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宋熙丰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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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王安石把宰相让给了陈升之

夏天里发生的事,作为谈资还在街谈巷议中传布,短促的秋季便告过去,冬天又接踵而来。空气中弥漫着箫杀之气,木叶和花卉随之凋落。天空愈加明净,明净得使人凝眸之后禁不住打个寒噤。

自从范纯仁和刘琦、钱顗被贬黜,谏院和御史台平静了一段日子。继范纯仁和苏辙之后,富弼也走了,他是加检校太师、以武宁军节度使、同平章事判亳州的。当年从汝州回朝,即除司空兼侍中,这次辞相,并未再加恩。因为赵顼登极以来,富弼未有作为,赵顼面子上虽礼敬有加,心中总有点不乐。还有一件事,曾公亮曾在富弼回朝主政之前用了点小伎俩。曾公亮对赵顼说了,富弼任宰相后第一件事必定举荐韩维和吕公著。而后,又建议富弼举荐韩维和吕公著。富弼是上了曾公亮的当,果然举荐了韩维和吕公著,赵顼心里就不喜。这期间的内情富弼如何知道?而当富弼站在离东京十里的长亭边,扑面历历西风,颏下白须飘飘,回眸一瞥时,真是百感交集。曾经的辉煌和现时的黯淡,使他有点伤感,又有点无奈。他为国事忧虑,又无能为力。并且,此次离京,不会有再回来的日子了。“唉!”他轻轻的,却又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官吏的更替,老臣的离朝,赵顼感到无奈,但最使他头疼的是黄河决口。在二股河上游筑约水坝,把北黄河水引入东黄河,这本是司马光在巡视二股河时作出的决定。东黄河是大禹治水时疏浚的,称之为古道。但黄河不是冬烘先生,不会继续走老祖宗的旧道。硬要把北黄河的水并入东黄河,这东黄河如何承受得了?况且已经有过先例。那是宋仁宗嘉佑元年,塞商胡北流入六塔河,朝塞夕决,当时在河工上的一万多民工被洪水卷走。据说塞商胡河的河口是赵家村,是国姓,在赵家村动土不吉利,是以黄河决口了。那么这一次呢?时值秋季,黄河水位不算高,从闭二股河北流到东黄河决口,不到五个时辰,河水便在二股河南四十里许家港决口,泛滥大名府、恩州、德州、沧州和永静军。赵顼一接到张茂则发来的已闭北流的报告,便下旨奖励司马光,命内侍送去的御马、衣袍和金带,司马光家的庆贺酒筵尚未开席,黄河就决口了,——黄河也太不给人面子了。

赵顼仍是叫张茂则用卖度牒得四十五万石米去赈济水灾。僧、尼不蚕而衣,不耕而食,实民之蠹,太宗朝曾提出沙汰僧尼,现在要用卖度牒得的米去赈灾,又是不得已而为之。据张茂则奏报,赈灾粮、款如数运到,受灾各州、县官吏尚还努力,赵顼总算稍稍的放下点心来。

至于青苗法,王安石召王广渊赴京商议之后,决定先在京东、河北、淮南三路试行,待取得经验,再推向全国。行青苗法的初衷是“拯贫弱、抑兼并、增国用”,各路均设提举官,对州、县实施监督管理,而每州选通判、幕职官一员负责钱、粮的出纳。赵顼也曾设想过在推行青苗法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弊端。赵顼最担心的是钱贷出去后不能按期归还,或者如苏轼所言,下民愚昧,贷了钱喝酒去了。但贷青苗钱需有大户担保,无大户的需有十户联保,不可能贷钱乱用或到期不还。如果州、县官员为了体现所谓“政绩”邀功请赏,而擅自扩大贷钱的范围呢?青苗法规定愿贷者则贷,严禁抑配。何况还只在三路试行呢!

因一天冷似一天,赵顼已把福宁殿作了寝宫,由陈侍御侍寝。此时向皇后已经生产,生的是男孩,取名赵佾,这使太皇太后和高太后着实高兴了一阵。然而,这一稚嫩的生命,还没有领略人世间的温情,解读生命的意义,尚未满月就夭折了。向皇后伤心欲绝,赵顼也深感失望和无奈,只是要向皇后好好调养。

这一天,赵顼用了早膳,踱到福宁殿门口,闲站在丹墀上,沐浴在阳光之下。“灼背可以见天子”,这是老农之言。天子是不会“灼背”的,太不雅了。晒太阳却是可以的,在阳光下,暖暖的,使人有一种舒适又慵懒的感觉。夜里的霜不重,落在丹墀上的和殿前那条砖砌的路上的霜已经溶化,只有在干枯了的草上落叶上还留有一点点白。宫女端来一张藤圈椅,又垫了一块皮褥,赵顼坐下后,一眼瞥见兰元振远远的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本书,走到离福宁殿不远,便要拐向北去。赵顼叫了一声:“兰元振!”

兰元振仿佛才看到赵顼坐在福宁殿门口,连忙把书往怀里一放,一溜小跑过来,就在湿湿的砖地上跪下叩了个头,说道:“奴婢真是该死,白长了两只眼睛,竟没瞧见陛下。”

赵顼问道:“朕见你拿了本书的,藏哪里了?拿来给朕瞧瞧。”

兰元振从怀中取出书来,双手递给赵顼,嘴里说道:“奴婢哪是藏啊!不敢欺瞒陛下,平日里奴婢好看个话本、传奇什么的。前日出宫,听说有人新刻了一本书,很有学问的。奴婢化钱买了来,看了几页,倒有一多半字不认识。听说张茂则张公公回宫了,有心去请教他,不想便遇见了陛下。”

赵顼从兰元振手里接过书,见书名是《老子训传》,知道凭兰元振肚子里那点墨水是读不下去的。又见署名是王雱,先是一愣,觉得这名字见过,却又不熟。想了一想,才想起这人就是治平四年进士,王安石的儿子。连忙打开看时,见是一篇道德经注和几篇策论。行文奇崛艰深,如群山棘峙,其中见地,往往出人意表,需咀嚼而后知味,难怪兰元振有一多半字不认识。赵顼对兰元振说道:“这本书留在这里,朕看过了再还给你。有事你先去办,不必在这里侍候。”

兰元振答了声“是”,笑道:“陛下看着喜欢就留下,奴婢反正也看不懂,没的白糟蹋了这本书。”说毕,躬身行了礼去了。

赵顼手中的这本《老子训传》,便是那日吕嘉问和练亨甫找王雱说话,提出代王雱刻印的了。前后不到三个月,吕嘉问连刻带传,竟能送进宫中,传到了赵顼手里,的确神通广大。

赵顼看了几页,便掩卷思考起来。他从《老子训传》想到了王雱,他在记忆中搜索,竟然寻不到王雱的影子,不知王雱是胖是瘦,是高是矮。如果说文如其人,只怕也胖不到哪里去。想到这里,赵顼暗暗好笑。他又从王雱想到了王安石,他要问问王安石,王雱文章不错,现在人在哪里,作何官?转而他又从王安石想到了朝政。中书省自富弼走后,只剩下曾公亮、王安石和赵抃三人了,虽然曾公亮是宰相,但事无巨细,均出于王安石之手,曾公亮不过押字而已,何不让王安石升任宰相?……赵顼一手握书,仰坐在圈椅里,他的思维如不羁的奔马,在虚拟的世界里自由奔驰。“启奏陛下,河北路转运使、知大名府韩琦送来急奏,恭请御览。”

张茂则来了,他行礼后,手捧通进银台司当日送进的奏折呈送赵顼。赵顼立时便从遐想中回到现实世界。韩琦的奏折说,辽国派来点领“岁赐”的专使已到大名府了,半月之内便可到京。“岁赐”,每年“赐”给辽国三十万两白银,十万匹绢,这是赵顼最不愿意办又不得不办的事。他的情绪立刻变坏了。他已经无法安坐在福宁宫门前的阳光下悠闲的读书,更没有了花依柳倚的闲情,他命内侍:“传旨,召……王安石入宫见驾。”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在隆儒殿见驾。”

王安石到隆儒殿时,赵顼正在竹林中漫步。此时的竹林,因霜凋叶,枝上疏旷了不少,日光斑驳,照进竹林,也照到赵顼的身上。地下却铺了一层落叶,踩在上面,软软的,发出簌簌的轻响。王安石行过君臣之礼后,陪着赵顼在竹林中缓缓的走着。他的思维,追随着赵顼的思维,或者说诠释着赵顼的思维。

风弄竹叶,发出一阵细语。赵顼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辽国前来点领‘岁赐’的专使就要到京了,朕好恨啊!”赵顼的声音不高,但这是沸腾的血博动出的心声,有着一种压抑已久又急于发泄的力量,如石火惊雷。王安石不禁浑身一震,忙躬身说道:“臣尸居庙堂,不能为陛下分忧,请陛下降罪。”

赵顼说道:“不关卿事,这是祖宗的厚赐。”话一出口觉得不妥,又说道,“朕不敢非祖宗,总是国弱被人欺!”

王安石说道:“臣与条例司正寻求富民强国之策,便如均输法和青苗法,虽一时未有显效,假以时日,可望有成,望陛下稍抑龙怒。”

赵顼点点头,说道:“朝政稍有鼎革,大臣们便鹊噪不已。‘王道坦平,四序由康’,好难啊!”他缓缓的走了两步,又停住了脚步,两眼注视着王安石,半晌才说道,“朕意由卿接富弼之位,主政中书,卿意下如何?”

王安石躬身说道:“陛下德懋旁求,志存远举,此辅臣之幸。臣有何德能?若论远猷经国,直道事君,……”仿佛是为了使赵顼的思维有一个空间,自己的话便不显得突兀,王安石略停了一停,才说道,“臣以为陈升之可当此任。”

王安石说这番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自从富弼离京,中书宰相虚位,王安石便是众人心中的当然人选,王安石自然便有所考虑,私下里也曾和王雱一干人商议过。他之所以让相于陈升之,一来陈升之资历比他高。当年在杨州和韩琦、王珪簪花饮酒时,王安石挂的是大理寺评事衔,而陈升之是大理寺丞,王安石的顶头上司。二来两人私交甚好,同在制置条例司,陈升之也有赞襄之功。再说,自己一升宰相,只怕陈升之此生就不能入主中书了。王雱和蔡卞、吕嘉问、练亨甫四人,虽赞成王安石不忙拜相,但却有另一层考虑。就当前而论,变法是第一要务。而要变法,制置三司条例司尤其要紧。王安石升宰相,由别人掌条例司固然不妥;如王安石继续掌条例司,也不妥。条例司原本是陈升之为主,王安石为副,两人同是正二品衔。王安石一升宰相,正二品升正一品,就不能再居陈升之之下而为副了。

赵顼听王安石让相位给陈升之,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好!好!都说卿不贪名位,朕信之矣。本朝还没有让相之人,贤与不肖由此可知。朕依卿!”

王安石躬身一揖,说道:“陛下谬赞了,臣何以克当。陛下曾令条例司讲论役法,革除差役法之弊,臣思之久矣,条例司拟以免役法代差役法,正在拟定条款。”

赵顼忙问:“何谓免役法?”

王安石答道:“凡民有两丁者皆应服役,此为差役法。免去农民差役,雇游手之人或愿服役者应役,民分五等缴钱助役,此即为免役法,也称助役法。所谓举天下之役,人人用募;释天下之农,归于畎亩。恰可去差役法害农之弊。”

赵顼听了,真是喜出望外。治平四年初他曾诏告天下,求可宽之法而不得,接着,韩绛和吴充相继上书奏差役法害农,这差役法就成了赵顼的一块心病。待王安石设条例司,便明旨责成条例司讲论役法,革除旧法之弊。“用免役法代差役法!”赵顼一时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他走到王安石身前,想拍拍王安石的肩膀,又觉得不适合。随口夸道:“具懿文宏识而能共朕福天下者,安石也!”

王安石忙躬身说道:“臣诚惶诚恐。臣虽欲翊尧戴舜,自愧蠢陋褊迫,常生尸位之叹,深辜圣望,不降罪已为万幸。”

与王安石的对话,使赵顼暂时忘却了因“岁赐”而生出的不快,他两眼放光,精神兴奋,仿佛他正在解开捆在农民身上的锁链,耳际也仿佛听到了山呼海啸般的万岁的呼声。他仰脸向天,透过疏落的竹梢,可以看到明净的天空,太阳也正亭亭立于竹梢的顶上。“天无私复,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君也应无私!”他想。他的手下意识的在竹杆上一拍,一阵簌簌之声,滞留在竹梢上的枯叶纷纷飘落。这一拍也使他看到了手中拿着的一本书。他问王安石:“王雱是卿之子吗?”

王安石答道:“正是臣子。”

赵顼又问:“朕记得他是治平四年进士,今在何处为官?”

王安石说道:“臣忝位执政,臣子不便出仕。”

赵顼扬了扬手中的书说道:“朕读老子训传,其文章器识皆甚可观。盛世无遗才,我朝固不能称盛世,朕尚知用人之要。执政之子虽不可预事,但经筵可处,候旨听用吧。”

王安石连忙躬身说道:“臣谢恩。”

赵顼缓缓的走了几步,忽又问王安石:“有两月不开经筵了吧?以卿之见,何人可上经筵讲经?”

王安石随在赵顼身后亦步亦趋,见赵顼问,答道:“以臣愚见,吕惠卿学问经术皆可,可上经筵讲经。”

赵顼说道:“朕见吕惠卿果然精明过人,如你所说,叫吕惠卿上经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