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四年,春天刚刚开始向冬天发起进攻。它先派出了一阵春风,仿佛是一支先头部队,带着一抹亮色,去试探冬天的壁垒是否坚固,稍一接触,却又退了回去,或许是就地隐蔽了起来。于是,天地间又不见了春的踪影,天上依然冻云密布。西风及体,仍然侵肤彻骨的冷,偶尔卷起地上的草屑羽毛,轻狂的舞弄着,忽而送上半空,飘荡一会,忽而又悠然落下,还未及地,又被另一股风托起。大地一片浑黄,树芽冬睡未醒,紧紧的包在芽鞘里。只在避风向阳的地方,有几茎小草在探头探脑的窥视着,虽只春风一度,它们已被惊醒了,带着期待和向往,缓缓的伸展着。
此刻的延州,并没有因春天的迟到而寥落箫索,战争使它有着畸形的繁荣,而这种繁荣,不是体现在物质的富饶,而是人的嘈杂喧嚣。到处可见内附的蕃民、逃荒的乞丐和运送粮秣的丁夫。他们或彳亍在闹市冷巷,或蜷缩于门前阶畔,衣衫褴褛,面呈菜色。战争的播弄,使命运变得无绪,生存维艰。于是他们在埋怨、在谩骂、在啼号。只有在陕西、河东路宣抚司衙门前,保持着冷峻的威严和肃静。
辰正时分,三声炮响,从宣抚司衙门里走出两行军士,昂首挺胸,肃立在寒风里。头上旌旗历历,身上衣袂飘飘,一个个不言也不动。中军官高喝一声“升帐”,以大宋首相身份兼领陕西、河东路宣抚使的韩绛快步走上帅位坐下,鄜延路种谔、燕达因守绥州未到,泾原路周永清、环庆路王文谅,秦凤路向宝、刘舜卿,河东路麟府王文郁,都在帐下唱诺行礼后肃立听训。崔进以武科状元身份效力军前,他被韩绛从环卫班要来后留在了身边,此刻按剑侍立一旁。
韩绛宣抚陕西,是因为边庭奏报说西夏集三十万大军犯边,韩绛的抚边基本上是出于防御。韩绛也确实没有驱四路大军深入西夏境内侵州占县。再说,此时和西夏全面开战,不仅中书省和枢密院不会同意,赵顼也没有这个思想准备。韩绛到任后,延州重用种谔,庆州重用王文谅,可说是言听计从。种谔人固然武勇,在边多年,也熟知夏人备细,延州的绥德便是他招降嵬名山后所筑。王文谅是羌人,冲阵勇猛,却也残忍刻毒。按韩绛用兵方略,一是用种谔之计在绥德以西百余里筑逻兀城,逻兀城筑成后,又令燕达筑抚宁城,与逻兀成崎角之势。再打通麟府和银川,令河东路筑荒堆三泉、吐浑川、开光岭、葭芦四寨,每寨各相距四十里,使横山地区三百里羌民内附大宋,转而成了西夏的肘腋之患。二是命各路兵将进西夏境内攻掠荡决,焚毁村舍,使西夏百姓不得安居春耕。王安石在庭议时说“我守一线,彼攻一点,是以难守易攻”,要韩绛即便开始时失一、二城也不必着急。王安石的话不错,出于防御,也代表了当时朝庭的观点。韩绛正面出兵攻略荡决,侧翼筑城侵削,这就超出防御的本意了。至于按这方略究竟走到哪一步,韩绛的心里并没有底。
大宋之对西夏,以四百军、州比二十二州,国力军力犹如鹰之对于雀。韩绛以首相戍边,朝中有王安石相助,因怕粮秣调运困难,又请以总领六路均输的薛向任宣抚副使,按说,韩绛该是胜券在握了。但是韩绛要实施自己的方略也并非容易,经制侧翼的策略首先遭到郭逵的反对。郭逵领军多年,延州周边地区的地理、民情十分清楚,便是在离绥州百里筑逻兀城,粮秣器械概由河东运来,道路艰难,转辗劳扰,民工苦不堪言,更别说打通河东麟府与银川了。郭逵因反对韩绛的抚边方略,被韩绛参了一本,调回了汴梁。宣抚判官吕大防坐镇麟府,按韩绛的方略筑荒堆三泉寨,用尽了并州、汾州以西十余州的财力才勉强筑成。麟府到银川,路本遥远,艰险难行,沿途既无屯兵,难保无西夏兵劫杀。春耕在即,麟府的妇孺老人纷纷把农具送到麟府衙前,要求撤回役人。事情一闹大,韩绛又传檄吕大防,要他折除荒堆寨,收回守军。化了如许人力财力才筑成的荒堆三泉寨转眼便要折除,吕大防不过迁延了十余天,便被韩绛奏了一本。于是赵顼下旨拆除荒堆三泉寨,并罢黜了吕大防。打通河东麟府与银川的计划就此作罢。
荒堆三泉寨固然已经拆除,逻兀和抚宁两城已经筑就,大宋的边界又从绥德往西推进了百余里。各路军将先是荡平和市,继而在荒堆、怀宁两败夏兵。边界上已看不到西夏的军队,大宋在军事上已取得了优势。
但是郭逵回京后,和文彦博说起筑逻兀城不便之处,文彦博便和郭逵联合上了一本,要求废逻兀城。赵顼派户部副使、司勋郎中张景宪和东閤门使李评前来延州按视,张景宪没和韩绛照面,直接去了绥德,李评倒是对韩绛说了按视的可能结论:“逻兀城邈然孤悬于绥德百余里,凿井无水,无可守之理。访之多人,无一人言便。愿罢徒劳之役,废无用之城,以解一路之患”。李评劝韩绛,“不毛之地,占了何用?便给了西夏,可少了多少征战?”也就是说,前来按视的张景宪和李评不支持筑逻兀城!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份奏折——他们的按视结论到了赵顼手里,逻兀城的前景也就难说了。
此时庆州却出了一件事。庆州守将王文谅急报宣抚司,说是他领兵攻掠西夏,遇到西夏守军,苦战多半天,方杀了西夏带兵将军,而部将吴逵竟作壁上观不来救接应,以至部队损伤颇大,自己也差一点丧命。韩绛遂命将吴逵关入庆州狱中,准备军法处置。韩绛这一措置或许有其震慑力,此刻肃立在帐下的各路将领威武中带着恭谨。
韩绛扫视了众将一眼,眼神中透露出的与其说是威严,不如说是儒雅。他轻咳一声说道:“各位将军,自从本帅经略西部边事,仗各位将军神威,荒堆、怀宁两败夏兵,使之闻风伤胆,半年来未见西夏有一兵一卒敢来犯边,本帅方略,已见成效。今天有请各位禀报各路军情,本帅好作决策。”言毕又看了众将一眼,并把目光停留在秦凤路向宝身上。
向宝是秦凤路的大将,任秦州都铃辖,虽曾与王韶有过龃龉,只是对蕃部征与抚的分岐。现在王韶在古渭寨,已说动俞龙珂内附,向宝则听命于韩绛帐下,从此两不相干。向宝见韩绛看着自己,忙跨前一步,躬身说道:“末将遵大帅之令,带兵深入西夏境内二百里,遇数十夏兵,全部斩首,另焚毁村寨十几处,牛羊鸡犬,一个不留。为将的没有仗打,好不烦闷!这些西夏兵躲到哪里去了?”
泾原路周永清笑道:“向将军总算还杀了十几个西夏兵,我深入夏境一百二十里,居然连一个西夏兵毛都没遇着,只焚烧得几处村寨。”
环庆路王文谅说道:“末将自斩得西夏将军,几次带兵深入西夏一百五十里,皆未遇夏兵。”
韩绛点头说道:“好!经荒堆、怀宁两战,西夏兵已不能集结,望各位将军按既定方略,深入西夏境内,使其不得春耕。待西夏老小流离,民生凋敝,我可不战而胜之矣!”
向宝问道:“我等何不四路进军,占州夺县,灭了西夏?”
向宝所说的“四路进军”,韩绛不是没有想过,他现在的方略便是为“四路进军”所作的铺垫。但才过半年多时间,心里的感受与开始时大不一样了。他已经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力,从四面八方向他压来,最初定的抚边方略已经大打折扣了,还是有人反对,并暗暗制肘。向宝出问,韩绛气愤中又有点无奈。他说道:“城一逻兀,举朝反对,占州夺县,谈何容易?迁延时日,费粮耗草,再折损点人马,朝中还不闹翻了天?”
王文谅和周永清说道:“总是文官坏事!”
韩绛微微一笑。武将说话没有顾忌,他安抚使便是大大的文官。崔进看看向宝众将,又看看韩绛,忍不住对韩绛说道:“大人,小将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韩绛说道:“宣抚司升帐议事,便是要大家说话,崔将军不必客气。有话尽管说。”
崔进躬身一揖,说道:“大人,小将以为西夏正用坚壁之策,藏军于密地,暂不与我军交锋。我四路人马深入西夏境内,彼若集兵一处,则我军堪虑。不知大人及众位将军以为然否?”
向宝笑道:“崔将军之言固然有理,然我军数月来四处荡决,西夏兵闻风丧胆,崔将军多虑了!”
韩绛站了起来,说道:“崔将军之言甚是,诸位将军宜多加小心。午饭备得有酒,各位可以放放量,回去却不能喝酒误事!”
向宝和周永清回了个“是”,王文谅问道:“那吴逵已关押多时,何时处置,望大人示下。”
向宝和周永清横了王文谅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向宝和周永清是汉将,王文谅是蕃将,而押在庆州狱中要正军法的吴逵也是汉将,韩绛重用蕃将,向宝和周永清自然不满,心中便对王文谅存了些芥蒂。向宝抗声问道:“大人,吴逵犯了什么罪,关在庆州牢里?”
周永清说道:“吴逵素称勇将,即便有些过失,也宜从轻发落。”
王文谅冷笑一声,说道:“两位将军管起我环庆路的事来了?遇敌不进,见死不救,按军法该当如何?”
向宝也冷笑道:“只怕是你王将军的一面之辞吧!”
王文谅骂道:“你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