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宋熙丰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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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司马光和章惇第一次较量(1)

酷热难耐又郁闷难舒的夏天终于过去。天忽然高了许多,白云舒卷自如,仿佛在青霄之上写着秋的悠闲。习习秋风吹到身上,令人神清气爽。但是绿丛之中也多了点芜杂的颜色,时有落叶飘墜,肃杀之气也在人们不知不觉中生起。

此时,随着司马光和吕公著进入执政队伍,朝局已经充满了变数,一场比拼在所难免,并且只要一开始,就不会像秋风般的轻柔,秋雨般的缠绵。

紫宸殿里,小皇帝赵煦坐在龙床上,原来的河间云水戏龙屏风换成了一道软帘,太皇太后便端坐在软帘的后面。内侍省押班梁惟简照例侍立在帘前。三省和枢密院大臣恭立在龙床前,离龙床大约十步的样子。这是在紫宸殿议政。

小皇帝赵煦年纪才只十岁,他还不能成为紫宸殿里的主角。他端坐着,姿势如同听先生讲<论语>时那样,恭而敬之,两手置于膝上。站在赵煦面前的三省和枢密院大臣是: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蔡确,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韩缜,门下侍郎司马光,尚书左丞吕公著,知枢密院事章惇。赵煦以他的儿童的兴趣和思惟端详着立于眼前的大臣,他忽闪着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并在心里作着比较。他觉得司马光要见老一点,颏下的胡子白多黑少。吕公著胡子黑黑的,长须飘拂,长得像画上的人。但论个头却是蔡确最高。韩缜的个头不高,章惇嘛,比韩缜胖一点。

干坐着真没劲!赵煦打了一个呵欠。他忽然想起可不能失仪,连忙捂住嘴,扭头看看帘后的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已经不是第一次临御前殿了,她的神态很是从容。因为隔了一层帘,大臣们是看不清她的五官脸容的,但可以听出她讲话自然而流畅,虽说是不太清脆的老妇人的声音。她仿佛是例行公事般的问道:“众卿有何事启奏?”

司马光跨上一步,抱笏奏道:“臣有事启奏陛下。登闻检院收得臣僚民庶应诏言新法不便实封奏事数千件,乞降付三省,委执政看详,择其可取者用黄纸签出再进呈,或留置左右,或降付有司施行。”

通进银台司、登闻鼓院、登闻检院都属门下省,这一类实封奏事便先汇集到司马光手里,故有此奏。因为皇帝坐在龙床上,大臣奏事名义上是奏禀皇帝,实际上由太皇太后回答。

太皇太后说道:“准奏。”稍顷,又问,“尚有何事?”

司马光又奏道:“臣以为保甲乃妨民之法,乞尽罢诸处保甲,保正长使归农,依旧置耆长、壮丁,巡捕盗贼;由户长催督税赋。其所养马,拣择句状,太仆寺量给价钱,分配两骐骥院。”

司马光所奏的第一件事没有什么好议,第二件事保甲法是当年王安石所创的主要新法之一,也是司马光今天奏事的重点。他的脸上是一副中正平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样子,急迫偏狭不是他的作派。

司马光今天在朝议时提出罢保甲,其实已作了一系列的准备和铺垫。在他做门下侍郎前,小改小弄的已经有过几次了。最近,他直接奏请太皇太后下诏“案问强盗欲举自首者毋减”,又把刑法中“按问自首减刑两等”废掉了。当年他和王安石在金殿之上唇枪舌剑争论阿云一案,王安石提出“案问自首减刑两等”,被称之为开千古自新之门,也就是现在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立功者受奖――减刑,赵顼认可了,吕公著和韩维也支持王安石的观点,司马光是坚决反对。十几年过去了,他司马光大权在握可以更改了。吕公著和韩维不好提出异议,蔡确和章惇也没有反对。他认为今天提出尽罢保甲,是时候了。

司马光说完,太皇太后问道:“众卿以为如何?”

蔡确先看看司马光的脸色,又向端坐在龙床上默然不语的小皇帝拱了拱手,奏道:“尽罢诸处保甲,只怕不妥。所谓妨农,只是团教未能应时。保马一事,为京畿和河东路所行,两骐骥院如何便收养得许多马匹?此事宜别议立法。”

尽罢诸处保甲,蔡确不会同意,但他不愿得罪司马光,说话语气和缓,留着回旋余地。

蔡确说完,章惇立即奏道:“司马大人所言,乃不通之言。京畿自立保甲,盗贼无处藏身,已彰显其利。若以为妨农,不过如蔡大人所言,团教未能应时,则罢团教则可,缘何尽罢诸处保甲?正因为耆长、壮丁甚多弊端才改设保甲,如今又何必倒了回去?”章惇出言就带三分火气,也透着对司马光的不恭。

司马光奏事,蔡确、章惇两人出言反对。吕公著没有说话。因为几天前他与韩维已合上了一个条陈,也就是说,吕公著和韩维并不要废止保甲法,只是罢团教而已。现在司马光提出废保甲法,恢复旧制,吕公著便不宜支持。如若支持,便是出尔反尔。再说,吕公著和韩维既上条陈,太皇太后下的诏书中说得十分清楚,他也不想改口。韩缜处高岸看人救火,先落得自己脚下干净。还有一个原因,韩维是他五哥,五哥既已说了,他也不便再有异言,因此不打算说话。司马光没有想到才一讲话便遭到蔡、章两人的反对,吕公著和韩缜又箝口不言,遂向着龙床上的小皇帝和帘后的太皇太后打了一躬,说道:“保甲法之弊,臣已上疏言过,自教阅保甲以来,河东、陕西、京西盗贼已多,至敢白昼入县镇杀官吏。保甲法夺民衣食,是驱民为盗也;使比屋习战,是教民为盗也;撤去捕盗之人,是纵民为盗也。愚以为悉罢保甲使归农,一切皆依祖宗旧法。”

司马光一说完,章惇立即驳斥:“司马光大人在洛阳赋闲,如何知河东、陕西事?吕公著大人曾守河东,莫非还不如你知?以吕大人之贤,治下如何还有这等事?立保甲以静地方,缓急之时则以为国用,此乃立保甲之初衷。保丁本为农,何以言归农?保甲排定,盗贼无处藏身,偶有流窜,保丁捕获,皆立有赏格,因捕盗受伤死亡,抚恤甚厚,如何是撤去捕盗之人?‘比屋习战,教民为盗’焉有是理?刀枪乃造反之具,莫非司马大人还能禁天下刀枪?臣以为司马大人之言非是,可仍按吕公著大人和韩维韩大人条陈行事。”

司马光所言保甲法驱民为盗、教民为盗和纵民为盗,是想当然之言,是危言耸听。章惇所言却正是立法之本意。章惇这段话,不着痕迹的在司马光和吕公著中间加了一个楔子,还按住了吕公著的嘴,最后说“仍按吕公著大人和韩维韩大人条陈行事”,便把吕公著、韩维和司马光置于对立地位,吕公著既不能否定自己去支持司马光,司马光如最辩下去,变成反对吕公著和韩维了。章惇说完,司马光已无话可说。

帘后没有声息,大约太皇太后一时拿不定主意。稍顷,才问道:“如此则何以为是?”

章惇说道:“臣之言甚是明白。”

太皇太后说道:“保甲依枢密院今月六日指挥,保马别议立法,并诏知诸路。”

枢密院今月六日指挥,便是按吕公著和韩维所奏而行,章惇又是枢密院的长官,‘今月六日指挥’,便是章惇根椐吕公著和韩维的奏疏而作。这场辩论,章惇胜。

略停了一停,见没有大臣继续奏事,太皇太后说道:“陛下有旨,除范纯仁为左谏议大夫,唐淑问为左司谏,朱光庭为左正言,苏辙为右司谏,范祖禹为右正言。此五人如何?”

说“陛下有旨”,自然是太皇太后的“旨”。太皇太后的话音刚落,章惇说道。“谏官按例皆令两制以上奏举,然后宰执进拟。今除目由宫中出,臣不知陛下从何知之,得非左右所荐?此门不可浸启。”左右指太监,若大臣由太监举荐,朝政还不乱套?

太皇太后说道:“皆大臣所荐,非左右也。”

章惇说道:“大臣当明扬,何以密荐?况吕公著与范祖禹为亲,韩缜、司马光与范纯仁为亲,台谏所以纠绳执政之不法,执政初除,亲戚及所举之人为台谏者皆徏他官,今不可违祖宗旧法。”章惇说“不可违祖宗旧法”时,目视司马光,一字一顿,大有“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之意。

太皇太后出中旨除五人为言官,说有人举荐,未必会是假话,但未按手续,或者说是违规。章惇的话便显得唐而皇之、振振有辞、咄咄逼人。章惇身上本有一股霸气,他责问太皇太后,就像责问一个寻常老妇人。太皇太后自知违规,只能出语解释,而且是婉言解释。因为章惇直点出这五人中与谁谁为亲,司马光便不好不说话了。他说道:“纯仁、祖禹作谏官,诚协众望,不可以臣故妨贤者路,臣宁避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