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边鄙仍然荒寒,戎衣如铁,垂拱殿里,已是一片春明景和之象。赵顼端坐在龙床上,挨个把中书省王安石、冯京和枢密院的文彦博、吴充扫视一边,仿佛是在他们的脸上可读出他们的心思。庆州兵变,继之以抚宁失陷,如有人在他的头上重重的击了两棍,告诫他西夏不可小觑,战端不可轻启,广漠的旷野上空飘动着的狼烟,燃烧的是士兵的躯体,而不是对苍穹的点缀。他忽然对边事感到惫疲,感到不耐烦。此时西夏密使进入汴梁,提出议和的信息已经传到了宫中。这信息仿佛不是出于某一个人,而是溶于空气之中,随风飘进宫中的。这是西夏的一种姿态,也是一种策略。赵顼轻咳一声,问王安石:“边事如此,西夏虽未正式遣使议和,其意却也甚明。依你之见,该当如何?”王安石说道:“明示欲和以怠其志,徐与之议以坚其约,此亦攻心之道。”王安石的话固然不错,但首先“怠其志”的却是赵顼了。
赵顼又想起了司马光奏疏中语:今夏大旱,禾苗枯瘁,河渭以北,绝无所收。流移之民,道路相望,或烧炭采薪,或乞丐剽窃,以度朝夕……。他轻叹一声,说道:“朕德不明,听任失当,外勤师旅,内耗黎元。秦、晋之郊,并罹困扰。使人至此,咎在朕躬。抚宁新陷,夏人已启约和之议,而张景宪和李评又言逻兀城不可守,朕意即弃逻兀,令转运使自今更不得运粮草前去。陕西、河东两路之民因困于军事,多所科役,宜免减税赋及科配,前之欠税,尽皆免除,缺食者由安抚司赈贷。众卿以为如何?”
见赵顼引咎自责,王安石和文彦博对看一眼,说道:“陛下所见极是。劳民构患,虽非朝庭本谋,是亦中书和枢密院之责,臣等自当上表待罪。”
赵顼摆了摆手,说道:“宣抚失律,庆州兵乱,城逻兀无功,吕大防预辟宣抚司举措失当,河东转运司调发劳民,种谔失陷抚宁,皆不谓无罪。中书和枢密院先对吕大防、种谔议一个处分。”略停一停,又说,“韩绛自然也要处分的。”
吴充说道:“庆州乱兵未成大害,与泾原路蔡挺经制有方有关,蔡挺宜有所嘉奖。”
赵顼说道:“吴充之言甚是,蔡挺处事甚当,经制边事,既不无故生事,西夏也无可乘之隙。”说到这里,他想起了蔡挺之词,宫中传唱一片声“太平也”,当时便想升蔡挺的官。他问王安石,“蔡挺除龙图阁直学士如何?”
王安石说道:“诚宜如此。”,赵顼慨然说道:“边事总宜安静为上。”
文彦博说道:“何止于边事?朝庭施为,当以静重为先,凡事当采众论,不宜有所偏听。陛下即位以来,励精图治,而人情未安,此乃更张之过。祖宗以来法制,未必皆不可行,但有废堕不举之处罢了。”
赵顼说道:“三代圣王之法,固亦有弊,国家承平百年,安得不小有更张?”
文彦博说道:“祖宗法制具在,不须更张以失人心。”
赵顼说道:“更张法制,士大夫多不悦,与百姓有何不便?”
文彦博说道:“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
赵顼说道:“士大夫也非尽以更张为非,亦有以为当更张者。”
赵顼一句“边事总以安静为上”,文彦博引申为“朝庭施为当以静重为先”,又说“人情未安,乃更张之过”,并与赵顼一递一句的辩了起来。王安石看看文彦博,心想,好好的议边事,如何说起更张不更张来了?不过,圣意要弃逻兀城,又降德音善后,这边事还要议吗?不就是议议几个人的处分吗?既然说到更张,便要说说清楚!他说道:“朝庭但求民害者去之,有何不可?万事颓堕如西晋之风,乃是致乱之由!”
吴充与王安石是儿女亲家,现任枢密副使,金殿之上,中书枢密会同议事,也不能不说话。但他既不想和王安石唱对台戏,又不想得罪文彦博,想了一想,说道:“朝庭举事,每欲便民,而州、县奉行之吏多不能体陛下之意,或成劳扰。至于救弊,亦宜渐进。”
王安石说道:“若说祖宗法制具在,则财用宜足,国家宜强,今皆不然,如何可言法制具在?”
文彦博说道:“法制具在,也须有人推行。”
王安石说道:“有人推行,须举材用之人,除去不奉法令和软惰之人,如此,则如何能使被除之人心悦?赵子几在开封府,办王恺贪赃,近臣言赵子几必为刻薄小人。上下相通而不欲奉法,则如何行法?赵子几在陈留县修保甲,发现抢劫未报官者十二次。以数十里之地而抡劫不报官如此之多,可知乡人被扰之极。修保甲所以安民,如何有议者言保甲扰民?更张,不得已也,更张而去害则为之,更张而更害人则不为,如何又能一概而论?”
以话赶话,王安石的语气已经咄咄逼人,冯京一直没有作声,吴充也已插不上嘴。其实文彦博起初并不想和王安石争论,再说,今天赵顼召两府议边事,也无从争起。因赵顼说到“边事宜安静”,这才说起“为政不宜更张”。一来这话犹如骨梗在喉,不吐不快;二来此时司马光已去永兴军,范镇已经致仕,满朝文武已无人可与王安石相抗,自己再不站出来,何以面对天下士子?此时文彦博已动了意气,他一捧白须,抗声说道:“如言修保甲为安民,陈留县何以有人断指以拒行保甲?”
王安石听文彦博这一说,不觉一怔。他尚未听说陈留县有人断指一事,一时开口不得。赵顼的目光在王安石和文彦博的脸上转来转去,议边变成议政,继而发生争论,这是始料不及的,听文彦博说到陈留县有两人断指,不觉吃了一惊,忙问文彦博:“什么?陈留县有人断指吗?”
文彦博说道:“确有两人断指。”
赵顼说道:“此事由安石察访奏朕。”停了一停,又说道,“边事不宜延搁,中书和枢密院从速议定处分。”
或许是赵顼不愿因战争弄得民生凋敝,因此急于走出与西夏的交战状态,放弃逻兀城这一举措,并未通过首相兼宣抚使、远在延州的韩绛。韩绛做梦也没有想到宣抚半年竟是这样的结果,逻兀城一弃,大宋与西夏的边界便缩回一百里,到了绥州。而弃逻兀城而引起蕃族将士的猜忌和当地蕃民的不安,横山三百里地新归附的蕃民陆续投向西夏,韩绛已是忧急于心又无能为力。这几天,韩绛连接吕大防、张问、种谔和王文谅的处置,他深知,下一个受处分的,该是自己了。
时序推移,天已不那么阴冷。穸外柳树柔枝挂绿,在风中荡来荡去,韩绛独立书房,驻足穸前注视着柳枝,仿佛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像柳枝般摇荡。因为西夏兴兵犯界而衔命宣抚陕西,其时西夏兵将仍然骚扰不已,自己能不出兵讨击?所幸十余次出兵,杀获招降逾万,虽失抚宁,也未能言败。河东供军烦扰百姓,是转运使处置乖方,宣抚司当即下令免除;自陕以西,未尝令民出力,何来困弊?庆州叛卒早已诛灭,关陕雨足,二麦向丰,自己如何忽然成了待罪之身?一己荣辱可以不计,众将杀伐攻讨,能无奖掖?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喝道:“来人。”一小军走进书房,躬身侍立。韩绛吩咐道:“传崔进。”
不一会,崔进来到。韩绛看看崔进,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此地已经无事,我意你还是去秦凤路吧。王韶倒是建功立业之人,又是王安石举荐,知州韩缜是我三弟,诸事有个照应。趁我尚未去职,给你办妥调发公文。”
崔进没有回答韩绛的话,却问道:“大人,怎么成了这样?即便失了抚宁,我们也没败给西夏!”
韩绛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大约是朝议如此吧!一入仕途,身不由己,个人荣辱升沉,还宜看开一点。”韩绛这话,与其说是给崔进听的,倒不如说是给自己听的。
目送崔进走出书房,韩绛总觉这宣抚使当得窝囊,心里有几句话不吐不快,必得上奏赵顼,说个明白。他走到案前,略一思索,提笔写道:
……诸将攻讨,斩获招降不少,今西贼一、二百里之外方敢住止,使其弃失庐井,老小流离,已废春耕,不为不困。彼虽时出兵马,弱势已露,荒堆、怀宁之战又复败北,独抚宁被害,若以全体较之,则胜负可见。今朝庭不以兴师为功,何以激励士气?臣一身去就,了不足惜,所惜边防大事,陛下如此主张!臣竭赤诚报国,而为内外浮论所摇,不得毕其始谋,自今孰敢奋身当责以抗强敌?……韩绛写到这里,只觉心里酸酸涩涩,甚不是滋味。已经写得很明白了,但是有用吗?赵顼看到这个本章又会如何?半年宣抚倒底有功无功?门外一声“圣旨到”,他不敢怠慢,连忙放下笔,迎了出来。
赍旨前来的是入内内侍省副都知张茂则,他朝韩绛点了点头,算是招呼,然后南面而立,清了清嗓子,说道:“韩绛听旨。”见韩绛一拎袍服跪下,遂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吏部侍郎、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陕西、河东路宣抚使韩绛……听用匪人,违戾初诏。统制亡状,绥怀寡谋。暴兴征师,深入荒域。卒伍骇扰,横罹转战之伤,丁壮驰驱,重疲齎饷之役。
边书旁午,朝庭震惊……特以本官知邓州,钦此。
张茂则每读一句,便如一声惊雷,读到“暴兴征师”时,韩绛的脑子里便只有呼呼轰轰之声。他的意识仿佛离开了躯壳,离开了曾经显赫一时的宣抚司衙门,在一个混沌迷蒙的世界里飘浮,并经受着火之热、冰之寒和刀剑切肤之痛的轮番交击。当初和王安石争着宣抚陕西,并没有想把戍边作为人生的亮点,却也没想到这段戎马生涯成了人生的败笔。他自然不知道这是翰林学士元绛的手笔。不过,元绛写的是“擅兴征师”,赵顼以为不妥,御笔改为“暴兴征师”,舞文弄墨的文臣们自然知道以“暴”易“擅”的意义。赵顼的本意是防御,而韩绛是攻略,赵顼如此责难,也并非没有道理。但自认为并未败于西夏的韩绛,听了诏书中所列罪状,如闻雷震了。张茂则的一声“谢恩”把韩绛拉回现实世界,他走进书房,把案上未写完的奏折揉成一团,用力往地下一摔,仿佛摔的是这半年多的宣抚使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