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平静无事的宋辽边境突然有动静了,雄州太守传来急报,写的是:
……北人渔于界河及夺界河西船,并射伤兵级,虽已指挥都同巡检以便婉顺止约,虑彼国边臣不顾欢好,信纵小民,渐开边隙。
又:
北界有七、八千骑过拒马河至南北堑等村地,即令归信、容成知县、县尉领兵至彼,其人马即过河北,河北驿内复有人马一千余……赵顼正在崇政殿前的丹墀上来回踱着,满面忧急之容。如果说西夏有事,赵顼倒还不放在心上,要打吗?四百军州对二十二州,那是大人和小孩玩的遊戏。辽国就不同了。宋朝从皇帝到大臣,似乎患了恐辽症,对辽国特别忌惮。宋太宗是在与辽国的战争中中流矢而死的(回朝后的第二年死的),到了真宗手里,签了有名的潭渊之盟,以“岁赐“的名义,每年给辽国二十万两白银、十万匹绢。尽管当时的形势渐对大宋有利,各路勤皇军队已逼近潭州,辽国久攻不下、加上领军使萧达兰已死萧太后已无斗志,真宗仍签下这城下之盟。到了仁宗时,辽国一声“要夺回关南十县”,连忙派了富弼使辽,答应每年增加十万两白银。是以宋辽边警传来,仿佛整个宫城都摇了一摇,不由得赵顼不急。
此时的赵顼,人在崇政殿外的丹墀上,两眼时不时的向升平楼和需云殿中间的道路上张望。当他看到王安石和文彦博四人联袂而来,轻轻吁了一口气,走进殿内,在龙床上坐下。
王安石四人唱名进殿行礼如仪,赵顼摆了摆手说道:“众位爱卿不必多礼,朕急召众位爱卿,是河北缘边安抚使、雄州太守张利一传来急报,辽人在边界无端生事,不知有何意图。你们先看了张利一的急报再议。”说毕,早有内侍从御案上取了一封奏折,递给王安石。王安石略一过目,又递给文彦博,然后是冯京、吴充一一看过。
四人看完奏折,个个惊诧莫名。宋辽两国边境远至澶渊结盟,近至宋仁宗庆历年间富弼出使辽国,说服辽兴宗罢战,从此两国信守盟约,从未发生过事端。辽国此举是要对宋用兵呢,还是边臣生事,耶律洪基和萧太后未必知道?王安石见文彦博、吴充和冯京三人脸色沉重,沉默不语,只拿眼睛看着自己,当下心念电转,觉得辽国没有对宋用兵的理由,边界有事但无大碍。这时赵顼问道:“众位爱卿,辽国不守盟约,挑起事端,有何意图?是否有南侵之意?”
王安石看了文彦博一眼,见文彦博没有说话的意思,自己是首相,自然是要先说了。遂向赵顼躬身奏道:“此乃边臣妄生事端,实无大患,臣料辽国未必敢毁先帝成约,陛下不必忧急。辽若对我用兵,辽国主又何必遣归州观察使耶律适、卫尉少卿张蔼,萧太后遣安远军节度使萧利民、太常少卿王经来我朝贺同天节?”
赵顼听王安石如此说,稍稍放心,说道:“容城、归信两县人户虽是两属,北界从未遣兵巡逻,此举必有原因。”
文彦博说道:“安石之言甚是,此乃边臣妄生事端,请陛下勿忧。”
尽管王安石和文彦博也是揣测之言,把边界上的磨擦说成是边将生事并不正确,但对边界不会发生大事的判断却是正确的,赵顼听了,却也安心不少。此时冯京和吴充也躬身说道:“臣以为王大人和文大人之言甚是,辽国必不会贸然对我国用兵,请皇上勿忧。”
文彦博又说道:“陛下可降旨送伴使晁端彦谕知辽使,我朝务敦信誓,未尝先起事端,请彼朝严加约束。”
赵顼说道:“当得如此。”
王安石说道:“臣意陛下可降旨河北、河东安抚使,北界不循旧规,挑起事端,或则别蓄奸谋,可厚以钱帛,募人深入剌探动静。”
赵顼说道:“甚是甚是。”又说,“朕意再选派两人去河北缘边安抚司,密切体量情状,速具闻奏,免致误事。以两位爱卿之意,选派何人为宜?”
文彦博说道:“臣以为李舜举可勾当缘边安抚司公事。”
王安石说道:“可令提点刑狱孔嗣宗同去,陛下再降旨边臣,不令惹事,却也不必怕事。”
赵顼点头称是。冯京和吴充忙说道:“陛下如此处置最好。文大人和王大人所举之人也甚妥当。”
这件事议完,赵顼不觉吁了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他说:“众卿告退,王安石留身,朕还有话。
或许是崇政殿议事久了有点气闷和疲惫,赵顼出崇政殿后门往北,沿一条石径走了约二、三百步,便见一亭,亭名披芳。此处往西可见天章、宝文、龙图诸阁,西北方可见隆儒殿前的一片竹林,往北是蕊珠、柔荑诸宫,向东是延和、延庆、福宁诸宫。披芳亭建在数十块奇石之中,亭边数株老杏,虬枝盘曲,繁花满枝,大约披芳二字便由此而得。亭前一块绿地,宿露方干,芳草凝碧,石径便从这绿地中蜿蜒而去。王安石心想:“远有绿荫殿影相映生辉,近则红舒绿皱花香袭人,使人疑入画中,皇上带我到此种地方还有何话要说?”正在忖度,内侍已在石凳上铺上锦袱,侍候赵顼坐下。赵顼说声赐坐,问道:“以卿之见,辽国是不会对我国用兵了?”
王安石不敢和赵顼相对而坐,挑一个略偏一点的石凳坐下,听赵顼如此问,知道赵顼对边事仍然放心不下,心想:“在此谈兵事,可有点唐突春景了。”嘴里却肯定的说道,“辽国不会用兵。”
赵顼又问道:“何以见得?”
王安石说道:“臣闻陛下久有收复燕云十六州之志,何以未对辽国用兵?”
赵顼说道:“如卿所言,纪纲未立,国基未安,贸然用兵,难操胜算。一旦挑起战端,兵祸连结,危及社稷,是以朕不敢用兵。”
王安石说道:“着啊,辽主耶律洪基所思当如陛下,故辽国也不敢轻启战端。”
赵顼笑道:“卿言甚是,朕心安矣!”
仿佛是要整理思绪,挑选话题,稍顷赵顼才又说道:“邓绾上章说,内侍押班李若愚以劳绩为子求官,违祖宗旧制,且内臣乱法,此风不可长。邓绾之言固是,然一小小内侍,又何足道?枢密院告知,李若愚欲乞解押班,当如何处?”
王安石说道:“枢密院给李若愚之子转官,非唯臣不许,虽检正官亦皆以为不可,御史参劾,自是常理。不知李若愚辞差遣是何意。”
赵顼说道:“或说与程昉有隙。程昉性傲,曾上殿对朕说,‘中书每有河事必问臣,臣说了方算’,又闻张茂则也被程昉迫胁。”
王安石说道:“中书所以委任程昉,是为河事无人谙晓,又无人肯担当。堵北京第五埽,都水监李立之辈计料八百万工,且不肯承担责任,而张茂则与程昉独敢任此,此岂是怀奸自营之人?中书用程昉,只为河事,不然,交结程昉意欲何为?”
赵顼笑道:“程昉何用交结?”
王安石说道:“陛下初令李若愚体量李师中和王韶,中书见其不实,乞别差官体量,后沈起体量王韶果无一罪,文彦博反说沈起附会王韶。韩缜守秦州,方明白王韶所言荒地是实。李若愚妨功害能、罔上不实,陛下未尝查究,反降王韶一官。程昉其人,轻于进取,不惮险阻,用之则不害国;而如若愚辈,妨功害能,且言语便给,貌相柔顺,长在人主面前,最能败坏国事。陛下修身齐家,虽尧、舜、文、武亦无以过,至精察簿书刀笔之事,群臣未有能承望清光者,然帝王大略,自当更讨论。”
赵顼颔首不语。他没有想到,提起李若愚会扯上程昉和王韶,甚至把文彦博也扯出来了。但事情又是明摆着,文彦博既然可以不按条贯给李若愚的儿子进官,其关系自然不是一般。当初李若愚去秦州体量王韶一事,必定也是秉承了文彦博的主意。郭逵是在韩缜打死属员获罪后调去秦凤路的,很显然,郭逵与文彦博交好,而王韶却是王安石力举之人,郭逵和王韶在经制河湟地区的分岐和矛盾,便是王安石和文彦博的矛盾。不用说,郭逵敢于干扰和沮坏王韶招抚蕃部,也是因为有文彦博在背后。王安石和文彦博在朝政和边事上的分岐人人皆知,却不料竟拧成了两股力量,在纠结、冲撞,在分庭抗礼。而王安石和文彦博两人,既互相问难辩对,又彼此揖让问安。赵顼赞同和支持王安石的政见和治国方略,对文彦博一方却也姑息和容忍。便是现在,赵顼认为王安石这一番话说得并不错,说他缺乏帝王大略,他也并不生气。只是停了半晌才说:“卿之言甚善。”
王安石接着说道:“臣蒙陛下所知,拔擢在群臣之右,臣自当鞠躬尽瘁以报陛下知遇之恩。然小人诞谩,英俊屈沉,自古未有如此而能调一天下兼制夷狄者。”王安石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又说,“臣近几月来常觉不适,屡与冯京、王珪说起,虽荷圣恩,然疾病衰惫,耗心力于簿书期会之故,已觉不逮,只是目前未敢告劳,恐终不能上副陛下责任之意。”
赵顼听后默然。
艳阳腾辉,阳光洒了半亭;春色如酒,入眼令人微醺。一阵风来,摇落杏花无数,那缤纷花雨,落在亭子顶上、石丛中,也飘落到亭内的石桌石凳上和赵顼、王安石的身上。落花飘舞,赵顼没有理会,王安石也没有理会,只有内侍上前把落在赵顼身上的花瓣轻轻拂落。赵顼离开崇政殿,带王安石来这披芳亭里,固然不是为了赏春,君臣不拘礼的小坐,既显得亲近,说话也可更随意。然而赵顼提起的话题过于沉重,王安石的话过于沉重,他们的心情也变得十分沉重。尤其是王安石说到疾病衰惫,使赵顼感到意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他说:“朕欲观卿文字,宜早录进。”
王安石说道:“臣所著述多未成就,止有训诂文字,容臣缀缉进御。”
沉默良久,赵顼忽然换了一个话题,问:“王韶怎么样了?”
王安石说道:“王韶为郭逵所沮,恐难有作为。”
赵顼说道:“郭逵已调平凉,吕公弼该到秦州了吧?”
王安石说道:“最近王韶未有信来,臣也料想吕公弼该到秦州了。”
赵顼说道:“吕公弼朕所素知,决不会再沮王韶!”
王安石说道:“陛下所言极是,吕公弼帅秦州,也是陛下知人善任。”
日影斜移,阳光洒入亭来,使赵顼和王安石的身上增加了一抹亮色。他们的心思是一致的,也都牵挂着王韶,他们的脑中仿佛都浮现出了这样一幅图画,一方河山,那里的土地粗放又雄浑,朴拙又狂野,王韶正在一点点的收入大宋的版图,他们希望王韶能有捷报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