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将尽,春天的步伐变得蹒跚而迟缓。它仿佛对这个春天里发生的故事感到惊奇,并且想把这些个故事打上春天的印记。它还想检阅它的成果:该红的都红了,该绿的也都绿了,它的足迹已经踏遍每一个角落,包括不为人所注意的石旮旯。但是紧随其后的夏天不耐烦了。它使劲的往前推着春天,用风,也用雨。于是红的飘零了,绿的变浓了。天气已经变得不那么温婉和煦,时而啸风泼雨,时而雷鼓电鞭,还有一波一波的热浪。于是,我们故事中的人也从温良恭谦而变得不耐和忿激,时局便如同天气一样阴晴不定,一阵风雨过后,又是一阵更大的风雨。
这一天,赵顼在柔夷宫昼寝,由陈御侍侍寝。陈御侍是开封人,年方十六岁,真正是一朵刚刚开放的鲜花,选入宫中不满一月。赵顼躺在床上,陈御侍则微闭着眼,依在赵顼的怀里,偶一睁开,满眼春波潋滟。
殿外的雨在紧一阵慢一阵的下着,透过纱穸只看到几株在风雨中摇曳的美人蕉,此外一片浑蒙。簌簌的雨声中,夹杂着急雨打在蕉叶上的噗噗声和檐水的滴答声。这是一种可以使人宠辱皆忘的天籁,也能给诗人以灵感。思惟并不因湿重的空气而变得涩滞,反而能在这片声网中更趋活跃。
赵顼停止了对陈御侍的轻抚,眼睛看着一个不确定的地方,目光变得空灵起来。赵顼在思考。于是,陈御侍轻轻的离开赵顼的怀抱,又轻轻的下床穿衣。
此时均输法已经推出,其实是在淮、浙、江、湖六路推出,这六路也是宋朝的主要赋税来源。由薛向总领六路均输平准事,正在设置官署,指派官吏属员。关于均输法,制置三司条例司上了一个条陈,这条陈的内容,赵顼已经烂熟于心了:
……天下财用无余,典领之官,拘于弊法,内外不相知,盈虚不相补。
诸路上供,岁有常数,丰年便道,可以多致而不能赢;年俭物贵,难于供亿而敢不足。远方有倍蓰之输,中都有半价之鬻,徒使富商大贾,乘公私之急以轻重俭散之权。今发运使实总六路赋入,其职以制茶、盐、矾、酒税为事,军储国用,多所仰给。宜假以钱货,资其用度,周知六路财赋之有无而移用之。凡籴买、税敛上供之物,皆得徙贵就贱,用近易远,稍收轻重敛散之权,归于公上,而制其有无以便转输,省劳费,去重敛,宽农民,庶几国用可足,民财不匮……条例司的条陈并不长,可谓言简意赅。均输法的要义是“徙贵就贱,用近易远”,行均输法的初衷是“国用可足,民财不匮”。换言之,就是“民不加赋而国用足”。但行均输法必定要“稍收轻重敛散之权归于公上”,而原先的敛散之权是掌握在商人手中的。或许正因为这一点,均输法一推出,便有人提出反对。先是侍御史刘琦和监察御史里行钱顗上章,说“薛向小人,假以货泉,任其变易,纵有所入,不免夺商贾之利。”接着是苏轼和苏辙两兄弟上章。现在苏轼已是开封府推官,苏辙仍在条例司检详文字。他们说均输法不可行,也是因为“夺商贾之利。”赵顼把刘琦和钱顗的奏章转去了条例司,却把苏轼和苏辙的奏章压下了。御史把矛头直接指向了总领六路均输的薛向,苏轼和苏辙却只是就事论事。“稍收轻重敛散之权”,因为国家不是在做生意,还只仅仅是赋税收入这一块徙贵就贱,徙远就近。打个比方,甲、乙两县同样承担上供米一万担。因为丰歉不同,米价自然不同。由歉收县按原价出款,由丰收县购粮上供,不仅减轻了歉收县的负担,还起到了平抑物价的作用。这样一来,固然夺了商人之利,但国家省了钱,对小民百姓也有利。
陈御侍的离开怀抱并没有打断赵顼的思惟,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批驳着“夺商贾之利”的观点,想像着均输法行之有年之后,国库充盈的景况。当年汉武帝外事四夷,内兴宫室,对大臣赏赐不节,靠的就是桑弘羊行均输平准,“民不加赋而国用足”这句话便由此而来。他又想到登基之初,由于国用不足,不得不削减大行皇帝的山陵费,实在有点对不起父皇,这皇帝当得太艰难了。几时府庫可丰国用可足?快了,只须再过几年……赵顼想到这里,不觉兴奋起来。他一翻身从床上坐起,陈御侍连忙进来侍候穿衣,众宫女也忙着侍候赵顼洗漱。
赵顼走到殿门口。此时雨已停歇,檐水却还在的答、的答的滴着。天上依然层云密布,乌沉沉的云块朝一个方向缓缓的移动,看样子一时还不会放晴。祗是殿门两旁的美人蕉经雨水一浇,那红色的和黄色的花反愈加娇嫩。空气中充满了水气,一阵风来,身上顿觉凉飒飒的,比起燠热的晴天要舒服得多。
赵顼在殿门口举目看了看天,吸了几口凉湿的空天,返回殿中。张若水手捧一只木匣,躬身奏道:“通进银台司送进的大臣奏章,请陛下御览。”说毕,从木匣中取出一份奏章,递给赵顼。赵顼接过看时,却是著作佐郎章辟光写的,奏章中说:“《内则》云,男子七岁,则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十岁出外就傅,居宿于外。今岐王年已弱冠而居深宫之内,甚是不类,宜迁居外邸……”
赵顼兄弟四人,都是高太后所生。赵顼是长子,岐王排行第二,老三早夭,老四封高密郡王。二王居住宫中,是高太后的意思。高太后原本对三个儿子不分亲疏,因老大赵顼已做了皇帝,而老二和老四是做不了皇帝的,在母亲的心中,仿佛有一点点不平,于是对老二和老四就多疼一点。再说高太后年纪不过四十,长居后宫,岁月迢递,寂寞难耐。二王住在宫中,早晚在高太的膝下承欢,在高太后是图个热闹,也是天伦之乐。想不到小小的著作佐郎,一个正八品衔的芝麻小官倒管起皇帝的家事来了!
既然二王住在宫中是高太后的意思,赵顼就不便再说什么。他想把章辟光的奏章带到宝慈宫给高太后看过,又想这样不大妥当,便依然放在木匣中,命张若水送到崇政殿去。正在这时,宝慈宫太监进殿宣太后懿旨,说是高太后要赵顼去宝慈宫。
此时依然密云蔽空,但云层仿佛高了些。行走宫中,满耳是哗哗的流水声,和高一声低一声的蛙鸣。一阵风来,晃动了花枝,便噗噗噗的洒下一串水珠。后宫虽不比前殿寸草不生,却也只是些花卉灵石。柔夷宫离梅坞不远,中间也有高墙隔着。庆寿宫和宝慈宫却是另一种景象,远远看去,整个宫殿掩映在绿影之中,只露出一角复盖着明黄色琉璃瓦的屋顶和翘翅飞檐。走到近处才知,其实这些高树离开宫殿还有一段距离。赵顼走到宝慈宫,值殿太监喝一声:“皇上驾到!”在宝慈宫侍候的太监宫女们跪倒一片。赵顼向高太后请了安,见高太后脸色不豫,便知高太后已知道章辟光上本一事了。
高太后确已知道了,并且正在为这事生气。见赵顼请安,哼一声,说道:“罢了,一边坐着吧。你倒还想着给我请安,你的大臣竟冲我来了!这还了得吗?”
赵顼忙说道:“太后请息怒,未必有谁这么大胆,敢得罪太后。”
高太后冷笑道:“胆子还不够大?章辟光是什么东西,敢管我们天家的事?”
赵顼陪笑劝道:“章辟光上书不当,儿子明天上朝训斥,请太后不要气坏了身子。”
高太后在椅子的扶手上拍了两下,恨声说道:“离间天家骨肉,罪应问斩!皇帝你听着,一定得斩了章辟光!”
此时,只听宫外有人说道:“怎么没见闪电,倒打起雷来了?噢,原来是太后发怒了!”接着是值殿太监一声吆喝:“太皇太后、皇后驾到!”
高太后忙起身离座,迎了上去,向太皇太后行礼请安。向皇后又向高太后请安,因向皇后已有五个月身孕,高太后一把扶住向皇后没让她下跪。赵顼向太皇太后请安,说了声“太皇太后安康”,转脸朝向皇后一笑,向皇后回了一笑,敛衽为礼。
太皇太后因下雨闲着无事,正与向皇后说话,听太监说起皇帝到宝慈去了,便和向皇后走了过来。刚到宝慈宫,正遇见高太后发脾气,随口说了一句。太皇太后一到,高太后自然不好再说什么了。赵顼心里却在暗暗发笑:“太后一把无名火,给太皇太后一句话浇熄了。”
高太后要斩章辟光,赵顼不好不遵。他含糊答应,却又没有立即下旨着开封府拿问。第二天,已有御史上章参章辟光,罪名是离间皇室,应斩不饶。这自然是希承高太后颜色。御史纷纷上章,朝议竟是一片沸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