这是户后的一片竹林,粗如儿臂的竹子,枝叶交织成了一个绝好的荫棚,阳光被挡住了,透过枝叶的间隙洒下的阳光细碎斑驳,照在身上已不觉太热,风却可以通过竹杆的空间毫无遮隔的吹送。在竹林中放一张藤躺椅,仰卧其上,睁眼看劲节挺拔凤尾轻舞绿影婆裟,闭目听风鸣竹叶萧萧飒飒喁喁切切,确是消夏避暑的好地方。
此时,欧阳修正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躺椅旁放着一张杌凳,杌凳上放了一只茶壶和一只茶碗,茶水满满倒了一碗,颜色褐黄,是用炒得微焦的大麦泡的,欧阳修此时已经没有了品茗的雅兴,只有解渴的需求了。
欧阳修是熙宁四年夏天致仕的,他回到了庐陵老家。这里是宦海半生魂牵梦萦的地方,到处布满了儿时的足迹,并且更能引起对母亲郑氏的追忆。数十间青堂瓦舍也颇气派,半亩竹林可以清心涤虑,四时八节当地的州县官员自会上门问安,偶有文人学子远道慕名而来执卷问经俯首听询,欧阳修致仕后的生活应该是闲适而又悠然了?其实不然,此时他的消渴疾已经很严重了。他的腿渐见浮肿,视力急速减退,他已经不能饮酒了。欧阳修不饮酒,生命便去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生命,还能做些什么?
欧阳修从躺椅上抬起身来,伸手端茶碗。对他来说,这一动作似乎有点艰难,举着的手有点颤抖。他喝了一口茶,放回茶碗,却没有放稳,茶泼了,茶碗掉在地下。好在地下铺满竹叶,柔软而有弹性,茶碗在地下滚了两滚,没有摔碎。欧阳修轻轻招呼了一声,侍妾秋砚跑了过来,问道:“相公,哪里不舒服了?”欧阳修欠起身子用手指了指地下的茶碗,秋砚连忙扶欧阳修躺好,再从地下拾起茶碗,倒了半碗茶后,把茶壶和茶碗放在地下,自己坐在了杌凳上。
如果说欧阳修不能喝酒便只有一半生命,他便是用剩下的一半生命校勘旧作的。那个时候,坐在身边的是夫人,不是侍妾。欧阳修病体屡不见好,知道在世时日无多,平生诗词文章能无错讹?他要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一一校勘。不能留有错讹,让后人笑骂!他已经目不能视字,夫人便成了他的眼睛;他的手已不能握笔,夫人便与他代笔。
这一校勘是何等的艰难!欧阳修的著作太丰了,他,还有夫人仿佛在进行着一次远征,前面是路途迢迢烟水茫茫没有尽头。太常礼院祀仪二十四卷,太常因革礼一百卷,已存放在太常寺,欧阳修没有校勘。他首先校勘的是由他修撰的五代史七十四卷。欧阳修便如这样的躺在躺椅上,微闭着眼睛,听着夫人曼声阅读。夏天在这竹林里,沐浴着凉风,冬天在书房里,架着炭火。他要对他的旧作作着文字修饰,对引用的史实不够明白的重新考证,于是夫人便要从家藏的典籍中寻找依据。别说是抱着衰病之身的欧阳修,便是夫人也觉苦不堪言。夫人说道:“相公致仕在家,理应恬然安然颐养珍摄,况且相公为诗为文,名冠天下,何必还要如此自苦?即便小有不足之处,莫非还怕先生骂吗?”欧阳修说道:“文章千秋事,不能有一字不妥。”接着轻叹一声又说,“不怕先生骂,只怕后生笑啊!”夫人的话本有调侃的意思,听了欧阳修的话,她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欧阳修这句话的份量,他的诗词文章是要传诸后世的,孰好孰坏,将由历史来评判,他能不谨慎校勘?
耗时一年,除〈五代史〉外,欧阳修校勘订正了〈欧阳修集〉五十卷。〈别集〉二十卷,《六一集》七卷,《奏议》十八卷,《内外制集》十一卷,《从谏集》八卷,同时还著作了《归田录》八卷。当夫人终于翻过了最后一页,吩咐丫头洗笔时,不觉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欧阳修也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此时躺在躺椅上的欧阳修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秋砚忙问:“相公怎么了?”欧阳修说道:“没有什么。”语声低沉,有点含混不清。
欧阳修是用意志支撑着病体坚持到校勘结束的,校勘的过程,便是消耗生命的过程。已经到了彼岸,可以松一口气了。而这口气一松,竟使欧阳修在病床上昏昏沉沉的躺了半个多月!
终于又能起床了,欧阳修叫秋砚扶持着走进竹林,在藤躺椅上躺下。仿佛躯体羁绊生命的能力减弱了,生命随时可能消逝。脑子里有时混沌一片,思惟已经凝结,有时却十分空灵,思惟异常活跃。
此时欧阳修的脑中也是一片空灵,已经消逝了的岁月、种种生活过的场景和交游过的人物在脑中纷至沓来。
欧阳修四岁死父,由母亲郑氏教诲。生活的艰辛随着岁月的消逝而在记忆中淡化,或者说在忆想中诗化。在门口一方空地上铺了一层沙,母亲郑氏教他用芦苇棒在沙上学写字,写满了再刮平,刮平了再写。他是从这方沙子上开始领悟人生,并且以高中第一名进士而步入仕途的。
他的脑子里忽然有几个人影在晃动,是范仲淹、杜衍、韩琦、富弼,还有仁宗皇帝。忽然又都模糊了,仿佛被一层白雾笼罩着,一忽儿雾散了,人也不见了。
或许他为人过于刚直,得罪了不少人。他这一生惹上了两件风流官司,都是被人诬陷。这是很使人难堪的,尤其是治平四年新君即位不久的那一件“扒灰”案,他多么想好好辅佐新君啊!但他在京都待不下去了。或许是时过境迁,或许这仅仅是人生的小注脚,早已被岁月所抹平,此刻想来,心中已不起波澜了。但身为参知政事未能为新君举一事,这是他此生的一大憾事,走得真是不甘心啊!
欧阳修在躺椅上扭动了一下,秋砚连忙扶他躺正了,用手巾给他轻轻擦去额上沁出的汗珠,轻声问道:“相公,要喝点水吗?”欧阳修依然微闭着眼睛没有作声。忽然,欧阳修睁开了眼睛,并且眼睛里分明闪动着灵光。他看到有两个人向他走来,是王安石和苏轼!王安石在前,苏轼在后。王安石谨厚,苏轼洒脱,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却都受到欧阳修的极力推崇并屡向皇帝举荐。欧阳修向仁宗举荐王安石时,说王安石“德行文学为众所推,守道安贫刚而不屈,议论通明有时才之用,所谓无施不可者”。这是对王安石既是全面又是极高的评价,对苏轼的评价既抽象到了极点,也具体到了极点。欧阳修说:“三十年后,世人只知苏轼而不知我欧阳修了!”说抽象,是因为欧阳修并没有说苏轼有什么过人之处;说具体,是欧阳修说的是这样一个可能出现的事实:世人能因苏轼而忘记欧阳修。欧阳修说这话时,苏轼进士及第不久。
欧阳修看到苏轼走到了王安石前面,向自己紧走几步一躬到地笑道:“睽隔日久,疏于问安,见谅见谅。”欧阳修也笑道:“哈哈,是子瞻啊?真有数年不见了。今日一见,幸何如之!”秋砚听到欧阳修笑了一声,嘴里嘟嘟囔囔说着话,却又听不清说的什么,忙低下头问道:“相公说的什么?有什么事吗?”秋砚并没有能闯进欧阳修的意识中,也没有打断欧阳修的思惟。苏轼不见了,欧阳修忙与王安石见礼。王安石笑容可掬,说道:“永叔,安石拜揖。久违清仪,有失瞻顾,恕罪恕罪。”欧阳修笑道:“介甫啊,当年公亮举荐你,本以为你会立即赴京的,我在京都候了你半月,说是你没有应举。未得相聚,真乃人生恨事。”王安石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并且现出了怒容。他指责说:“范仲淹初贬饶州,你与尹洙、余靖皆以直仲淹遭逐,朝中朋党之论起,你以朋党论进,其文也,掷地能作金石声,当时你是何等的气慨!安石以道义恤民,行青苗以舒民之急难,你何以与流俗辈同声共气,反对青苗之法?”欧阳修急忙辩驳道:“介甫急公好义,悯天下之贫民,修信之矣。行青苗之法,初衷为舒民之急难,修亦信之矣。然青苗之法行,士大夫为之汹汹,故臣耆旧群起而攻,修亦以为不当行也!修以书谏,未能见听,亦颇为介甫惜之。”
欧阳修的神态有点激奋,说到最后,“修以书谏,未能见听,亦颇为介甫惜之”几句,竟是极清晰的说了出来。由于激动,呼吸便有点急促,脑门上又沁出了些汗珠。守候在一边的秋砚听了,吃了一惊。忙叫人请夫人,又问欧阳修:“相公刚才说的什么?是做梦说梦话吗?”欧阳修似梦非梦,与王安石争论,这也是一种思惟活动。不过由于此时欧阳修体虚神怠,往往分不清思惟中的虚境和现实的环境。经秋砚一叫唤,从意识的虚境中回到了现实,只觉爽风着体,竹叶萧萧,清凉可人。夫人来了,为欧阳修擦去了额上的汗轻声问道:“相公感觉如何?有什么不舒服吗?”此时欧阳修尚未从激奋状态中缓过来,他的心跳得时快时慢,胸口也觉有些胀闷。夫人侍候欧阳修喝了一口水,终于缓过劲来。欧阳修说道:“做了一个梦,梦中和人争辩了几句,你们不必着急。”夫人说道:“相公,着人叫发儿和棐儿回来吧?”欧阳修应道:“也好。”
欧阳修与王安石本来交厚,虽然多年未曾见面,又因自己反对行青苗之法,一直未有书信往来,但心里却总惦记着王安石,惦记着由王安石主持的朝政,不知王安石是否生了嫌隙,心里也颇惴惴。刚才在梦中与王安石的争论,倒使他想起两件事来。确切的说,是两件身后的事。因夫人提到差人叫儿子回来,欧阳修说道:“我有两件事要难为发儿和棐儿了。”夫人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说难为不难为?老子的事该当由儿子去做,做不了就是不孝。”欧阳修嘴唇动了两动,没有说话,却叹了一口气。夫人说道:“现在也说不上忌讳不忌讳了,无非就是为你请谥号的事,也说不上难办。”
欧阳修是以太子少师、观文殿大学士致仕的,死后由太常寺请谥号是不成问题的,欧阳修所说的两件事中并没有请谥号。他担心的是辛辛苦苦编修的《五代史》能否刊行天下。因官修的《五代史》已经刊行,欧阳修编修的《五代史》即便刊行,也得钦准。自己上遗表请准吗?叫发儿和棐儿为父拜表请准吗?欧阳修丢不起这个人。有一个人倒是一言九鼎,只要他出面,没有不成的,他便是当朝宰相当政柄国的王安石。欧阳修如何叫儿子去向王安石开口?欧阳修把他的考虑告诉了夫人,夫人说道:“这事我看着不算难办,当年你和王安石何等交厚,难不成这点事都不肯帮忙?叫你儿子厚着脸皮向他多叩几个头总成吧?要不,你为官几十年的积蓄也有百十两黄金,都送给他如何?”欧阳修苦笑笑说道:“真是妇人见识。王安石于俸禄外不取一文,便是送他一座金山他也不会收。至于多叩几个头吗?……所以我说是要难为发儿和棐儿了。”
欧阳修多说了几句话,觉得有点气急,秋砚在欧阳修的胸口轻轻的抹着。夫人问道:“不是说两件事吗?还有一件呢?”欧阳修慢慢合上眼睛,没有说话的意思。这一件事更难于启齿了。
欧阳修这一生磊落特立,铁骨铮铮,得罪的人多了,自然就会褒贬不一,尤其是那两件风流官司,扰得他半生不安。他需要有一个文学、品行、地位都佳的人为他写祭文。光有文学不行,词藻华丽通篇溢美之词徒惹人笑。由无行文人或奸佞之徒执笔有失身份。至于地位,自然会增加祭文的份量,对自己的评价也最能公允。不用说,这篇祭文由王安石撰写最为的当。王安石为文,易一字如撼山。但要儿子去向王安石求祭文吗?天下哪有此理?
夫人连问了几遍,欧阳修说道:“这件事不说也罢。”夫人说道:“相公这一生也甚不易,不说自幼失怙,家境艰难,便是仕途蹭蹬,受诬遭骂,受了多少冤枉气?相公能以状元及第告慰寡母,难道你两个儿子就不能让你撒手无憾?”欧阳修这才说道:“一字之褒,如华衮加身,一字之贬呢?我这一生固然不易,孰好孰坏任由世人评说,却也想要一篇措辞公允为后世所推的祭文。”欧阳修说到这里打了个顿。他两眼向上望着,头顶上是在风中轻轻舞动的凤尾,但他视而不见,眼中只有一片混茫。停了半晌,欧阳修才说道:“我总不能叫儿子去向王安石求祭文吧?”夫人说道:“有什么不可?墓志铭也都是请人写的,没听说自己给自己写呢!你儿子求不来妾身自去。只是这几年你和王安石不大好,会不会写出不妥当的话来?”欧阳修说道:“这倒不必担心,我知道王安石的胸襟,他不会在文中搀杂个人恩怨。”
又捱了两个月,欧阳修终于离开了这事非缠绕、恩怨纠结的尘世。儿子欧阳发和欧阳棐早几天已赶到家中,忙着准备白幡孝幛和丧事所用的种种物事。欧阳修走之时,风清月明,素辉匝地,庭院里的两株桂树正当盛开,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清香,但欧阳修已无从领略了。地方官前来吊唁致祭,这也是应有之义。夫人叫大儿子欧阳发在家办理丧事,二儿子欧阳棐上京报丧,说了,要欧阳棐把父亲临死前说的两件事办妥。想了一想,又要欧阳棐带上十两黄金,叫两名妥当得力的伴当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