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的首府兴州,座落在贺兰山脚下、黄河侧畔的千里沃野之中。此处的黄河尚未浑黄狂野,犹如淑女般的清丽娴雅,它扬波东下,如弹琴吟唱。苍穹之下静卧着的贺兰山雍容而安谧,山顶的积雪在太阳照射下闪耀着白亮的光。这里远离前线,嗅不到战争的气息,然而,战争在燃烧着生命,消耗着国力,战争的脉搏无处不可感知。此时,梁太后正在燕宁殿中,忧急之情,溢于脸上。
西夏国现在的国主名叫秉常,父名谅祚,谅祚死于治平四年,年方二十一岁,其时秉常年方七岁。因其年幼,由梁太后摄政。到熙宁四年,秉常十一岁,梁太后其实也只二十五岁。燕宁殿是梁太后的寝宫,宫内雕甍画栋,朱栏彩槛,极尽侈丽。梁太后手扶秉常,坐在须弥座上,眼睛望着坐在锦凳上的国师灵空大师和哥哥罔萌讹。她轻叹一声,对灵空大师说道:“国师,大宋边衅不断,旷日持久,如何支撑?国师所定坚壁之策虽善,但朝议纷纷,武将邀战心切,甚不以国师之意为是,国师尚有何良策?”
灵空大师合掌说道:“太后请莫忧急,宋军虽深入我国中扫荡冲决,却也无所获,我军正在激励士气,合兵一处,以求一搏。以贫僧看来,为时也不远了。”
罔萌讹说道:“宋军筑逻兀城,又筑抚宁城,横山三百里尽入宋国,此是我国肘腋之患,尚有赖大师妙计夺取。”
灵空大师说道:“逻兀城无水源,不宜屯兵,何况孤悬于绥德城外百余里?天长日久,耗费巨万,守之不易,弃之可惜,我则可出奇兵于途中邀袭。大宋朝中如文彦博、郭逵辈反对城逻兀,便是此理。我军若取逻兀,必先取抚宁,抚宁一破,逻兀便不能保,时机未到,罔萌讹大人且拭目以待。”
梁太后说道:“自大宋停止‘岁赐’,我国财力渐见困穷,此亦必在大师筹划之中?”
秉常看看灵空大师,又看看罔萌讹,眼睛骨碌碌乱转,忽然问道:“舅舅,大宋有我西夏大吗?如何老和我国打仗?”
罔萌讹见问,躬身说道:“禀皇上,我祖武烈皇帝(即元昊)能于大宋和大辽之侧开基立业,建成大夏国,便是打出来的。我国从将军到士卒,个个能征惯战,大宋虽大,却也打不赢我们。”
罔萌讹之言并不假,元昊立国是靠打出来的,其实,有哪个国家不是打出来的?庆历八年元昊死时,儿子谅祚才出生十一个月,尽管此时已向大宋上了誓表议和,与大宋和大辽一直是打打停停,大宋和大辽竟无奈他何。罔萌讹的话勾起了众人对元昊的忆想,仿佛清风过身,不觉精神一振。元昊的英武绝伦固然令后人景仰,立国的艰难也让人嗟叹不已。转尔想到元昊以后两代君王都是幼年登基,加上边衅不断,国事堪忧。梁太后轻轻抚摸着秉常的头发,叹息一声说道:“大宋皇帝赵顼正当英年,听说正在励精图治,用王安石为相,克求富民强国,此非我大夏之福。”
罔萌讹说道:“王安石体恤民生疾苦,有仁人君子之风,抑兼并却是不妥,恤细民以罪豪强,此乃为政之失。”
灵空大师合掌说道:“善哉善哉,国以民为本,非豪强为本。青苗、免役诸法,非大有为之人不敢行,王安石真丈夫也!”
梁太后笑道:“哥哥家有良田万顷,却还在兼并,能说抑兼并好?大师除身上袈裟,尚馀一杖一钵,自然口念众生平等。是耶非耶,何必管人闲事?大师说说御敌方略,也好让我们放心。”
灵空大师说道:“大宋庆州守将王文谅和吴逵不和,吴逵蒙冤入狱,贫僧已遣有几名细作在彼,乘机闹事。庆州事发,乘韩绛顾首顾不了尾之际,发兵拿下抚宁。此时大宋朝中一定议论鼎沸,无所措手足,我国随即遗书求和,过得一些时,再重议‘岁赐’,大宋天子便不会不允了。”
罔萌讹问道:“我军拿下抚宁以后,何不同时拿下逻兀,再直逼绥德?”
灵空说道:“我军拿下抚宁,大宋必定放弃逻兀,我军何必多此一战?此时罢战,先手在我,若取绥德,不仅胜负难料,边衅不断,也非我国民之福。”
罔萌讹说道:“大师之言甚善。庆、延两州如此,平凉、秦州又当如何?”
灵空说道:“平凉蔡挺行事细密,并非生事邀功之人,我军也不必去生事。秦州韩缜固不足畏,但古渭王韶却非等闲之辈。俞龙珂归宋,我国输了一著,但王韶在古渭开市易,虽是彼实边之策,我国边民相与往来,也颇有点好处,自然不宜刀兵相向。只庆州一出事,再拿下抚宁,也尽够了。”
正说话间,内侍进来报说:“禀皇上、皇太后,枢密院有急报送来,请呈御览。”说完躬身递给梁太后。
梁太后接过奏报,略一过目,不觉满面笑容:“如大师所料,大宋国庆州真的发生兵变了!”说完把急报递给灵空大师。
灵空大师看完,递给罔萌讹后,向梁太后合掌说道:“阿弥陀佛,乘大宋庆州兵乱,我国发兵取抚宁,此其时也!”
罔萌讹说道:“这个容易,抚宁守军不到二千,役人丁夫二千余,我发兵三万,扬言十万,如石击卵。今夜调兵,明天必取抚宁。逻兀守军只得一千五百人,谅他们也不敢出战!”
灵空大师说道:“贫僧料想抚宁一失,韩绛必于二、三日内赴抚宁察看,只需埋伏三、五百人,便可活捉韩绛。若能捉得韩绛,则大事可谐。”说到这里,略停一停,接着说道,“到时请太后派密使潜入东京,建言和之议,赵顼无斗志矣!”
罔萌讹笑道:“大师算无遗策,定如所期。”
灵空大师说道:“请罔萌讹大人即去调兵,请太后静侯佳音,贫僧告退。”
韩绛从庆州回到延州只用了两天,刚接过小军泡上的茶,崔进手持一封书函,快步走到书房门口,禀报韩绛:“大人,绥州来的急报。”边说边把书函递给韩绛。韩绛拆开看时,急报上写着“……西夏聚集十万大军急袭抚宁,二千守军和二千民夫全部被杀,抚宁被夷为平地……”
韩绛如遭雷殛,手中书函掉落地下,半晌不言不动。一个念头冒了出来:抚宁既失,逻兀城如何?筑逻兀城是原定方略的一个部份,有抚宁与之唇齿相依,还可守得,已失抚宁,这逻兀城还守得住吗?假若逻兀再失呢?他急忙命崔进:“立刻备马,我要去绥州察看动静,看看抚宁和逻兀究竟如何!”
崔进先答应一声“是”,略一迟疑,说道:“大人刚从庆州赶回,鞍马劳顿,绥州之行,由小将前去如何?”
韩绛想了一想,先叹了一口气,点头说道:“也好,有劳你了。”
不到一盏茶时,崔进已带着二十名军士在延州去绥州的道上纵马疾驰。傍晚时分,崔进赶到绥州,种谔已去逻兀城。崔进一行人在绥州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便去逻兀城。
逻兀城在绥州西一百里,一路但见白石沙碛,裸山秃岭,一片荒寒。不到午时,崔进赶到逻兀城,此时,种谔正在逻兀城守将李宗师官邸与李宗师、折继世和高永能议事。
逻兀城无水源,所需用水都从绥德运去。因此,别说洗澡,便是洗把脸都难。自打逻兀城筑就,种谔便分兵一千五百,给副将李宗师守逻兀,自己还军绥德。对种谔来说,比起逻兀,绥德便是安乐窝了。户外寒风鸣哨,室内却不乏红袖绿醑。况且,韩绛授予他节制诸路将军之权,在绥德便显得更具威势。
西夏兵是乘夜色悄悄围了抚宁城的,抚宁守军一个都没能冲出,逻兀城守将李宗师见了烽火传警才知抚宁被攻。李宗师遂派人急报种谔,此时种谔正与转运判官李南公在官邸闲话。种谔接报,呆在当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城逻兀、通银川、取横山,是种谔向韩绛进的方略,并因此受到韩绛的重用。种谔知道抚宁之对于逻兀和重要,更知道逻兀之对于他种谔的重要。在城逻兀之前,种谔令部将高永能领兵六千作前驱,遇夏兵六战六胜。总以为西夏兵已闻风丧胆,怎么忽然攻起抚宁来了?他在房间里边搓着手边打转:“怎么办?”他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李南公。
李南公说道:“事不宜迟,请大人发兵救援。”
种谔说道:“西夏兵势甚大,贸然发兵,只怕不妥。”他“咳”了一声,接着说道,“或战或守,还是急召折继世、高永能来绥德商议吧!如若抚宁一失,如何是好?”
李南公说道:“就请大人作书。”
种谔提起笔来,手竟抖个不住,眼泪也掉了下来。
西夏兵围抚宁时,折继世和高永能领重兵驻在细浮图,离抚宁不过数十里之遥。种谔召折继世和高永能回绥德,尚未议定战守之策,夏兵已将抚宁夷为平地后退兵。第二天,种谔和李南公同去逻兀城,正与折继世、高永能和李宗师议事,听得门外高声传报:“宣抚衙门崔进崔将军到!”种谔忙说道:“快请!”
崔进尽管是武状元出身,在军效力时间不长,并无军功,还只是九品武官。种谔驻绥州,韩绛委以节制诸路将军,威势显赫,自非崔进可比。但崔进此行是奉韩绛特命,又长在韩绛身边,种谔不得不卖他的账。众人见礼毕,种谔要崔进上座,崔进自然不肯,再三推让,分宾主坐下。小军奉茶后,崔进问道:“西夏兵围抚宁时,折将军和高将军在细浮图,李将军在逻兀,皆距抚宁不远,如何不去救援?种大人为何反令折、高两将军赶赴绥州议事?”
崔进如此问,不过就事论事,对种谔当时的应对举措不解,并无深意,更非责备。此时问者无意,听者有心,种谔以为是韩绛要崔进责问自己的,嗫嚅了一阵,说道:“当时敌势不明,是以议定后再出兵的。”
崔进没有追问,心里却在想:“如此用兵,安得不败?只怕抚宁一失,牵动全局!”折继世和高永能互相对看一眼,也没有说什么。他们是蕃族将军,作战颇勇,深得种谔信赖。稍顷,崔进又问:“种大人去抚宁看过了吗?”
种谔说道:“正在商议前去抚宁。”
崔进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何不现在就去?”
种谔忙说道:“也不急在一时,我们先用饭,饭后再去抚宁。”说完,看了折继世一眼,折继世忙吩咐:“传饭!”
抚宁在逻兀城西南四十里,距西夏边境二十里,所谓城,也不过是用土块和巨石堆砌,建之不易,破坏起来却很容易。抚宁已无复为城,尸体也已经掩埋,到处血迹斑斑,间有断肢残臂。西风呜咽,饿乌乱飞,景象惨烈之极。此时崔进和种谔、折继世、高永能和跟随崔进的二十名军士站在抚宁城前,内心仍不免惴惴。正看之间,忽听数百步外有人哈哈大笑,说道:“灵空大师果然神机妙算,宋朝有人自投罗网了。韩绛来了没有?还不下马受缚?”说完一声呼啸,大约四、五百人成一条线压了过来。
突然出现西夏伏兵,种谔、折继世和高永能久经沙场,也还掌得住,各拔佩剑,准备一搏,崔进向随行军士一摆手,二十人一字摆开,各取弓搭箭,朝西夏兵攒射。这二十名军士是崔进特选的,一式的三石弓,箭无虚发,射二百步尚能穿甲。西夏兵从距崔进等人二百步进到一百五十步,二十名军士每人射出五箭,西夏兵已死百人,而西夏军士射来的箭还不能及身。崔进用的是五石弓,箭力强劲,箭出带啸声,第一箭把西夏的掌旗官射倒,第二箭便奔统兵将领前胸。那统兵将领见箭势甚急,闪避不及,忙用右手一接。接倒是接住了,但箭力未衰,竟不能止。那将领吃了一惊,百忙中用力往左一推,这支箭便射在左臂上,穿过铠甲,扎入肉中。只听那带兵将军喝道:“好箭法!阁下何人?”崔进应声答道:“我乃崔进的便是。”那将又喝道:“崔状元箭术果然不凡!”话音刚落,一声尖利的唿哨声,西夏兵转身退走。
西夏兵来得突然,去得迅速,眼前依然是颓塌的城垣和凄凄寒风,若不是这百余具尸体,刚才一幕,真疑是梦境。种谔惊魂稍定,对崔进夸道:“崔将军好神勇!”
折继世和高永能也说道:“久闻崔将军之名,今日亲见神威,佩服,佩服。”
崔进听着这些赞誉之词,心里殊无喜意。他对种谔说道:“种大人,我们回逻兀城吧。”
一路无话。崔进也不想说话。冷浸浸的世界,渲染得胸怀也是冷浸浸的。一种莫明的忧伤充斥着整个思绪,束缚着无由迸发的力,他信马由缰,得得马蹄也显得无奈。崔进从江湖人一变而为武状元,固然是凭本事挣来的,充其能也不过是攻城掠地的战将,胸中谈不上韬略玄机,但一直跟在韩绛身边,韩绛的意图方略是知道的。西夏既陷抚宁,下一个目标自然便是逻兀城。如此,韩绛的半年经略之功便化为乌有。崔进怅然四顾,轻轻一叹。种谔和折继世、高永能互相观望一眼,也无话可说。
回到逻兀城时,已是傍晚时分。在折继世官邸的客厅里,崔进手捧茶杯,眼睛望着杯中浮沉不定的茶叶出神。半晌才问了一句:“种大人,列位将军,依你们之见,这逻兀城还能守得吗?”
种谔正喝着茶,乍听崔进这一问,不觉吃了一惊,竟被茶呛了,连咳了几声,才问崔进:“崔将军如何有这一问?韩大人有什么打算?”
折继世和高永能是蕃族人,属地就在逻兀城一带,当初筑逻兀城,也是他们极力劝说种谔的。现在听崔进话外有音,不禁大急,两人瞪着眼看着崔进,仿佛要看着崔进的话如何从嘴里蹦出来。
崔进说道:“韩大人倒是没说什么。”
折继世和高永能不觉轻舒了一口气。种谔看了折、高二人一眼,对崔进说道:“愚以为抚宁虽失,如修配岗和义合镇,则逻兀城可守。”
折继世忙说道:“若不守逻兀,横山三百里新归附大宋的蕃民如何办?”
高永能也说道:“种大人和折将军之言有理,还请崔将军在韩大人面前为我等陈情。”
崔进说道:“逻兀城的守与不守,只怕并非韩大人说了算,抚宁一失,真不知朝中又要说出何等话来。”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