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宋熙丰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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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章惇向王安石举荐了张商英

蔡确对王安石说这话时,真是放大了胆才敢说的。尽管刚才还同桌飞觞,但身份必竟相差甚远,又无深交,只韩绛的一份荐书。他心里有点感激王雱,想出了这么个酒令。且不说王安石贵为宰相,便是曾布和邓绾,一个是都检正,一个是知杂御史,同判司农寺,掌天下新法的施行,自己不过是开封的勾当右厢公事,在他们面前便只有洗耳恭听的份。行酒令便不一样了,俗话说酒令大于军令,在酒令前不分官职大小,说得出便喝酒,说不出不得喝酒。自己并没有把握说出三十八帝的葬身之处、祠在何处和配享之人,天幸所掣之签尚能说出。人家是说不出罚酒,王雱偏喜反其道而行之!

王安石听蔡确有话要说,停下脚步问道:“持正何事相告,敢请赐教。”

蔡确连忙躬身说道:“丞相面前,岂敢言教!卑职在开封府勾当右厢公事,因知今年由苏轼主持府考,卑职以为苏轼所出题目甚是不妥。”

王安石问道:“苏轼出何题目,持正以为如何不妥?”

蔡确说道:“苏轼发策以‘晋武平吴,独断而克,苻坚伐晋,独断而亡;齐桓专任管仲而霸,燕哙专任子之而败;事同功异,何也?’为题,卑职以为有影射之意。”

蔡确说得不错,苏轼这样出题确实是影射王安石的,因为赵顼和王安石携手开拓改革之路时,有着过多的左顾右盼,流俗辈的浮议使他眩惑动摇。王安石在留身议政时曾多次要赵顼“专权”,“独断专任”,要“乾纲独运”,不为浮议所移。对于赵顼这一特定的君王,王安石的话并不错,但统而言之,就未必然。苏轼对王安石之言大不以为然。他没有直接和王安石争论,也没有上章反对。适逢开封府春闱,权知开封府刘庠请苏轼主考,苏轼借题发挥了。不过说到底也不过是影射而已。

王安石看了蔡确一眼,嘴里“噢”了一声,点了点头。心里却想:“这个苏轼老是如此,该外放了。”

蔡确并没有去王安石府上,在说了上述的几句话便告辞走了。王安石回到府中,王雱早给沏了杯茶。王安石端起茶杯,刚想喝茶,一眼见章惇站在一边,忙问章惇:“子厚有事见告吗?”

章惇说道:“正和元择、望之说着,这次我经制夔峡夷事,南川县令张商英倜傥儒雅,见识高出侪辈之上,我也有所不及。”

王安石笑道:“子厚过谦了吧?张商英我也听说过,去年转运使张诜讨伐渝州叛夷,灭了梁承秀和李光吉,独王衮占地势之利,不肯投降,当时张商英是通川县主簿,请命于张诜,单身入夷窟,说降王衮的。”

章惇说道:“不错,就是此人。此人才堪大用,况又是我辈中人,正可引以为臂助,不才今日正是要向大人举荐的。”

章惇好名又眼高于顶,当年与侄章衡同科进士,因名次在章衡之下,便交还敕命,第二年再登甲科。从他嘴里说出某人在他之上,可真也不易。他何意如此推重张商英?因为他曾与张商英较量过,他居于下风。

章惇这次经制夔峡夷事,以钦差身份,更不把州县官员放在眼内,动辄出言辱骂,无人敢于章惇共语。众人一商量,决定请出南川县令张商英,与章惇相抗衡。

这一天,张商英身穿道士服,向章惇长揖就坐,说道:“渝州地狭,大人眼高,恐座中无可语之人,商英不才,斗胆请大人赐教。”

章惇见张商英二十余岁年纪,风流儒雅,与几天来所见庸官俗吏大不相同,倒也不敢怠慢。遂说道:“非区区眼高,庸吏蠢笨如猪,只怕连《论语》、《孟子》都没有读通,不足与语耳。”

张商英说道:“不怕大人见笑,在下《论语》不敢言懂,《孟子》更是从头不懂。”

章惇问道:“何谓从头不懂?”

张商英说道:“孟子说不见诸候,如何又见梁惠王?”

章惇望着张商英,不觉一愣。孟子出尔反尔,不关后人事,但张商英这一说,章惇竟无言以对。辩士辩的是机锋,第一个回合,张商英占了先手。

张商英微微一笑,问章惇:“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中庸》则说,‘忠恕违道不远。’忠恕违道,何以言之?”

章惇说道:“忠恕固可以贯道,亦未足尽道。《中庸》恐人尚疑未可便为道,故说违道不远。莫非阁下另有高见?”

张商英说道:“窃以为道不可名言,是为无所不在也。既附丽于忠恕之名,则为有迹,故曰‘违道’;然非忠恕二字亦无可以明道,故又曰‘违道不远’,非谓其未足以尽道也!”

先贤之言,后人作出不同解释,这也是常事,很难说谁对谁错。但就“忠恕违道”而言,章惇自觉张商英的解释在己之上。暗想,此子果然能言善辩,如此互相诘难,只怕难占上风,何不试试他的急智?遂说道:“昨于阡陌之中偶得一上联,足下可肯为我续出下联?”

张商英向章惇一拱手说道:“请教上联。”

章惇说道:“泥肥禾尚瘦。”

张商英随口答道:“晷短夜差长。”

章惇又说道:“北斗七星三四点。”

张商英说道:“南山万寿十千年。”不等章惇开口,随即说出上联,“筵上枇杷,本是无声之乐。”

章惇答道:“草间蚱蜢,还同不系之舟。”

张商英上联枇杷与琵琶谐音,章惇下联蚱蜢与舴艋谐音,可谓工对。章惇遂又念道,“雪天晴色见虹霓,千里江山遇帝畿;天子手中朝白玉,秀才不肯著麻衣。请说出当朝四人名讳。”

张商英说道:“这四人是韩绛、冯京、王珪、曾布。在下也有四句,请说出四名古人。——人人皆戴子瞻帽,君实新来转一官;门状送还王介甫,宽夫身上不曾寒。”

张商英所出的人谜要比章惇所出为难。“人人皆戴”即俗语所说跟样学样,是一“仲”字。苏轼在范镇举荐不成,反被御史谢景温参了一本,弄得灰头土脸,又长在开封府做一推官,不免有点愤世嫉俗,他自制一帽,帽筒竟高一尺有余,友人称之为子瞻帽。这一句应打“仲长统”。第二句“君实”即司马光,“转一官”即“迁一官”,这句应打“司马迁”。第三句“门状送还”即一谢字,王介甫即王安石,这句应打“谢安石。”第四句“宽夫”即文彦博,“身上不曾寒”打“温”,这句应打温彦博。章惇随口说出四人,哈哈大笑。吩咐:“摆酒!”又向张商英躬身说,“请上座。”

章惇回到汴梁,曾对王雱说起,王雱眼里更是目无余子,听了章惇所说,也啧啧称奇。章惇想向王安石举荐张商英,一直未得其便。今日仁和店酒后便有举荐张商英之意,谁知蔡确和王安石说了一阵子话。跟着王安石刚回到府中,此时见王安石问起,便当面向王安石推荐张商英。

王安石对章惇是信得过的,听章惇说了与张商英的过从较量,说道:“子厚说好,一定是不错的。待我奏明皇上,再召对擢用吧。”

章惇连忙拱手说道:“如此最好。”

说话间张世英报说入内内侍省副都知张茂则公公到,王安石连忙迎至正厅,互相拱手为礼。张茂则见王雱、章惇、吕嘉问向自己躬身行礼,也不答礼,只对王雱点点头,嘴里“嗯”了一声。他对王安石说道:“皇帝要咱家来召大人进宫,这就动身吧。”

王安石问道:“张公公,皇上此时召安石进宫,可知有何要事?”

张茂则说道:“听说从秦州来了一妇人击了登闻鼓,皇帝在皇仪殿御审,要大人进宫伴驾。”

王安石说道:“请公公少坐,安石更衣后便与公公同去。”

王雱抱来王安石的冠袍带履,吕嘉问和章惇连忙帮着穿戴。不一会,王安石冠袍穿戴齐整,对章惇、曾布众人说了声“少陪”,随张茂则进宫。

蔡确和王安石站在仁和酒店门口不远处说话时——说苏轼如何如何时,苏轼正在开封府衙西侧的兴国寺里和住持普恩下棋。

苏轼是心中有话,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说过之后呢?况且又是让参加府考的众学子都说!苏轼固然秉性率直而没有机心,却也知道如此一来的后果。王安石能相容吗?即便王安石能相容,曾布呢?邓绾呢?御史们呢?去年被谢景温参了一本,弄得六路搜查过失,至今想起,犹觉心寒。是啊,帝辇之下,朝堂之上,高处不胜寒啊!汴梁之繁华,非我所宜,走吧,该走了。上表!乞求外放!

苏轼是在上表之后才来兴国寺的。

苏轼自称三不如人:唱小曲不如人,喝酒不如人,下棋不如人。是以他说下棋“胜则固喜,败也欣然”,果不其然,棋局对苏轼不利。黑、白两色棋子,犹如两队士兵,在列阵厮杀。蓦然,苏轼仿佛看到棋盘上现出了山川大河,道路和秘径,敌我双方各占地势又交错纠结,正杀得难解难分。似乎发现了敌方的一处疏漏,一个破绽,一个可以挥戈攻击的要地,苏轼喜孜孜投入一子,不料正入陷阱,苏轼“欣然”了一盘。

苏轼推枰而起。他固然能欣然输棋,却是输棋不输口。望着白须白发,面带微笑的普恩住持,苏轼一笑说道:“世事如棋局,变幻莫测。轼乃红尘中一俗子,不比大师灵台不著一尘,领教了。”

苏轼一开口,便神采飞动,普恩微微笑道:“施主心有所属,神不守舍,无非利害二字,便有了许多羁绊,此身不得自由。譬如这穸外绿竹,它自摇曳,干你何事?”

苏轼并没有顺着普恩的话往下说,他又是一笑,笑中有了些嘲弄之意。说道:“大师之言甚是。轼幼读诗书,也曾留意佛经,虽浅尝辄止,彼觉佛经错讹之处甚多,大师可肯解惑?”

普恩说道:“贫僧愚昧,虽白首穷经,未知其错,愿闻其详。”

苏轼说道:“观音经云,‘咒咀诸毒药,所欲害身者,念彼观音力,还著于本人’,观世音慈航普渡,世称慈悲者,见人遭咒咀,还著于本人,岂观音之心?我意观音经应改为‘咒咀诸毒药,所欲害身者,念彼观音力,两家总没事。”说毕,向普恩一揖,长笑离去。

出了山门,苏轼没有再去开封府,他回家去了,他要在给他舒适、宁谧、温情的地方等待着朝庭的处分。

一直迁延到熙宁四年六月,苏轼以太常博士、直史馆通判杭州,七月离开汴梁赴陈州,在苏辙处盘桓了一些时,并与苏辙同游柳湖,观铁墓,入厄台,到杭州时,已是熙宁四年九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