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宋熙丰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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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苏轼雪夜上书反对青苗法

正当朝中因青苗法的推行纷争不断时,有一个人走进了我们的视野。这个人现在虽还藉藉无名,但后来得意,苏轼差点便死在他手里。他姓李名定,字资深,扬州人氏,也曾受教于王安石,不过时间不长。进士及第后,做过定远县尉、泾县主簿和秀州判官。这次是因孙觉举荐,从秀州任上召回京城的。京城的保康门一带,有一大片官廨,专供外地官员来京时住宿。除管吃管住之外,根椐职位高低配有马匹和军士扈从。但住在官廨里也有一点不便,不能随意外出。李定回京后,在保康门附近租了一间房子,虽说多化了几两银子,图的便是自由自在,出入方便。

今天午饭后,打算去拜谒王安石。走到上土桥,手扶桥栏,目光沿着汴河自然而然的投向了上土桥西不远的相国寺桥和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是汴梁第一热闹之处,与汴河南岸不远的老城门朱雀门和保康门连成一个繁华带。可谓商贾云集,游人如织,而汴何便是连接各地的主要水上通道。此处汴河总有两百多步宽,从上土桥往西到相国寺桥,两岸挤挤挨挨的总停了上千条船,在河中心空出的老大一块水面上,船只往来不绝。因为城里桥多,桅杆早已放倒,下水船犹可,只要掌稳舵顺流而下,上水船可就难行了。又因临河砌屋,不便拉纤人行走,行船便只能靠两根竹篙。撑篙人躬着背伏低着身体,用肩窝顶着竹篙,一步一步从船头走到船尾,再拔起竹篙,从船头重新撑起,竹篙受力,竟弯得像一张弓似的,那船便缓缓的极艰难的向前行走。泊在岸边的船就显得从容而悠闲,船家女在船舷旁洗着衣服,也有的在淘米洗菜。有时忽然从船仓里钻出一条狗来,从船头到船尾的乱跑,或者莫明其妙的吠叫几声。李定正看得有兴,忽然肩上被人拍了两拍,回头看时,原来是吕惠卿。

吕惠卿笑道:“资深兄,只听说你从秀州回京,不想在这里见面。资深兄不会是有什么事想不开,要作汨罗之沉吧!”

李定笑道:“吉甫兄说笑了。吉甫兄是来看王安石大人吗?我们同走如何?”

吕惠卿说道:“资深兄先请。”

李定说道:“吉甫兄先请。你我同榜进士,几年不见,只听说你春风得意,今后少不了要请你多多提携呢。”说完拱手一揖。

吕惠卿还了一揖,忙说:“客气客气,好说好说。”说完伸手一让,说了声“请”。

两人边说边走,说说笑笑,进了王安石府门。

王安石从宫中回来不久。内侍前来传旨,授予王雱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别说王雱高兴,吕嘉问和练亨甫两人也是十二分的得意,尤其是吕嘉问,连说话的声音都高了些。见吕惠卿进门作揖,众人一一举手还礼。王安石对吕惠卿说道:“吉甫啊,最近迩英阁开经筵,我向皇上推荐了你。历来开讲六经的都是翰林学士,你以崇政殿说书上经筵讲经,也是皇上殊恩,你要小心在意。”上经筵讲经是翰林学士晋身执政之前的必要一课,崇政殿说书是从七品,一个从七品的低级官员走上经筵,面对皇帝和众大臣讲经,这是何等的荣耀!吕惠卿自然也知道,是皇帝的殊恩,更是王安石的举荐。他连忙向王安石躬身行礼,说道:“谢大人提携,惠卿一定不负大人所望。”

接着王安石问李定:“资深,你刚回朝,当知州县推行青苗法的情况,是惠民还是扰民?”

李定说道:“青苗法甚好,庶民甚以为便。定只知道据实而言,不知京师不许说青苗法好。”

王安石说道:“当今皇上对青苗法犹存疑虑,你明日进宫,可据实而言。”

李定说了声“是”。

赵顼正为青苗法毁誉皆有,心存犹豫,王安石把李定推荐给赵顼。赵顼听李定如此一说,心想只要庶民称便就好,朝臣没有亲身经历,说青苗法不好是想当然,也就不再相信。王安石提出由李定出知谏院,赵顼同意了,但陈升之和曾公亮均提出反对,说李定上京待选,以前没有待选之人除谏官的先例。赵顼命中书酌定,此时陈升之已升宰相,陈升之和曾公亮两宰相反对,此事也就拖了下来。李定任职未定,反激怒了一个人,此人便是苏轼。

苏轼是以直史馆权开封府推官的。开封府的官阶要比寻常州、府高,开封府尹必以亲王任职,谓之判南衙。因为宋真宗曾任过开封府知府,以后凡任命知府,必带“权”字,不敢与宋真宗并立。开封府的知府一般由翰林学士、翰林学士承旨任职,正三品衔。掌畿甸之事,中都狱讼,小事专决,大事奏禀。若承旨已断,刑部、御史台便不敢纠察。按宋制,开封府推官以上便可以参加早朝,予问朝政。青苗法一行,朝议汹汹,也在苏轼胸中掀起波澜。此刻,苏轼便在开封府内戒碑亭前徘徊。

开封府设在浚仪桥西侧,汴河北岸,东墙便是浚仪大街。开封府的正厅名叫继照堂,因是宋真宗判南衙时的听事之所,之后便没有人敢坐。正厅之后谓梅花堂,后改名为公生明堂,府吏便在此阅事。在公生明堂前约十步,有一碑亭。碑名“戒碑”,这是宋太宗立的郡国戒碑,天下州县皆有。碑铭是“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可虐,上天难欺”十六字。府吏阅事断案,一抬头便见。

此刻苏轼所思考的并不是李定任职的当与不当,而是对朝庭行青苗法心存忧虑。他始终认为庶民不能无故得钱,庶民手中一有了钱便会乱用,到期无钱归还,必受鞭笞之苦。再说,贫民向富民借钱乃是天经地义的事,何必政府放什么青苗钱?朝议中本来就是支持行青苗法的居多,反对的居少,李定从秀州回京,他的话便成了朝臣们注意的焦点。李定说“青苗法甚好,庶民皆以为便”,使支持者有了依据,反对者理不直气不壮。“多污寡洁,恶异尚同,乃末世之弊!”苏轼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一阵风来,在戒碑亭前旋了几旋,带起了尘土草屑,往苏轼的领子、衣袖里直钻。他抬头望天,只见天上冻云堆积,雪意甚浓。他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又把帽子压下了一点,仍然继续着刚才的思考。开封府正在试行青苗法,由赵子几提点。苏轼是推官,专管刑讼,青苗钱的放与收本不与他相干。但他心中存不住话,他反对青苗法,他就要说出来,并且不考虑个人的安危荣辱。他曾经当众羞辱过正做着宰相的曾公亮。那是在一天朝会退朝之后,刚出文德殿,苏轼走到曾公亮面前躬身一揖从容说道:“曾大人安好。”曾公亮见是苏轼问候,还了一揖笑道:“是子瞻啊,托庇粗安,托庇粗安。”苏轼又问:“曾大人吃饭可香?”曾公亮说道:“承你问,还好。”苏轼再问:“曾大人睡可安枕?”曾公亮说道:“也还好。”苏轼说道:“今条例司居之于中书之上,轻易宪度,淆乱朝政,继均输之后又行青苗,大人身居宰辅而不能救正,私心无愧乎?”曾公亮被苏轼说得老脸通红,半晌才说:“当今皇上与安石形如一人,此乃天也,我说何用?”

中书省富弼走了,曾公亮又是这样,剩下就是刚上任的陈升之了。明眼人都知道,虽然陈升之主条例司,其实谋事者为王安石。陈升之是王安石的主要臂助,也适足见其园滑熟溜。但他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如果说目前还有人能制安石废新法,也只有他陈升之了。苏轼因想我何不造府拜谒,晓以利害,请他奋然而起,尽革新法之弊,重布仁明之政?想到这里,忙叫从人备马,径往陈府。

陈升之家在西华门附近的清明坊,苏轼出了开封府,沿浚仪街向北,过西华门不远便到。气派的倒厦门下,两扇黑漆大门大开着,大门两边的系马桩上,已有十几匹马,或垂头静立,或在烦躁的刨着蹄子。苏轼虽在士大夫中颇有文名,官品却不高,又是从开封府来,穿的是公服,看门的见苏轼一身绿袍,面色就不怎么好看。勉强笑问道:“大人是要见我家相公吗?只怕不得闲呢!请问大人贵姓?”

苏轼说道:“麻烦尊驾通报一声,就说开封府推官苏轼来拜。”

这位家丁说道:“刚刚进去了好几位大人,都在客厅里候着,还不定见不见得着我家相公。这天冷风溜溜的,只怕就要下雪,大人还是改日再来吧!”

苏轼的一付热肠顿时冷了一半,暗想当年与父亲苏洵和弟弟苏辙初离眉山,京城举目无亲,拜谒欧阳修时是何等的礼遇?后来兄弟俩拜访王安石,王安石是倒履相迎。现在好歹也是朝庭命官,居然吃起闭门羹来了!苏轼几曾受过这种小人的气?但既然来了,如何连府门都没进就走?即便改日再来,仍是见不着人呢?苏轼没奈何从袖中摸出十几个铜钱,陪笑说道:“这天果然冷得出奇,尊驾这差使也真不易,真该打两斤酒暖暖身子。”说着话便把钱递了过去。

这家丁接过铜钱笑道:“我看您倒是个晓事的,我也不怕我家相公着恼,您少候,我这就给您去通报。”还是钱管用,苏轼几个钱一送,门公嘴里先把“你”改成了“您”,脸也好看得多了。少顷,这家丁一溜小跑出来说道:“大人请进,我家相公正在书房议事,说了,请您在客厅稍候。”

这一声“稍候”,一候便是一个时辰,候得苏轼好不烦躁!

陈升之以尚书右丞、知枢密院事行礼部尚书,同平章事,这是首相职衔。陈升之的资历高于王安石,却还不能和文彦博相比。文彦博虽未和韩琦、范仲淹戍边,但领兵平了贝州王则之乱。庆历八年便由参知政事升宰相,现已七十余岁。几经外放,现任枢密使,是陈升之的顶头上司。按赵顼的意思,文彦博是朝庭重臣,令陈升之位文彦博之下。文彦博说:“国朝枢密使,没有位宰相之上的。独曹利用在王曾、张知白上。臣不敢效曹利用所为,紊乱朝纲。”陈升之遇此殊恩,真是志得意满。初践相位,贺喜的、拜谒的、议事的天天车马盈门,位高权重的,自然先见,苏轼便只好在客厅耐心等候了。苏轼不觉轻轻叹了一口气,来时的一腔热肠又冷了一半。

又过了一盏茶时,有下人传话,说是相公请苏大人书房叙话。

苏轼走进书房,对陈升之深深一揖,说道:“大人清仪,久失瞻仰,恕罪恕罪。”

陈升之伸手一让,说道:“子瞻啊,坐,坐着说话。”接着笑问道:“莫非子瞻也要转官吗?”

苏轼说道:“轼岂是求官之徒?大人懿文茂行,世所景仰;方今青苗、均输既行,举世汹汹,轼唯请大人悯艰悼厄,一整朝纲,则万民幸甚。”

陈升之一手捋着已然斑白的胡子,心里有点不快。暗想:“好一付为民请命的样子!可是小子,你懂什么?你又知道我想什么?我要做什么,又何必告诉你?小小一个开封府推官,自有职守,和我议什么朝政?客厅还有多少人等着我接见?”嘴里却说道:“升之忝位宰相,翊尧戴舜,未尝少怠。况满朝皆才志之士,忠直之臣,不敢劳子瞻一日之忧。”

陈升之的话不软不硬,既不言是,也不说非,意思却很清楚:“小子,你多问问开封府的刑讼事务吧,我该做什么,要你来说嘴?”苏轼碰了一个软钉子,讪讪站起一揖,说道:“轼冒昧造访,甚为不安。大人寸阴尺璧,不敢多扰,就此告退。”

苏轼在朝,虽说也得罪了一些人,他的朋友却是不少。与人交接,或饮酒赋诗,或小坐清议,其诗华美,其言滔滔,耳朵里灌的是赞誉之声。不说王安石和司马光,老一辈的如欧阳修、富弼,对他也是赞赏备至。从没有像今天这样难堪过。此刻,苏轼回到家里,心里仍不是滋味。

天已薄暮,苏轼独自在容安轩里凭栏伫立。自从弟弟苏辙外放,做了河南府的推官,家里顿时冷清了不少。一阵风来,摇得竹叶飒飒的响,这风如尖利的锥子,透过棉袍,直往骨子里钻。天上彤云密布,雪意愈浓。隐隐传来了兴国寺的钟声。这钟声一声接着一声,平和舒缓,雄浑悠长,令人心涛顿息,尘虑全消,苏轼心里的不快也渐渐释然。转而又想:“新法本是陈升之和王安石所订,要陈升之出手制止,自然不能。何况,陈升之的口碑平常,才践相位,便有‘荃相’之称,是个伺机射利之辈,我何必寄希望于他?‘民不可虐,天不可欺’,这道理王安石不会不知。王安石行均输、青苗两法,本意也是为了便民、富民。殊不知,要富民,必先不扰民,不能闹得天下汹汹!我何不上书皇帝,直言新法不善?”想到这里,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海,又卷起了波澜。随即,他急步走到书房。

苏轼在案前坐定,轻轻叹了一口气:介甫啊介甫,为天下百姓,我可要上疏了!

随即研墨铺笺,略一沉思,一挥而下。苏轼文如倾河,只一落笔,自然曲折有致。

……陛下无故创制置三司条例一司,论说百端,喧传万口。……操罔罟而入江湖,语人曰“我非渔也”,不如捐罔罟而人自信。驱鹰犬而赴林薮,语人曰“我非猎也”,不如放鹰犬而兽自驯。故臣以为欲消谗慝而召和气,则莫若罢条例司……条例司是实施新法的工作机构,直接取信于皇帝,连富弼、唐介都无可奈何。若罢新法,必先罢条例司。御史们弹劾王安石,也曾提出过。都不如苏轼之文,藻丽词辩。接着,苏轼说到了具体问题:

……青苗放钱自昔有禁。今陛下始立成法,每岁常行。虽云不许抑配,而数世之后,暴君污吏,陛下能保之与?异日天下恨之,国史记之,曰“青苗钱自陛下始”,岂不惜哉!……昔汉武帝以财力匮竭,用贾人桑羊之说,买贱卖贵,谓之均输。于时商贾不行,盗贼滋炽,几至于乱。

今亏商税而取均输之利,何异于此?此乃战国贪功之人,行险侥幸之说,未及乐成,而怨已起矣。臣之所愿陛下结人心者……写到这里,苏轼想到了大臣们因有异意而遭贬,御史们因上言而远谪;又想到弟弟苏辙去了河中府,睽违已久,十分思念;自己也是因上书言事而从直史馆转任开封府推官,心中不觉生出一股抗张不平之气,下笔愈加纵横激扬。

……祖宗委任台谏,未尝罪一言者,纵有薄责,旋即超升,许以风闻,而无官长。言及乘舆,则天子改容;事关廊庙,则宰相待罪。台谏固未必皆贤,所以言未必皆是。然须养其锐气,而借之重权者,岂徒然哉?将以折奸臣之萌也。今法令严密,朝庭清明,所谓奸臣,万无此理。然养猫以去鼠,不可以无鼠而养不捕之猫;

畜狗以防盗,不可以无盗而畜不吠之狗。陛下得不上念祖宗设此官之意,下为子孙万世之防?臣闻长老之谈,皆为台谏所言,常随天下公议。公议所与,台谏亦与之;公议所击,台谏亦击之。

今者物论沸腾,怨讟交至,公议所在,亦知之矣。臣恐自兹以往,习惯成风,尽为执政私人,以致人主孤立,纪纲一废,何事不生!

臣之所愿陛下存纪纲也……洋洋洒洒,七千余言,一气呵成,了无滞涩。痛心疾首又议论风生;只论是非,不计私怨;曲折陈情,诚恳设言。一点不错,正如苏轼自己所说,文如流水。但见其回环急湍,跌宕飞溅;细微处清流一注,壮阔时波澜千顷。变化万端,各具精神。

苏轼搁下笔,搓了搓手,只才觉得手指关节有点发僵,两腿又冷又酸。他走出书房,站在廊下。一阵寒风吹来,脸上有几点湿冷。定睛看时,天已下雪,地上已见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