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宋熙丰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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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司马光死汴梁都在流泪(1)

宋、夏两国自从永乐之役之后,秉常复位,重又与大宋和好,赵顼只同意恢复“岁赐”,没有答应归还被占的土地。两国关系正常化后,国与国之间的礼义往来自然便是少不了的。小皇帝赵煦即位,西夏国派了鼎利、罔豫章前来相贺,这本是极寻常不过的。谁知鼎利和罔豫章两人到了汴梁,见原先辅佐赵顼又主战的王珪已死,蔡确和章惇外放,新任宰相司马光一向又反对与西夏征战,皇帝年幼,太皇太后权同听政,对外未必能强硬得起来。恰以此时,以刘挚为首的御史参了李宪和王中正,说李宪“贪功生事,渔敛生民膏血,兴灵、夏之役,首违师期,乃屯兵兰州,遗患今日”。说王中正“将兵二十万出河东,逗留违诏,精卒精骑,死亡殆尽”。结果是李宪和王中正解除兵权,提举宫观赋闲去了。王中正倒也罢了,那李宪身为泾源、熙河、兰会经略安抚制置使,镇守兰州,是西夏的肘腋之患。西夏最忌惮的是钟谔和李宪两人,好战又能打仗,如今钟谔已死,李宪一遭贬斥,心里便想要回着那一片被大宋占着的土地。鼎利和罔豫章打听到这些情况,连忙倍道回国,报于国主秉常。秉常再召大臣一议,当即派讹啰聿来汴梁求所占的兰州、米脂等五砦。太皇太后接到秉常所上的表,不敢怠慢,忙遍召执政赴垂拱殿议事。

司马光现在住在原中书省四区府第的首区,也就是王安石曾经住过的府第。出门不远便是天街,沿天街往西,进了宣德门,过大庆殿、文德殿、紫宸殿,再向西不远便是垂拱殿。司马光一乘肩舆一直抬到垂拱殿前时,众执政大臣正陸续来到,揖让进殿,向皇帝和太皇太后行过礼后,按班序肃立在龙床之前。

太皇太后端坐在软帘之后,因有帘相隔,看不清真容。小皇帝赵煦坐在龙床上,神态端凝,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不过从面容上可以看出,赵煦不大开心,这也是事出有因。

司马光举荐程頣为崇政殿说书,侍候赵煦读书,这老夫子竟像煞有介事,以师道自居,讲书之时,板着一副面孔,说是庄重。管起皇帝简直比管自己的儿子还紧,却又是无所不管。听太监说起皇帝在洗脸时见地下有蚂蚁,遂避过一边。程頣问赵煦:“可有此事?”

赵煦说道:“有之。”

程頣说道:“推此心以及四海,帝王之要道也。”

这还罢了。赵煦见柳条在风中摇得好玩,又见绿得可爱,便折了一根,挥舞着玩。这是小孩性情,本无可厚非。程頣面色一端,对赵煦说道:“方春时和,万物发生,不可无故摧折!”

程頣如此管教赵煦,赵煦能高兴吗?此时程頣的哥哥程颢已死,程家两兄弟所创的理学虽未为朝野所公认,却也已成体系。程頣硬是要拿他的那一套来规笵皇帝,而用这许多规矩束缚着的皇帝还能治国吗?“天子一怒,血流飘杵”,杀人固然不好,却有气呑山河之势。见了蚂蚁不敢踏杀,折一根柳条要遭老师数落,这样的皇帝能有什么胸襟魄力?

现在的执政班子中,以文彦博的身份最尊。他没有在三省中任具体职务,只以太师平章军国重事。其次是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司马光,其后依次是: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吕公著、门下侍郎韩维、同知枢密院事范纯仁、同知枢密院事安涛、尚书左丞李清臣。文彦博年已八十一岁,白须白发,竟还是眼不化,耳不聋,行如风。小皇帝赵煦仿佛对他颏下的一捧白髯很感兴趣,两眼忽闪忽闪的盯着他看。

帘后传出太皇太后的声音:“赐文太师坐,赐司马大人坐。”

内侍端了两个雕花木墩,文彦博和司马光谢恩告坐。太皇太后说道:“西夏国主请求兰州五砦之地,辞礼尚恭。因是先帝时所占,未知可与之否,请众卿帘前熟议。”

太皇太后说完,司马光先看了文彦博一眼,文彦博正微微含笑看着司马光,意思是要司马光先说。司马光向赵煦和帘后的太皇太后拱手行了个礼,说道:“此乃边鄙安危之机,不可不察。灵夏之役,本由我起,新开数砦,皆是彼地,今既许其内附,岂宜靳而不与?若见小忘大,守近遗远,惜此无用之地,转使兵连不解,则悔之晚矣!愿决圣心,为兆民计。”

司马光以首相身份当先奏事,所说也甚冠冕堂皇。司马光说完之后,没有人接着说话。或许是因为这一问题太过重要,提得又仓促,脑子来不及思考,或者说来不及组织确当的语言。

沉默有顷,文彦博就座位上向赵煦和太皇太后拱了拱手,说道:“司马大人之言甚是。我大宋与西夏虽有誓约,数十年来仍然战事不断。今西夏既以卑词求地,不若与之,此亦息争之要也。”

文彦博说完,又是一阵沉默。吕公著本来话就不多,他对司马光和文彦博的话持保留态度,此刻也不想说什么。他看了韩维一眼,韩维也正看着吕公著。因此事司马光和文彦博发了话,韩维也不想多言,下意识的抱笏退了半步。

边事属兵事,该枢密院多说几句。但范纯仁抱笏恭立,两眼虚望着前下方,没有说话的意思。安涛见范纯仁不说话,向皇帝及帘后的太皇太后拱了拱手说道:“文太师和司马丞相既欲归还其地,当使西夏知过在彼,我乃宥过而还其地,不应示以厌兵之意。示弱于彼,致战之道也。”

若以班序而论,该李清臣说话了。他叹了一口气,仿佛是自言自语:“此地不可弃也!”

先帝所占之地是否退还给西夏,有司马光和文彦博两人赞成,便成定局。太皇太后说道:“依众卿意,许还其地。着即诏告夏使,说明已应其请。兰州、米脂五砦交割之事,由枢密院着人办理。”

司马光说道:“皇上圣明。臣以为五砦之地固可还给西夏,熙、河之地,留之无用,守之则费钱粮,不若弃之。”

议将兰州五砦之地还给西夏,执政之中尚未引起争执,从人数上或者是持反对意见者多,但主流意见应该说是赞同。司马光忽然提出要放弃熙、河五州之地,众执政听了也觉意外。司马光话音刚落,安涛立即争道:“自灵武以东,皆中国故地。先帝有此武功,今无故弃之,岂不取轻于外夷?司马大人此议不妥。”

文彦博两手捧着颏下白髯,沉吟不语。王韶取熙河时文彦固然坚决反对,一旦要弃已取之地,也颇踌躇。再说安涛之言也颇有理,尤其是“先帝有此武功”这一句,使人无法反对。韩维和范纯仁也觉没有无故弃之的道理,只是不好出言反对司马光。此时吕公著徐徐说道:“礼部员外郎孙路曾为河州通判,何不召彼一问?”

吕公著此话一出,众人立刻赞同。于是太皇太后命内侍速召孙路入宫。

时间不长,孙路夹了地图跑得满头大汗来到垂拱殿,忙不迭向小皇帝赵煦和太皇太后行礼,又向众执政大臣行礼。司马光说道:“将欲议弃河、湟,孙大人在彼四年,请关说利害。”

孙路通判河州,后又到兰州,足足待了四年。守兰州时,恰遇夏人入寇,被孙路领兵击退。论起捍禦功,孙路连进五階,除陕西路转运判官,接着转礼部员外郎。吕公著提出问他,也算问对人了。因为内使召孙路是说了执政正议弃守河湟事,要他前去关说利害,孙路虽是随内侍匆匆而来,也算是有备了。司马光开口一问,孙路遂铺开地图,手指点着说道:“自通远军至熙州才通一径,熙州之北已接夏境,今自北关辟土一百八十里,临黄河,城兰州,然后以为屏障。若捐以予敌,一道危矣!”

地图上点线相连,在常人眼中,不过是一团乱码,不明其意。众人的目光随孙路的手指而动,方寸之地便是数百里河山。若论孙路之意,兰州、米脂等五砦都不可归还西夏,他是和西夏兵交过手的,不怕再打一场战争,但执政大臣议政,他还没资格置喙。他关说河湟不可弃的道理,众大臣倒还听得明白。司马光向孙路拱手道谢,说道:“若非孙大人之言,光等几误国事。”

这次议政时间不长,前后也只个把时辰,司马光已觉精神不济,支持不住。勉强步出垂拱殿,由司马康扶着上了肩舆,刚要走时,文彦博走近前来笑问道:“君实近来身体如何?”

司马光答道:“托福,还好。”

文彦博说道:“君实不必客气。君实一餐能吃几碗饭?”

司马光一愣,答道:“饭量不大,也还吃得两碗。”

司马康插嘴说道:“文大人,我爹其实一碗饭都吃不到。”

文彦博说道:“我听说君实躬亲庶务,不舍昼夜,才有此一问,社稷所寄,庶民所望,诸葛亮少食而事烦之事,请君实引以为戒。”说完拱手作别,也上了肩舆,下人抬着飞奔而去。司马光见文彦博八十一岁而老益弥壮,自己才六十八岁,连走几步都气喘,不觉摇头叹息。吩咐司马康:“走吧。”下人们便小心翼翼的抬了起来。

多食,少事,心宽,说说容易,司马光便做不到。先帝视之为腹心,欲以皇子寄;太皇太后视之为干城,言行而计从,自当举一身以徇社稷,岂能自惜?

也是。司马光身膺执政才几个月,王安石所行新法明面上是厘革殆尽,其实不然。当年王安石行新法时,先是制置三使条例司总理全国新政,后由司农寺掌控天下常平新法,凡立新法,必先在条例司讲论,定出条贯。除各路转运司、州、县设有专人提举,另有察访使巡视监督,推行起来,也觉艰难。他司马光靠发几通诏书,下几道札子,没有一个专门的工作机构,就几个月能办成什么事?不说别的,就说免役法,大多数州、县宽剩钱已收足,用钱雇役何等方便?突然改复差役法,各式人役是好派差的?蔡京以五天时间在开封、祥符两县恢复了差役法,强差硬派,有意要弄得民怨沸腾,归罪于司马光,司马光是正人,如何知道蔡京有如此居心?罢青苗法,又有多少善后事宜?州、县官吏真如此听话?

还有使他不安的,吕公著和韩维并不十分支持他。成都转运判官蔡曚上表多说了差役法的好话,韩维上表参劾,说是附会差法。这是什么话?连差役法的好话都不能说,还复什么差役法?还有一件事,司马光欲废王安石的新经义,韩维提出可与先儒之说并行,于是王安石的新经义便没有能废。司马光能与韩维拉下脸来吗?朝野怎么说?御史又怎么说?吕公著与其说是支持他司马光,不如说是支持韩维。或者反过来说,韩维支持吕公著。好在韩维和吕公著甚顾大体,并未与他公开争论。

司马光到家时,午时刚过,一进府门,司马康一边替司马光除冠脱袍,又一叠声叫下人侍候午饭。尽管下人抬的肩舆十分的平稳,司马光仍觉着浑身不得劲。肚子倒是有点饿了,夫人张氏亲自存了半碗精白米饭,司马光拨了两口便放下了。稍停一会,用汤泡了泡又吃了两口,实在吃不下,由张氏和司马康扶着去臥室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