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宋熙丰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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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王安石把前来庆贺的官员关在了门外

魏泰带着小奚奴,离开曾府,信步往王安石家走去。曾布家在兴国寺桥南堍,王安石家在上土桥南堍,中间尚隔着浚仪桥、州桥和相国寺桥,迤逦十余里路。此时辰时刚过,街上行人渐多,满街的招牌幌子飘红舞绿,看得人眼花。那些瓠羹、肉并、馒头之类早点摊前还围着人争买,绸缎、瓷器、南北杂货、冠袍幞头、真珠疋帛、香药铺席、金银书画、珍玩犀玉、头面冠梳之类各式店铺也早已开门揖客,人流潮涌。只在过惯夜生活的瓦子、勾栏一带,嫖客们还在魂锁巫山,梦萦高唐,静悄悄的没有声息。走了多半个时辰,到了上土桥南堍,刚进王安石府前巷子,魏泰不禁吃了一惊:在这条巷子里,竟挤了数百名文武官员,连随从竟过千人。人挤马,马挤人的好不热闹。这些官员中穿红袍的居多,穿紫袍和绿袍的居少,魏泰便知道这些官员中有三品以上的大官。再看王府,竟又是大门紧闭。魏泰暗想:“王安石好大的架子,竟把这么多官员拒之门外,我倒要试试,能不能敲开这两扇门!”

一匹马突然甩头,魏泰的小奚奴急让,不防撞了一位穿红袍的官员。那官员喝道:“小奴才挤什么挤?没长眼睛吗?”

魏泰突然觉得心底有一股火直往上窜,真想朝这官员的下巴一拳。因想此地不是襄阳,况且在王安石的府门前,这才按捺了又按捺。勉强把手一举说道:“在下陪不是了,请大奴才别和小奴才一般见识。”

那官员喝问道:“你说什么?”

魏泰说道:“没说什么。”说完,挺了挺胸,与小奚奴从这些官员身边挤过,从容走到王安石府门前。

小奚奴举手轻轻敲了敲门,大门“呀”的打开了一道缝,小奚奴递进魏泰的名剌,大门又复关上。而在大门刚打开一道缝时,挤在巷子里的官员们一阵骚动,大门关上了,才又安静下来。大约过了半盏茶时,大门又“呀”的一声打开,张世英走出大门,对魏泰躬身说道:“我家相公有请魏公子。”

张世英此话一出,魏泰轻呼了一口气,心里怃然慨然百味杂陈,他举首向天,心里是从未有过的畅快。魏泰忙对张世英拱拱手,说声“有劳”。此时,魏泰感到背后有数百道目光热辣辣的射向自己身上。只听张世英向众官员说道:“我家相公要我给诸位大人致意,我家相公说了,尚未谢恩,不敢言贺,请诸位大人见谅。大冷的天,就请诸位大人回府吧”。饶是魏泰秉性特立傲世,听张世英如此说,也觉有一股热潮从心底升起。

魏泰随张世英往里走不几步,见王安石迎了出来,忙疾行两步,躬身到地,说道:“魏泰今日来得卤莽了。”

王安石笑道:“道辅乃襄阳名士,安石心仪已久,幸识尊范,何谓卤莽?”说毕伸手一让,把魏泰引进西偏厅,魏泰的小奚奴便随张世英去烤火吃茶。

西偏厅里炉火正旺,王安石和魏泰分宾主坐下,上茶后,魏泰说道:“相公荣登相位,竟拒百官于门外,独与区区不才围炉品茗,泰幸何如之。”

王安石微微一笑,取笔在身后的穸边墙上写道:

霜筠雪竹锺山寺,投老归于寄此生。

写毕对魏泰说道:“安石布衣幅巾,忝位宰相,与平民何异?”

魏泰点头称是。因想久闻王安石持身极严,今日一见,果然不差。不仅房屋厅堂陈设极简,身上一袭灰布棉袍,头上没有戴帽子,只扎一块幅巾,简朴如此,只抵寻常中户人家的穿戴。更别说锦衣玉食,侍妾歌妓。他叹息一声,说道:“相公文章操守,三代以来所仅有,惜乎更张新法,非议之人甚多,不然,相公可成千古名相。”

王安石笑道:“安石岂是沽名钓誉之人?”

魏泰说道:“曾闻司马光言道,‘天下财货如天上之雨,天上之雨不下于夏,则下于秋;天下财货不在于官,则在于民’。士人甚以此言为是。”

王安石说道:“天上之雨不可增,天下财货则可增。普天之下,若能垦荒淤田一万顷,则可增收一百万石粮。是以条例司在行青苗法之前,先行农田水利之法。天下财货,不可皆在于官,也不可皆在于民,此所以要理财。是以青苗法振贫弱在前,增国用在后。司马光乃迂腐之言,不足为训。”

王安石这一番话,说得魏泰直点头。他端起茶杯,又轻轻放下。他目光如炬,盯着王安石,稍顷才说:“孟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一国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德教溢于四海’。青苗、免役诸法,子宣曾和我说起,得利者氓农穷夫,非巨室所愿。况能著文记事、书之青史的却是豪族巨富,泰所以为相公忧。”

王安石朝魏泰欠了欠身,把手一拱,说道:“不敢劳道辅忧,安石这里谢过。孟子又曰,‘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丘民非豪门巨族,安石志在富民强国,何惜区区薄名?”

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沉重得有点悲凉。王安石与魏泰在这西偏厅里叙话,长不足一个时辰,只能算是历史长河奔流时溅起的一滴小小的水珠、一个稍纵即逝的瞬间,当魏泰不无得意的记述在他的《东轩笔录》中时,这一瞬间便成了永恒。

火盆里的木炭发出了劈啪之声,仿佛在提醒他们,该换一个话题了。王安石微微一笑,问魏泰:“箧中有何新作,可否让安石一读为快?”

魏泰正要答话,张世英走了进来,递给王安石一张名刺。魏泰侧脸看时,名刺上写的是:诗人龙太初。魏泰心里颇不以为然,说道:“何方狂生,敢在相公前称诗人?快轰出去!”

王安石笑道:“何妨一见?”遂对张世英说道,“请龙太初。”

稍顷,龙太初走进西偏厅,先向王安石躬身作礼,又扫了魏泰一眼,说道:“太初有扰相公清兴。”

王安石起身还礼,待要引见魏泰,魏泰已经向龙太初一抱拳说道:“襄阳魏泰。”

龙太初圆睁两眼,盯着魏泰,半顷才说:“你就是襄阳恶霸魏泰?”

魏泰站了起来,走到龙太初身前上下打量,又缓缓围着龙太初转了一圈,手指捏得劈啪作响,仿佛是一只老狼围着羊恙打转,寻找下口的地方。龙太初从容站着,毫无惧色,静静的接受魏泰挑衅的目光。王安石见龙太初二十左右年纪,生得甚是文弱,只怕经不住魏泰一顿拳头。不过王安石心中有数,魏泰能在考场把主考官打得半死,却也不会在此地动粗。他手捋胡须,面带微笑,也不出声劝阻,他想看看龙太初有何过人之处。只听龙太初嘴里吟道:“‘博山绕沈水,烟尽气不灭;日暮白门前,杨花散成雪’。好诗!”

魏泰听了龙太初所吟之诗,面露喜容,笑道:“你也知道我的诗?”

龙太初说道:“你的诗名和恶名一样远播。”

魏泰一楞,突然哈哈大笑,说道:“小子欠打!”说毕,回身坐下。

王安石请龙太初坐下,命人上茶。魏泰对龙太初说道:“你既敢自称诗人,何妨即席赋诗?”

龙太初说道:“甚好。”

魏泰对王安石说道:“请相公出题。”

王安石微笑应承。他从穸口望去,见垂花门旁的一丛修竹和竹旁一株腊梅,此时梅花刚绽,黄蜡般的花瓣缀在枝上,清姿可人。王安石心想:“以竹和梅为题,太滥了。”因见张世英手里拿一只铜手炉,正从竹丛旁取了一捧沙擦着,遂说道:“就以沙为题吧。”

龙太初随口吟道:

茫茫黄出塞,渺渺白铺汀。鸟过风平篆,潮回日射星。

王安石点头说道:“好诗!”又说,“当年韩愈和孟郊联诗,孟郊出句‘窑烟幕疏岛’,韩愈联了‘沙篆印回平’。韩愈又有吟月诗云,‘辉斜通璧练,彩碎射沙星’。这便是‘鸟过风平篆,潮回日射星’两句的出处了。果然好诗,用典如探囊,有青胜于蓝之势,好!确实是好!”

魏泰端起茶杯,笑对王安石说道:“听相公论诗,真该浮一大白。”说毕竟喝了一大口茶。

龙太初起身向王安石深深一礼,说道:“多谢相公夸奖。相公博学,名下无虚,太初不敢不服。相公提携后辈之德,太初不敢或忘,就此告辞。”又对魏泰两手一拱,说道,“得罪。见笑。”

魏泰望着龙太初飘然而去,对王安石说道:“相公一言之褒,遂使竖子成名。”

前来王安石府上道贺的众官员虽说是白跑了一趟,王安石拜相的消息却也是真的。

王安石是和韩绛同一天拜相的,韩绛以吏部侍郎、参知政事升为吏部侍郎、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俗称昭文相;王安石以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升为礼部侍郎、平章事、监修国史,俗称史馆相。按宋朝的体例,昭文相为首相,其次为史馆相,再次为集贤相。韩绛宣抚陕西,朝中政事仍由王安石处置。同日,翰林学士承旨王珪晋升参知政事。

第二天一早,王安石入宫谢恩,在出右掖门回中书省时,沿路都是道贺的文武官员(昨天叩阍庆贺吃了闭门羹,今天早早的候在路上,便不会见不着了)。从右掖门到中书省,不过数百步之遥,王安石沿路弯腰打躬,竟走了半个时辰。到了中书省议事厅,王安石和王珪互致道贺,本省属员纷纷晋见贺喜,王安石一一谢过,又忙了半个时辰,终于安静下来。此时此地,王安石看看王珪,王珪看看王安石,不约而同哈哈大笑。王安石和王珪是同榜进士,乍入仕途,又都以大理寺评事为韩琦的下属。从进士及第到进中书为相,忽忽二十余年,想起旧事,真有隔世之感。王珪笑问王安石道:“还记得在扬州簪花饮酒之事吗?”

王安石笑着点点头:“韩琦偶得异种芍药,一本四花,花曰金带围腰,簪此花者,可官至宰相。”

王珪笑道:“此花果然祥瑞,当年韩琦、陈升之与你、我同席簪花,这不都是宰相了?”

王安石说道:“可惜韩绛不在朝,一榜三相,也是儒林佳话。”说到这里,心有所感,从案上拿起笔,就中书壁上写道:

夜开金钥诏辞臣,对御抽毫草帝纶。须信朝家重儒术,一时同榜用三人。

写罢掷笔哈哈大笑。笑未毕,忽听有人报:“枢密使文彦博大人到”,王安石和王珪忙出中书迎接。

文彦博听说王安石已拜相,昨天数百人登门道贺,闭门不纳,心想真是拗相公作派。今天谅已入宫谢恩,此时当在中书,我何不去中书瞧瞧热闹?文彦博虽老,秉性豁达,虽曾与王安石在赵顼面前有过几次抵牾,并不放在心上。刚到议事厅前,便听王安石大笑之声。

文彦博被让进了议事厅,见冯京不在,一眼瞥见壁上墨迹淋漓,走近看了,笑道:“介甫好得意!”

王安石说道:“偶与禹玉说起旧事,感念圣上不次之恩,兴之所至,挥毫涂壁,倒叫文大人见笑了。”

文彦博笑道:“一榜三相,果然是我朝儒林盛事。介甫和禹玉、子华少年高中,仿佛就在昨天,如今同坐紫薇,怎叫彦博不老!”说完,双手一捧颏下银髯,仰首哈哈大笑。

王安石和王珪也陪着哈哈大笑。笑毕,文彦博一拉王安石的手,说道:“外面走走。”

王安石随着文彦博自议事厅后门出去,在议事厅通往舍人院的长廊上缓步而行,长廊壁上,有一处墨迹斑驳,文彦博遂止步观看。壁上是前朝宰相晏殊的题诗,诗名“吟上竿伎”,写的是:

百尺竿头袅袅身,足腾跟挂骇傍人。汉阴有叟君知否,抱瓮区区亦未贫。

文彦博明知王安石早就看过这首诗,却仍站在此诗前轻吟慢诵。良久才说:“晏公题此诗,不会无意吧?”

王安石说道:“大人携安石长驻此诗下,也不会无意吧?”说毕,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送走文彦博,王安石站在晏殊的诗下并没有立即走开。他在想着晏殊的诗,也想着文彦博带他读这首诗的意思。从仕途讲,宰相已经到了顶了,但自己绝非晏殊诗中的“上竿伎”。他知道文彦博的意思,是说你王安石当了宰相不要得意忘形,不要朝升而夕降,像个上杆伎。他王安石是这种人吗?富贵荣华乃身外之物如过眼烟云,如果不是为了革新朝政,富民强国,自己的素志也未必在仕途上。已经遭到了多少人的骂?这种骂声还将要延续多久?青史中将会如何写?这是无法计较了。既然敝衣素餐便能安其身,与灌园叟何异?便如桔槔戽水,上下于瞬息间,又有何妨?似乎是回应晏殊的诗,也是回答文彦博,王安石在晏殊诗后,也题了一首诗:

赐也能言未识真,误将心许汉阴人。桔槔俯仰何妨事,抱瓮区区老此身。

写毕,王安石又看了一遍,默默的出了一会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