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宋熙丰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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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高太后发哪门子脾气(2)

章辟光上章时并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后果。高太后一声断喝,御史们推波助澜,满朝一片喊杀之声。而同僚们却是看笑话的居多,便是说几句抚慰的话,也不着边际,无关痛痒,更别指望他们能上章为自己缓颊。再说此事闹大了,寻常人上章是没有用的,必得宰相出面,或者还有几分希望。太后震怒,谁敢犯颜?章辟光现在是十二万分的后悔,吃饱了没事干,也不能管皇帝的家事啊!真正是活得不耐烦了。他骂自己混蛋,狠狠的扇了自己两个巴掌,却也无济于事。冷静起来想想,整个中书只怕只有一人能解救他,那便是当今皇帝的第一信臣王安石。但自己与王安石既无渊源,更谈不上交情。如果换了别人,便是倾家荡产变换些金银珠宝送了,或许就能为自己说两句好话。偏偏王安石俸禄之外一文不取,送去个金山也没有用,不会收的。既然不会收礼,也就不会平白无故的为你出力解忧。章辟光在王安石府门前转悠了几次,终于没有进去。他觉得既然没有生路了,索兴硬气点,不去钻营走门路求人,别让同僚们瞧不起。

接连三天,御史弹劾不断,中书省宰相一直却没有说话。这时王安石上章了。王安石是直陈自己的意见,说章辟光无罪,更不可因上一章而被斩。不过话说得很婉转:“太后舐犊情深,是亦常情。重处章辟光,恐有损太后懿德,臣不敢为也。宁教太后责臣,不敢教世人责太后。”

仿佛是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落地了,赵顼忽然觉得浑身轻松。原来他的潜意识里不想处置章辟光,一来他也认为章辟光无罪,二来太后说声斩便斩了,今后多所干扰,听是不听?若听了,不是让后宫主政了吗?他也在等王安石上章说话,凭他对王安石的了解,王安石不会同意斩章辟光。果不其然。高太后读了王安石的奏折,沉吟不语。平心而论,看皇帝或太后脸色言事的大臣,不会是忠直之臣。从这一点上说,高太后甚至有点嘉许王安石。这时高太后的气也消了些,王安石的话也颇入耳,再说,太后与执政大臣较劲与社稷不利,皇帝儿子要大用王安石,自己插在中间夹缠不清也不好。有这几种因素,高太后也就不再坚持处置章辟光了。

章辟光在得知王安石已经上章,高太后不追究他了时,竟在家里痛哭了一场,也不知为什么要哭。他去给王安石叩头,被张世英挡驾了:王安石不受他的头!

章辟光这件事,不过是发生在政坛之外的一个小插曲,却成了御史中丞吕诲弹劾王安石的导火线。

吕诲是坚持要治章辟光之罪的,至少要革职。王安石没有同意,这便意味着治不了章辟光的罪。吕诲一怒之下决定上章弹劾王安石,却好被吕惠卿听到。

这一天,吕惠卿有事去资善堂,恰遇司马光正和吕诲说话,便多了个心眼,没有现身走出。只听吕诲说:“明日朝会,将要参王安石也。”

就听司马光问:“安石进中书,众论正谓得人,大人如何论奏?”

吕诲说道:“君实也作如是想也?安石虽有时名,然好执偏见,不通物情,轻信奸回,喜人佞己,听其言则美,施于用则疏。若在侍从,犹或可容;置之宰辅,天下必受其祸。”

隔了一会,又听司马光问道:“今尚未有显迹,何不看一段时间再说?”

吕诲说道:“皇上新嗣位,富于春秋,所与朝夕谋议者,二三大臣而已,苟非其人,将败国事。此乃心腹之疾,治之唯恐不逮,焉可言缓?”

司马光笑道:“明日听献可兄作狮子吼了!”吕惠卿听吕诲说得厉害,悄悄转出宣德门,骑上马,匆匆往王安石家赶去。

吕惠卿到时,王安石正在新建的客厅里和章惇说事。新厅建在老房以北,分正厅和偏厅,新房比老房敞亮,但除桌椅之外别无长物。院子里的两棵大槐树依然枝叶葳蕤,新厅的西偏厅穸外又新栽了几十杆竹。新厅后面,过一道垂花门便是居室。此时王雱已经完婚,大女儿王霈也已出嫁。王安石尽管清介俭廉,亲戚故交之外,概不收礼,也着实热闹了十几天。新妇庞氏,门阀自然比不上王家,生性倒也娴静淑雅,行止有礼。女婿吴安持,在水部任职,为人中正和平。王霈本是才女,诗词上极了得。闺中闲吟,不在王雱之下。相比之下,吴安持反稍有不如。吴安持的父亲吴充,原本是以知制诰同知谏院的,因王安石在中书执政,按制当引嫌解谏职,便改知了审刑院,也是三品当朝。王安石见吕惠卿急匆匆走进客厅,笑道:“是吉甫啊,正要着人找你,来得正好,先请坐下,看看这两件公文。”

吕惠卿伸手接过王安石递来的公文,并没有就看。他先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取出摺扇急扇了几下,略定了定神,看看王安石,又看看章惇,仿佛在掂量将要说出的话的份量,王安石和章惇听了之后会如何的吃惊。他说道:“大人,吕诲吕中丞要在明天朝会上弹劾大人,请大人预作准备。”说完,又把吕诲和司马光的对话学说了一遍。

王安石听了,“噢”了一声,说道:“我忝位执政,自然免不了遭御史弹奏,此事不必放在心上。”

吕惠卿睁大眼睛,吃惊的看着王安石。他不明白王安石会如此不当一回事,是王安石不知吕诲欲参倒他而后快?在赶来王安石家的路上,吕惠卿也曾设想过吕诲弹劾王安石的后果。假若王安石被参倒,制置三司条例司自然便要撤消,变法之事便即冰消。自己呢,说好点是回集贤院编校书籍,说不好呢?贬到哪个偏僻地方去当个县令?王安石的沉着终于使吕惠卿慢慢的冷静下来,知道任自己如何着急都是没有用的。他又看了端坐在一旁的章惇一眼,见章惇手中摺扇轻摇,也是一付不急不躁、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想:“或许不像自己所担心的那样严重。”他有点为刚才气急败坏的样子而惭愧,说道:“大人山负海涵,非惠卿所能仰望。见大人容止,惠卿不觉释然。”说完,双手捧起公文,读了起来。

第一份公文是梓州路转运使韩寿发来的,写的是梓州路在议定役法时,首建并纲减役之制。“并纲”是指按各司衙门的职能进行撤并,“减役”自然是指减少役人了。而梓州一路竟减省役人五百!吕惠卿脱口喊了声“好!”再看王安石的批语,写的是:“韩寿所言皆久为公私病,监司背公养誉,莫之或恤,而独能体朝庭之意,宜加赏。”吕惠卿说道:“大人所言极是,条例司派人分八路体量水利役法利害不过数月,韩寿便有此建树,甚为难得。”

王安石一手拈须,把头点了两点,说道:“你再看那一份。”

这是陕西转运使李参着人专送条例司的,写的是:

……每年春季,有贫民不得耕种。先令民自度粟之赢利,贷之以钱,谷熟还官。行之数年,廪有余粮。非惟可待凶荒之患,民既受贷,则兼并之家不得乘新陈不接以邀倍息……吕惠卿读完,眼睛一亮,问王安石:“大人当年在鄞县不也曾如此吗?依大人之意……”

王安石说道:“我正与子厚商量此事,尚未有定见。”

吕惠卿问章惇:“子厚兄有何高见?”

章惇把摺扇合上,又“啪”的一声抖开,扇了两下,字斟句酌的说道:“既然大人在鄞县已行此政,民皆称便,李参又有数年之效,若能行之天下,当是利民之政。”

吕惠卿用扇在手心中一击,说道:“子厚兄言之有理。李参所行之政,有拯贫弱、抑兼并之功。愚以为还贷之时,可收息若干。放贷收息,乃周公所定,取息若干,可增国用。行之天下,则条例司又出一良法矣!”

王安石听了吕、章二人之言,心里也颇高兴。他说道:“拯贫弱、抑兼并、增国用,好!此法可称之为青苗法,至于详定条款,还是偏劳吉甫吧。”说到这里,目光从吕惠卿和章惇脸上徐徐扫过,说道,“大丈夫生逢乱世,当以澄清天下为己任;身处治世,则以富天下为己任。你二人厕身于条例司,责无旁贷。切记。”

吕惠卿和章惇连忙站起来躬身说道:“谨遵大人所教,我等不敢怠忽。”

吕惠卿和章惇离开王安石家时,已是酉时。夏天日长,太阳尚未下山,但斜照在东墙上的阳光已从白炽变为浑黄,那一波一波的热浪也随之减弱。王安石送至大槐树荫下,对吕、章二人略拱了拱手说道:“二位慢走。”章惇抬头看看槐树,恰好一阵风来,吹得槐叶簌簌直响,不禁连喊“好风。”吕惠卿看了章惇一眼,对王安石轻轻的说道:“听说苏轼和苏辙兄弟又上章了,言均输法夺商人之利,颇有反对之意。大人当如何处之?”

王安石说道:“‘稍收敛散之权归于公上’,便是夺商人之利,时世维艰,不得不尔。反对者何止苏轼兄弟?此事不必耿耿于怀。”

吕惠卿说道:“条例司有所作为,苏轼兄弟辄出语反对,愚意苏辙不宜更在条例司。”

王安石说道:“苏家兄弟语虽抵牾,胸尚磊落,看看再说吧。”

吕惠卿点头称是。章惇没有说话,只盯了吕惠卿一眼,出门上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