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公著因反对五路征讨西夏,又反对筑永乐城,赵顼既不听劝谏,恰好章惇从定州调枢密院任副使,吕公著便上表要求去做定州知州。不久,吕公著又从定州调任扬州知州。吕公著得到赵顼的死讯,和司马光一样,从心里感到悲痛。吕公著是赵顼可寄腹心的信臣,赵顼的过早去世也的确令人扼腕叹息。吕公著和司马光不同的是,他是一州之长,不能离开扬州赴京吊唁。不几天,诏书到了,吕公著以资政殿大学士兼侍读。接着又诏吕公著乘传赴阙,途中又遣中使问劳。到得汴梁,吕公著没有先回家,而是直入宫中,先去福宁殿,在赵顼灵前跪拜祭奠,然后便由内使领着去内东门小殿见太皇太后。
此时太皇太后刚用过午膳,听说吕公著求见,连忙吩咐升坐。
吕公著向着绣帘之内的太皇太后行礼请安,太皇太后隔着绣帘见吕公著年纪虽已六十开外,略显富态,行止并不见老,一副雍容大度的样子。太皇太后这个老妇人竟觉眼前一亮,心里先就赞许。想像他在年轻时一定是个风流倜傥的美男子。她开言说道:“吕学士何时到京?閤家可好?”
吕公著说道:“臣蒙太皇太后急召回朝,方才到京,便入宫见驾,家中料想安好。”
太皇太后说道:“吕学士不辞风尘,旅途劳顿,赐坐。此时入宫,午膳想必尚未用过,内侍命御膳房给吕学士备食。”
吕公著躬身说道:“谢太皇太后赐食。臣蒙先帝知遇,推为腹心。太皇太后对臣恩宠有加,敢不效命!臣今有十事上奏:一曰畏天,二曰爱民,三曰修身,四曰讲学,五曰任贤,六曰纳谏,七曰薄敛,八曰省刑,九曰去奢,十曰无逸。皇帝行得这十事,何愁国家不治!”
吕公著奏这十事,也是泛泛而论,或者说放之四海而皆准,对任何朝代任何皇帝都可作如此言。太皇太后说道:“卿之言甚是。”
吕公著又奏道:“先帝新定官制,设谏议大夫、司谏、正言,员数甚备。宜选骨梗敢言之士遍置左右,使职谏争。又,御史之官,号为天子耳目,而比年以来,专举六察故事。伏乞尽罢察案,止置言事御史四人或六人,仍诏谏官、御史并须直言无讳,规主上之过失,举时政之紕缪,指群臣之奸党,陈下民之疾苦。”
吕公著先奏十事,是对皇帝说的,后面这一番话,要义是“御史须直言无讳,规主上之过失”,也是对皇帝说的。现在皇帝年幼,自然便是对太皇太后说的了。至于当前如何措政,只字未提。太皇太后要听的显然并不是这个,她关心的是当前,吕公著的话未免有点隔靴搔痒。太皇太后说道:“听卿所奏,深有开益。当此拯民疾苦,更张何者为先?”
吕公著不同于司马光,司马光是对厘革新法之事,未一日或忘。吕公著一直在朝任职,身处其中,对新法的废止反没有司马光迫切,是以对当前政事如何措置,没有也来不及多想。见太皇太后问:“更张起何者为先”,反有点措手不及。他答道:“容臣退而思之,别具状闻。”
恰在此时,御膳房送来膳食,太皇太后命内侍侍候吕公著去偏殿用膳。
吕公著回到家里,家里顿时门庭若市。吕家本是汴梁的望族大户,亲戚故旧固多,门下士也不少。自从老大吕公弼一死,吕公著外放,家里便冷冷清清的了。吕公著这次回京,太皇太后所待又是异数,谁还不前来巴结?其实此时吕公著想的却是美美的睡上一觉。六十多岁的人了,从驿路进京,不仅路上没有耽搁,一到京便入宫见太皇太后,还能有个不疲劳的?
晚饭后,吕公著先由侍妾侍候着洗了个澡,然后走进书房。早有下人点亮了椽烛,磨了一池的墨。必竟是自己的家,与任所不同,自有一股温馨之感。不过吕公著要写奏疏,没有叫小厮和美婢侍候。
当年吕公著因青苗法的废立之争而被黜,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比司马光的外放要早一年。他之反对青苗法,态度远没有司马光激烈。他没有直接上疏言王安石,更没有如司马光直斥王安石为奸邪。他入宫遇到吕惠卿,听吕惠卿说要镌板疏驳韩琦,也是怕事情闹大,劝说赵顼,不要引起韩琦带甲入京。而“带甲入京”这话,由头也是吕惠卿挑起。也可以说是吕公著上了吕惠卿的当。这件陈年旧事,随着岁月的浸润冲洗,现在想来,已没有了怨尤。甚到对此时居住在金陵秦淮河边身患疾病的王安石产生了怀念,只是无由见面,――恐怕此生再也不会相聚相见了。太皇太后不是问更张何者为先吗?这就不得不提一提老朋友的名字。吕公著在纸上提笔写道:
……自王安石秉政,变易旧法,群臣有论其非便者,指以为沮坏法度,必加废斥。是以青苗、免役之法行而取民之财尽,保甲、保马之法行而用民之力竭,市易、茶盐之法行而夺民之利悉,若此之类甚众。……这是在说到具体如何更张之前的一段话,或者是说所以要更张的原因。吕公著写到这里,略停了一停,抬头下意识的望了望穸外。穸外是浓重的夜色,在夜色被灯光冲决了的地方,可见一株花树在夜风中弄影。但吕公著的眼中,没有穸外的这些实体,或者说穿过了这些实体,随着思惟,目光变得空灵和抽象。
吕公著重又提笔写道:
……更张须有术,不在仓卒。且如青苗之法,但罢逐年比较,则官司既不邀功,百姓自免抑勒之患。免役之法,当少取宽剩之数,度其差雇所宜,无令下户虚有输纳。保甲之法,止令就冬月农隙教习,仍委本路监司提案,既不至妨农害民,则众庶稍得安业。……这一段话,是吕公著这篇疏文中的要紧话,也是吕公著不同于司马光的地方。青苗、免役、保甲三法,是王安石所变法度中的重点、核心。吕公著的意见不是要废止,而是有所宽松。也就是说,在他看来,不是法本身的弊端,而是执行中的不足。但就青苗法而言,王安石不也曾三令五申禁抑配吗?免役之法,不也处置过多收宽剩钱的官员吗?保甲之法,不也严令农隙教习,不能妨农吗?吕公著说青苗、免役、保甲三法,就所说的几句话而言,与其说是反对,不如说是赞成;与其说是废止,不如说是继行。
但吕公著也说保马之法、市易之法要一切罢去,南方盐法、三路保甲尤宜先革。在疏文的最后举荐了一批人。他写道:“孙觉方正有学识,可以充谏议大夫。范纯仁刚劲有风力,可以充谏议大夫或户部右曹侍郎。李常清直有守,可备御史中丞。刘挚资性端厚,可充侍御史。苏轼、王岩叟并有才气,可充谏官或言事御史。”
太皇太后看过吕公著的疏文,便命梁惟简送给司马光,司马光看了,可以说是基本同意。他立即向太皇太后奏言,说:“公著所陈,与臣言正相符合;唯保甲一事,既知其为害于民,无益于国家,当一切废罢,更安用教习?”
吕公著的疏文,从另一方面触动了司马光,那就是荐人。他开了一张用人清单,说是“伏望陛下――其实是太皇太后――记其姓名,各随器能,临时任使,无所遗逸。”
犹如两军对壘,司马光正在迅速组织起一支队伍。吕公著在上疏言事之后,即任尚书左丞,尚书省的长官。司马光和吕公著两人,既跻身于执政之列,已可与蔡、章两人分庭抗礼。接着刘挚做了侍御史,王岩叟做了监察御史。当年刘挚曾上书言免役法十害,曾布曾与之论争。刘挚做了侍御史,他手中的大棒还会砸向谁?
此时,当年汴梁四友中的另一人韩维奉召到京,先是知陈州,后又改侍读、加大学士。太皇太后降手诏劳问,韩维奏道:“治天下之道,不必求高远,在审人情而已。识人情不难,以己之心推人之情可见矣。人情贫则思富,苦则思乐,劳困则思息,郁塞则思通。陛下诚能常以利民为本,则人富矣;常以爱民之心,则民乐矣;役事之有妨家务者去之,则劳困息矣;法禁之无益治道者蠲之,则郁塞通矣。”
如同吕公著所上的十事一样,这也是放置四海而皆准的正言,并且也是对皇帝说的,是为了约束皇帝的,太皇太后要听的不是这些。
韩维又说,“臣请陛下深察盗贼之原,罢非业之令,宽训练之程,盖为保甲、保马发也。臣非谓国马遂不可养,但官置监牧可矣;非谓兵民遂不可教,但于农隙一时训练可矣。”
在汴梁四友中,韩维与王安石最为亲厚,太皇太后诏以问政,韩维奏事时连王安石的名字都没有提到。他没有说青苗法和免役法,对保甲法只说“农隙一时训练可矣”,与吕公著的意见相同。他不同意保马法,也只一句“但官置监牧可矣”,语气极为和缓。吕公著与王安石的交情也不错,在奏疏中只一句“王安石秉政”提到王安石之名,后面是“群臣有论其非便者”,不是自己直接反对。司马光与他们不同,对王安石所行新法深恶痛绝。或许当年他们的名头均大,有两峰竞高之意?司马光是在洛阳闲居十五年,这十五年仍在磨砺意气,更增激忿;而吕公著和韩维却一直在各州任职,对新法领悟得更深一点,并且逐渐领悟新法其实不坏?
汴梁四友中的王安石退居金陵已在病中,其他三友司马光、吕公著、韩维都已回朝,执掌权柄,当此之时,侍御史刘挚上表言事说:“皇帝春秋鼎盛,左右前后宜正人与居。伏见兼侍讲陆佃、蔡卞,皆新进少年,欲望于两制以上别选通经术、有行义、忠信孝悌、淳茂老成之人,以充其任。”于是陆佃和蔡卞皆罢,以龙图阁待制赵彦若、朝清郎傅尧兼侍讲。其实陆佃、蔡卞都已入仕十余年,也不是少年了。
司马光在布阵,取攻势;蔡确和章惇则取守势。仿佛在青霄之上,两团乌云迅速接近,在碰撞之际,将会有一个惊天大霹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