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渭源到秦州,相距一百余里,快马要不了半天。大自然在创造这块土地时仿佛已经疲乏,缺少了精雕细刻的耐心,显得粗犷而又随意:信手画出的山川河谷绵长邈远,缺少跌宕峻峭。已经是春天了,仍看不到苍翠葱笼的滋润,田间已经返青的麦苗,也不足以遮蔽浑黄的土壤,只有村头偶然一见的桃李,作为春天的见证,开出些许靓丽。
这一天早饭后,从古渭源驰出三骑快马,十二只马蹄急速的敲击着道路,踢踏出一路黄尘。一望而知,这三个人骑术精绝,有着极深的武功底子。急驰了一阵之后,他们又说说笑笑,控辔慢行。忽然,田垅中惊起了一只野兔,三人立即包抄过去,各取弓箭,三声弓弦声起,三箭全中野兔,于是三人哈哈大笑,笑毕重新上路,向秦州方向驰去。
这三个人,走第一的便是王安石举荐并全力支持的缘边安抚使、勾管蕃部事宜王韶,第二人是王韶的副手、高太后的从父高遵裕,第三人是熙宁三年武状元、先跟随韩绛安抚西部边事、韩绛被贬前举荐给韩缜、韩缜命他前来古渭听命王韶的崔进。他们跑得尽兴,笑得欢畅,因为古渭源改名通远军了,王韶为知军,主军事,高遵裕仍是王韶的副手。军的建制相当于州,今后王韶在安抚蕃部使用军队时将有更大的主动权了,换言之,别人就不易制肘了。这是一喜。还有第二喜:圧在王韶头上的一块石头——郭逵已奉旨调离,吕公弼换任秦州。吕公弼是观文殿学士、吏部侍郎、宣徽南院使,朝庭正两品大员,判领秦州,还兼着秦凤路经略使,王韶是缘边安抚使,其实还受着吕公弼的节制。吕公弼的官衔要比王韶高得多,为了方便共事,今天王韶约了高遵裕和崔进赶去秦州,对新到任的吕公弼作礼节性拜访问安。
其实郭逵原本与王韶并不认识,更谈不上个人恩怨,初到秦州时对王韶也颇赞赏,不久两人中就有矛盾了。因为郭逵发现自己控制不了王韶。王韶专门勾管蕃部事宜,郭逵插不了手,王韶有专奏权,又得王安石支持,郭逵对上又欺瞒不得,更不能找个借口处置了王韶。别说王韶本人,便是支持王韶的高遵裕和李宪,他郭逵也奈何不得。郭逵一怒之下,决定先从王韶所创立的市易司开刀。他上章奏说王韶在市易司中有奸欺之事,又差人逮捕了管理市易司的元瓘,关进秦州监狱,要元瓘招出王韶擅用市易钱的情况。但审了几次,也未问出个所以然。
熙宁三年王韶取青唐招抚俞龙珂,因为蕃民佞佛,又有蕃僧结吴叱腊作祟,王韶上表赵顼要求请智缘来青唐相助。恰好怀丙大师正在大相国寺,两人便一并来到古渭源。青唐之行还算顺利,俞龙珂内附了,赵顼赐名包顺,官封西头供奉官。之后,怀丙离开了古渭源,智缘是奉旨来古渭源相助王韶的,青唐之事已了,但经制蕃部的事远没有结束,智缘皇命在身,只得在古渭源耽搁下来。
说来也巧,智缘在一次去蕃民中做佛事时遇到了结吴叱腊。结吴叱腊原本是想在蕃地立国,与大宋、西夏相抗衡。自俞龙珂内附,结吴叱腊只得丢开立国之念,在蕃部各部族中云游,给蕃民做些佛事,顺便也看看病。这次偶遇,两人都是有道高僧,撇开以往的争端恩怨,谈论起佛法,倒也颇为投机。
郭逵得知智缘在秦州,立即差人请智缘赴经略使衙门相见,智缘又邀请结吴叱腊同往秦州。郭逵见智缘和结吴叱腊同来,大喜过望,待若上宾。立即上表,夸结吴叱腊力量远过于俞龙珂,今由智缘招得,自是大功一件,又代智缘和结吴叱腊乞置戒院,凡运至蕃部的茶和彩绸也皆由智缘勾管。郭逵的意思十分明白,他要把智缘和结吴叱腊收归麾下,也是为了削弱王韶的力量。他不知王韶是赵顼和王安石按排在秦州的,王韶的举措联结着赵顼的一盘棋一个梦,因此王韶是动不得的,谁对王韶不利谁就得走!
半个月后,圣旨是到了,不是钦准建戒院,而是提调郭逵去了平凉。平凉属泾原路,原经略使名叫蔡挺,已在平凉五年。他作词感叹“玉关人老”,宫女吟唱之时被赵顼听到。赵顼当即笑道:“玉关人老吗?朕以枢密副使相待。”迁延了一年多,终于调离平凉任枢密院副使,恰好由郭逵去顶替,秦州则由吕公弼接替。
近午时分,王韶三人已到秦州,此时的经略司衙门依旧八面威风,只是少了点张扬。中军报说王韶和高遵裕、崔进来到,吕公弼并没有升帐请见,而是直接延入书房叙话。三人中,吕公弼只认识高遵裕,与王韶和崔进都是初次见面。高遵裕年近六十,倒也英气勃勃,丝毫不见老迈。王韶不过三十五、六岁,崔进还要年轻一点,两人都是满面风尘,悍勇英迈兼而有之,吕公弼见了,暗暗点头称赞。王韶见吕公弼五十多岁年纪,气度雍容安闲,儒雅多于威严,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久居庙堂的老臣风范,也是肃然起敬。
书房陈设虽然简陋,倒也宽大,临穸的一面是个园子,园子里并没有亭、台、轩、榭、石径、回廊这类小巧建筑,却栽了数十棵大树,此时新叶含娇凝碧,尚未成荫,看了使人爽目沁怀。树下一方平地不生寸草,大约是园主人练武的所在。吕公弼一身公服,连连拱手相让,王韶三人抱拳为礼,走进书房,分宾主坐下,早有小军恭恭敬敬的上了茶。吕公弼先对王韶笑道:“王大人在秦州闯下好大的名头,满朝文武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王韶还了一礼也笑道:“只怕是骂我者多,知我者少吧?”
吕公弼说道:“王大人说笑了。”
王韶说道:“吕大人帅秦,韶有虎驾可倚,幸何如之!”
吕公弼说道:“秦州汉蕃杂居,又临西夏,经略事烦,只怕有辱厚望。”转而面向高遵裕笑道:“十余年不见,想不到高大人英风如昔,真是可喜可贺。”
高遵裕忙答道:“睽违日久,有失拜瞻,今日得见清仪,下官甚是喜欢。”
吕公弼说道:“高大人客气了。”又对崔进说道,“闻说崔状元武功超群,今随王、高两位大人建功立业,前途未可量也。”
崔进说道:“谢大人夸奖,崔进后生小辈,还望大人提携。”
吕公弼乍到秦州,又是与王韶初次相见,两人有意绕开蕃部这一敏感话题,只是礼节性的说了些客气话,再下去自然便是不着边际的闲扯了。正在这时,中军进来报说,董毡差人下书,在辕门外候传。吕公弼在仁宗朝曾守过渭州,高遵裕是吕公弼帐下的一名将军,与董毡有过来往,不知董毡何事下书,遂吩咐:“叫他进来。”
来人是董毡的弟弟董和,董毡部落里的一位勇将,当年曾跟着董毡去渭州拜访过吕公弼,虽隔了十几年,形像没有大变。吕公弼笑道:“原来是你,也算是我的故人了,是董毡差你来的吗?”
董和先向吕公弼深深打了一躬,又向王韶三人拱手作礼,这才笑道:“听说吕大人帅秦,我大哥好生喜欢,差我下书,也是叙旧之意。”说毕双手呈上来书。
吕公弼接过书信,展开一看,立即脸色大变,把来书掷于地下喝道:“董毡一藩臣,给本帅下书,如何敢妄称敕?莫非有不轨之心吗?”
董和连连打躬说道:“大人明见,我大哥对大宋甚是忠顺,决无不轨之心,来书不当称敕,望大人多多担待。”说毕又打了一躬。
吕公弼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下书不当,我就不留你了,给你引见几个人。”吕公弼手朝王韶一指说道,“这位是秦州缘边安抚使王韶王大人,想必你不会不知他的大名吧?现在古渭源建通远军,便由王大人镇守。”
董和对王韶躬身说道:“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不想今日得见尊范。”
吕公弼又指指高遵裕说道:“这位高大人不用我介绍了吧?”
董和忙说道:“认识认识,高大人清仪如昔,一定福寿绵长。”
吕公弼一指崔进说道:“这一位名叫崔进,大宋熙宁三年武状元,现在王大人帐下。”接着对崔进说道,“崔将军,这位董和可是董毡帐下第一勇将,你们多亲近亲近。”
吕公弼在此时此刻如此引见王韶三人,是有威胁之意,尤其是介绍到崔进,简直就是要他们放对比武。董和的身份是信使,王韶和高遵裕自然不会放在心上,见吕公弼介绍自己,董和躬身行礼,只鼻子里“嗯”了一声,略微点了点头算是答礼。崔进却是傲然一笑,站了起来,缓缓向董和走去,边走边说道:“崔某不才,请指点几招。”
董和连忙向崔进拱手作礼,双手乱摇,嘴里笑道:“久闻崔将军神勇,小老儿这把骨头,如何经得起崔将军摔打?”说毕,向吕公弼抱拳一揖说道,:“吕大人,诸位大人,告辞了。”说完转身走出书房。吕公弼望着董和的背影说道:“不送!”
又闲扯了几句,王韶三人起身告辞,吕公弼送到辕门外拱手道别。望着王韶三人的背影,吕公弼喝了一声:“来人。”
中军连忙躬身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吕公弼说道:“去狱中把元瓘放了!”
中军回了声“是”,吕公弼又说,“送他快马一匹,让他赶回通远军吧,今晚王韶设宴,别撇下了他。”
中军又回了声“是”,着人去监狱放人去了。
这是一个姿态,不只是做给王韶看的。这表明吕公弼无意在取河、湟一事上和王韶一较高下,他已经到了仕途的顶点,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他的人生已经不需要用新的辉煌来点缀了。他对郭逵所为也彼为不值:何必跟小辈争一日之短长!
正如吕公弼所言,王韶今晚果然设宴。他要与高遵裕、崔进、张守约痛饮,元瓘也正好赶上。郭逵是因与王韶不和而调离,因此,郭逵调离的本身便是王韶的胜利,尽管王韶正在受秦州制勘院的勘问。既是胜利,就该庆贺。这是一。吕公弼放元瓘,说明吕公弼无意为难王韶,也无意在招抚蕃部事情上插一杠子。缘边安抚司没人制肘了,这是一喜,自然也要庆贺。这是二。元瓘坐了几天牢,吃了一点苦,也该慰劳慰劳。这是三。高遵裕赴阙奏事即将动身,也该把酒饯行。这是四。吃酒的理由很多,其实,最重要的还是王韶有话要说,在宴席上说。
宴席设在缘边安抚司衙门内,席上放着大盘的牛、羊肉和整只的鸡、鸭,用具均是粗盘大碗,这正显现了边将的粗豪和不羁。侍宴的小军捧着酒坛往碗里倒酒,酒冲到碗里,打着旋又溅出碗外,弄得酒香四溢。王韶先端了一碗酒,高遵裕、崔进张守约和元瓘相继端了酒,王韶说道:“高大人、张大人、崔将军、元瓘老弟,这几年韶甚感屈辱,你们也跟着我受了不少鸟气,这碗酒算是我向你们赔不是。”说毕仰脸一口干掉。
高遵裕说道:“王大人你这样说就见外了,你固然屈辱,我也憋气,这酒我喝,却不要你赔不是。”说毕端起碗来一口喝干。
张守约、崔进和元瓘三人说道:“高大人之言有理,这酒我们喝,却不要王大人赔不是。”说完都是一口喝干,并向王韶照了照碗底。
待小军斟满,王韶又端起酒杯说道:“生我者父母也,知我者王安石也。有王丞相王大人在朝中鼎力相助,我王韶才能在此和诸位建功立业。丞相知遇之恩,韶不敢负也。请同干此酒,以证韶言。”
高遵裕和张守约、崔进、元瓘忙说道:“当得如此。”又同干了一碗。
王韶端起第三碗酒说道:“今日已逝,明日将至。从明天起,缘边安抚司将从安抚改为征讨,不日剑指木征,一统河、湟,恢复汉唐旧境。韶与诸位同干此酒,以期早成功业。”
高遵裕四人连忙举碗说道:“剑指木征,一统河湟,恢复汉唐旧境!干!”
第三碗酒刚干,小军报说智缘大师和结吴叱腊到,王韶吩咐一声“请”,率高遵裕四人离席迎到门口。王韶抱拳笑道:“正打算明天差人去请大师,不想大师已到。结吴叱腊活佛同来,最好没有。”
智缘合掌先念了声“阿弥陀佛”,这才说道:“贫僧听说大人今天拜访过吕大人,又蒙吕大人放了元瓘,便知今晚缘边安抚司必有一番热闹。再者,蕃部中、小部落大都依附,下一步王大人必定征讨木征,贫僧理应赶来军前效力。”
王韶笑道:“韶正说起征讨木征一事,想不到俱在大师算中。大师不必太谦,韶依仗之处正多,临阵交锋之事不敢劳动大师,安抚蕃民却是大师之长。结吴叱腊活佛行止如何?可否与智缘大师做一处同襄军务?”
结吴叱腊合掌说道:“阿弥陀佛,老纳已打消在蕃部立国之念,蕃部属宋属夏也与老纳无关。不过就蕃部而论,属夏不如属宋,老纳打算与智缘大师同行,便是这个道理。老纳随行,见机行事,却也说不得襄赞军务。”
王韶笑道:“给两位大师准备素餐,吃过晚饭,还要和两位大师详定方略。”
智缘因郭逵答应上表请旨,在秦州建戒院,便与吴叱腊在秦州逗留了两个月,大有离王韶而附郭逵之意。现在郭逵已走,智缘也已与结吴叱腊同来通远军襄赞军务,智缘没有说,王韶也不问,两人心中有数,就此揭过。
夜深了,王韶还在书房思考着。不知什么时候起的风,并且越刮越劲。那风刮过屋脊,发出一阵阵啸叫,风中夹带的尘沙撒在穸纸上沙沙直响,像是顽童在做着恶作剧。不知从哪个缝隙钻进屋内,使椽烛的灯焰一会儿停匀,一会儿啪啪乱摇,仿佛是在摇撼着王韶的思路。说是剑指木征,其实次序上应该先取武胜然后才能进而击河州,而取武胜之前还有几个部落要平,抹邦山险要之地便不易过。王韶把平蕃方略又详审了一遍,然后铺纸研墨,写起信来。
王韶原本是想上章给赵顼的,后来觉得还是写给王安石为好。不是说取木征的方略,方略一传到京城,干扰必多,他是告诉王安石,即便郭逵一直找他的麻烦,他的安抚蕃部的事并没有停止,而且略有成效。已经着人绘好了地图,他要连信一起送给王安石,给王安石一个惊喜,给皇帝一个惊喜,堵一堵文彦博之口。
王韶提起笔来,不觉想起当年千里赴京,投止无门,踯躅街头的窘相。真所谓一叩府门,便离泥涂,提携之德,何敢或忘?从赴秦州掌机密文字起,到任缘边安抚使,他哪一天不受到来自朝中、州衙的非难、诽谤、冤屈和制肘?若不是有王安石在朝中鼎力维护,做不成官倒也罢了,平戎之志何时能申?所有这些,王韶原本是想写在信中的,转而一想,觉和没有必要,王安石也不会希罕这种口头上的感恩戴德。于是,他的信便写得直白而简单:
……韶不揣陋迫,得望步趋。伏蒙抚循顾待,仁恩溥博。韶身居边鄙,敢不自重?韶也不才,继招抚俞龙珂之后,今已拓地千二百里,招附三十余万口,此特众人以为异效也!左右或欲保守见功,无复奋励向前之意,而韶所欲为朝廷施为此尚未仿佛,料相公亦不止期韶以此也……写到这里,王韶长出了一口气,仿佛是要把这几年来所受的屈辱和闷气一口吐尽,又仿佛是对这一段时间招抚蕃部的一声总结,其间不失自豪和得意。但当他想到正被秦州制勘院勘劾,心里又泛起了一阵苦涩味。征讨木征的方略是定了,在征木征之前,先要部署武胜之役,他王韶能随便离开通远军领兵出征吗?秦州制勘院不要随时讯问吗?既然他不得自由,高遵裕还能赴京吗?
王韶写完信,并没有立即回房安歇。此刻的王韶,心事纠结,百感交集,胸中有征讨木征的豪气,也有被勘劾的怨气,有对王安石的感戴,也有对流言者的忿懑,他坐在椅上发呆。不知夜之已深。
风还没有停歇,它于低谷中盘旋,在岭丘上奔突,冲击着横亘于前的所有的障碍物,摇撼着树木,它所发出的异声,像千军万马在奔驰、在呐喊、在呼号,这种种异声,溶成了一片杀伐之声,弥漫在这一块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