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大了一些,亭畔的竹丛发出一片萧萧簌簌之声,柳条也摇得越发起劲。昊昊青天已布满了乌云,要下雨了。韩缜告辞走了,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发了一通牢骚,说一句“还得去都堂看看”,走出了怀粹亭。韩维只站起来说声“老六走好”,便又坐下了。一来酒杯里的酒没有干,二来心事浩然,须用酒来浸润。
韩缜才走,吕公著差人来报说,王安石死了。韩维听了一愣,他两手扶桌,嘴里说道:“介甫啊介甫,你走得何其速也!”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仿佛已不胜酒力,向前一扑,伏在了桌上。
王安石死了。他是在罢政之后,在半山楼居住了九年,又在秦淮河畔居住了一年之后逝去的。他用了十年时间滌荡尘虑和政波,只怕尚未滌清荡尽。偶然向北一望,汴梁的风云仍在心头缭绕。他明面上已经融入了金陵的山水之中,心里分明还在感受着朝政的波动。当王安礼告诉他司马光除左仆射兼门下侍郎时,他说道:“司马十二作宰相矣”!这是他臥在秦淮河畔的那间小屋之中,已经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了尽头时,发出的这样一声感叹?这声感叹之中,除了感慨和怅惘还有什么?新法,在用了十年时间侧首审视之后,又便如何?至少他对免役法仍然是肯定的:“亦罢及此乎?此法终不可罢也。”他这是“愕然失声”,原来他的心里装着的并非都是蒋山的烟岚和秦淮河的波滔。
但是他走得还是从容的。早已撒手,早已没有了羁绊,他是可以从容的迈上另一个长途了。他想与这个世界一刀两断,他要王防把他执政期间所记的日录烧掉,王防嘴里答应了,却又保存了下来,交给了蔡卞。于是陆佃在编写<神宗实录>时、李涛在编著<续资治通鉴长篇>时,多了一种参照,多了一点争议,使这段历史更加扑朔迷离耐人寻味。
王安石的死信是他弟弟、时为江宁府知府的王安礼上表告知于朝廷的。王安礼的奏折从通进银台司送到太皇太后手中时,太皇太后随即命内侍送给了司马光。此时,司马光恰在病中。
司马光这次的病并不重,不过感了点风寒,上年纪的人了,即便是普通感冒也是吃不消。他臥床休息了几天,太皇太后又忙不迭派了太医前来给诊治――太皇太后的一颗心是系在了司马光身上的。
随着章惇的离朝,执政中没有了对立面,或者说少了个制肘的人,司马光行事便利了许多。王安石所行的新法已被司马光厘革殆尽,即便设了详定所详定复差役法利害,差役法也在事实上恢复了。有开封府蔡京带头,各州县哪个肯落后?莫非还想得个奸邪之名?军器监丞王得君上表说:“臣僚上章与议改法,但许建明事情,不得妄有指斥。”就这一句话,太皇太后内降手诏,说:“予方开言路,王得君意欲杜塞人言,无状若此,可罢职与外任监当。”于是王得君去监永城县仓了。王得君说的“不得妄有指斥”,自然是指指斥王安石所行的新法。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风生草掩。经此一来,谁还敢对太皇太后和司马光之政道半个不是?一个个在风中掩伏做小人了也。
此时司马光又举荐了两个人。一个是程頣,以校书郎为崇政殿说书;另一个是文彦博。文彦博已经八十一岁,致仕好几年了,应司马光之荐,太皇太后下诏文彦博肩舆赴阙。
朝政既已纳入了太皇太后和司马光所设计的轨道,所不足的是韩缜仍占着右仆射兼中书侍郎的位置。太皇太后面谕左正言孙觉和右正言苏辙,说:“进退大臣当存国体,韩缜虽不协人望,要须因其求去而后出之。”太皇太后此言一出,御史便对韩缜发起了新一轮的攻击。
司马光是在大局既定、身居高位俯视群僚、志得意满之时得知王安石去世的消息的。尽管还在病中,他立即写了一封短信告知吕公著,信中写的是:
介甫文章节义,颇多过人,但性不晓事,而喜遂非。
今方矫其失,革其弊,不幸介甫谢世,反复之徒,必诋毁百端。光以为朝廷特宜优加厚礼,以振起浮薄之风。
这封信显出了司马光的客观与大度。称“介甫”而不称“王安石”,说“不幸介甫谢世”而不用“孰料”或是别的什么词,说明司马光与王安石的关系原本也是亲厚的。用优加厚礼来阻止跟风之人的诋毁,这是对朋友兼政敌的宽容。吕公著接信以后,却是唏嘘不止。吕公著不同于司马光,他与王安石的交情也是十分亲厚。当年司马光在去洛阳之后曾上表大言王安石之非,实际上是集众骂之大成。吕公著没有与王安石正面争论过,更没有公开言王安石之非。他的被黜是说了韩琦当效赵鞅提甲入京这句话,由头却是因吕惠卿话而起。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旧事未忘斯人已逝,抚今追昔能不伤怀?吕公著遂又差人告知韩维,又引起了韩维的一番吁叹。
尽管韩缜在韩维面前发了一通牢骚之后声言不愿让出右相之位,不出三天,在他的案上已堆着厚厚一大摞御史的弹文。御史的口气固然是越来越激烈,话也越来越难听。明摆着御史是要赶他滚蛋,再不识相,还不知御史将骂出何种话来。与其如此,不如去个州郡,天高皇帝远,老子此处第一。韩缜的乞出表送到太皇太后处,太皇太后立即批出:“缜自以恐妨贤路,故乞出外,视矝功要名而去者,缜为得进退之体,宜于制词中申说此意。”
韩缜被太皇太后香喷喷的“呸”了一口,以观文殿大学士知颍昌府去了。韩缜一走,门下侍郎吕公著升任右仆射兼中书侍郎,接替了韩缜的位置,韩维则又接替吕公著任门下侍郎。恰好文彦博到京,授太师、平章军国重事。
在朝政掌握在司马光和吕公著手中之后,御史又瞄上了吕惠卿。宋神宗赵顼和王安石发起的熙宁变法,到此已受到了全面清算。宋神宗固然是圣明天子没有责任,王安石也不过是“不晓事,好遂非”,只有吕惠卿是熙宁变法的罪魁祸首,十恶不赦,不拿他问罪拿谁问罪?
吕惠卿自司马光执政,便知没有他的好日子了。先是乞求宫观,遂以资政殿大学士、正议大夫提举嵩山崇福宫。这是一个闲职,不问政事,资政殿大学士的俸禄甚高,可以优游如世外闲人了。但吕惠卿想避世是避不了的。苏辙的一篇弹文洋洋大观,刘挚、王岩叟相继论其罪恶,太皇太后即下诏,降吕惠卿为中散大夫、光禄卿、分司南京,苏州居住。苏辙四人仍不依不饶,又加上了朱光庭、王觌,比吕惠卿为尧之四凶、鲁之少正卯,必欲一黜到底。于是吕惠卿责授建宁军节度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黜吕惠卿而由苏轼草制词,“操刀三十年才剐得一个有肉汉”,苏轼好不得意!说是“先帝始以尧之仁,姑试伯鯀,终以孔子之圣,不信宰予。”又说,“尚宽两观之诛,薄示三苗之窜”。真正是把吕惠卿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了。
继吕惠卿之后,御史理所当然的要对邓绾开刀,但给吕公著止住了:“人才实难,宜使自新”。对此,司马光也没有话说。现在的司马光固然称得上公务繁忙,他的病也是时好时犯,总也好不利索。有病痛缠身,这是很恼人的。望着病榻前小桌上堆放的公文,司马光生起了时不我予的感慨。
春天在人们不知不觉中逝去,代之以炎热的夏天。热无所不在,天热臥床尤其难耐。司马光半躺在床上,女婢跪在床前给他打扇。他手里捧着一件公文,因为老眼散光,读得十分吃力。离床不远放着一张小方桌,桌上放着一大摞公文和纸、砚、笔、墨,并已磨好了一池的墨,给司马光准备着随时可用。大约辰末巳初光景,门外一声“中使到”,司马光正挣扎着要起来,司马康已带着梁惟简走了进来。
梁惟简见司马光穿着小衣,光着两只膀子,一名婢女正拿着公服侍候司马光更衣,遂说道:“太皇太后说了,司马大人可以坐着听旨,公服先不必穿了。太皇太后召执政去垂拱殿议事,司马大人可坐肩舆至垂拱殿门前。”
司马光问道:“此时入宫议事,梁公公可知有何急事?”
梁惟简说道:“太皇太后接到西夏国主秉常上表,说是要我大宋归还兰州和米脂一大片土地,太皇太后担心边界又生事端,是以急召执政商议对策。――咱家先走一步,司马大人就来。”说毕,向司马光打了一拱,向外走去。司马光说了声:“梁公公走好”,对司马康说道:“康儿速备肩舆。”
司马康吆喝一声:“来人,备好肩舆。”又问司马光,“爹爹你的身体……”
司马光说道:“不妨。祇事体大,须立即进宫。”
女婢侍候司马光冠、袍、带、履结束定当,下人已备好肩舆,司马康扶着司马光躺在肩舆上,说声“起”,那肩舆平稳抬起。司马康亲自擎着一把青凉伞一路跟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