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坐在紫宸殿龙床上,脸上彤云密布,心情郁闷之极。这是在朝会之后执政赴紫宸殿议事。此时苏轼之事已成朝野关注的焦点,执政大臣也不能例外,便是今天议政也回避不了。舒亶的奏事,两府大臣都已看过。赵顼的一声“如何”?大臣们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把目光转向宰相吴充。吴充先扫视身旁大臣,然后注目赵顼,徐徐问道:“请问陛下,魏武何如人?”
赵顼说道:“何足道!”
吴充说道:“陛下以尧舜为法,薄魏武固宜,然魏武猜忌如此,犹能容祢衡,陛下不能容一苏轼,何也?”
赵顼说道:“卿之言甚善,苏轼固有罪,朕岂能不如魏武?”
王珪看了吴充一眼,他不满意吴充以曹操来劝谕赵顼。他倒是跟着主流思潮,赞成重处苏轼。他奏道:“臣以为苏轼有不臣意,岂可与祢衡并论?”
赵顼说道:“苏轼固有罪,然于朕不应至是,卿何以知之?”
王珪说道:“苏轼<桧诗>说,‘凛然相对敢相欺?直干凌云未要奇。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陛下飞龙在天,苏轼以为不知己,而求知地下之蛰龙,非不臣而何?”
赵顼说道:“诗人之词,安可如此论?他自咏桧,何预朕事?”
两位宰相对苏轼的态度绝然不同,吴充主宽宥,王珪主严惩,赵顼倾向于吴充。但此事并没有继续议论下去,包括参知政事蔡确在内,都箝口不言,不愿蹚浑水,惹是非上身。正在此时,庆寿宫内侍赶来报说,太皇太后病情转重,说是想看看孙儿皇帝。
赵顼听说太皇太后病情不好,说了声“卿等且退“,立即赶往庆寿宫去。
赵顼一进庆寿宫,没有理会妃子、太监、宫女们的行礼,嘴里叫着“太皇太后、祖母、奶奶,直往太皇太后的卧室闯去。此时太皇太后正躺在病榻上,双眼微闭,轻轻的呻吟着。高太后和向皇后坐在床前瓷墩上,满面愁云,注视着跪在床前诊脉的太医。赵顼的呼声灌进了太皇太后的耳中,仿佛是从远方跋涉而来,太皇太后疲乏的睁开眼睛,用她微弱的目光搜寻着赵顼。她看到了赵顼,笑容在她的脸上慢慢漾开。微启嘴唇,极轻微的吐出了”孙儿“两字。
太医已经诊好脉,向赵顼行过礼,去一旁开药方。赵顼跪伏在太皇太后的床前,说道:“奶奶,孙儿看你来了。”说着话,两行眼泪挂了下来。
太皇太后说道:“好孙儿,不要着急,奶奶老了,老了就难免……”
赵顼说道:“奶奶你不要说,你会好起来的。孙儿马上大赦天下,给奶奶祁福!”
太皇太后喘息了一会,说道:“为奶奶祁福,也不要大赦天下,只要赦苏轼一个人就可以了。”
赵顼说道:“奶奶说的是,孙儿不杀苏轼。”
药煎好了,赵顼亲自侍候太皇太后服了药,又侍候太皇太后睡下。高太后说道:“苏轼罪大,大不过谋逆,太皇太后的话不可忘。”
赵顼说道:“儿子明白。”
自此之后十几天,赵顼不上前殿视事,在庆寿宫衣不解带侍候太皇太后。又谒景灵宫,命辅臣祷于天地、宗庙、社稷,减天下死罪一等,流罪以下释之。但太皇太后的病并没有好转。太皇太后于元丰二年的十月末驾崩,举朝举丧,于是苏轼一案便拖了下来。
如果说苏轼诗案在朝中刮起了一股旋风,刮得朝臣人人自危、忐忑不安,最平静的地方却是旋风的中心、苏轼的所在地御史台狱中。在进御史台狱最初的半月之内,苏轼被过了三次堂。之后,御史台便没有再找他问案,儿子苏迈又不能入监探望或通消息,他仿佛与世隔绝又被人忘却。外界对他的生死所作的议论、判断、猜度以及朋友们欲救不能受到株连他全然不知。他处在极度的孤寂之中。他只能从一扇小穸中感知昼与夜的更替和阴晴雨雪天气变化。他在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到来。他以为必死无疑却又无时不在生长着生的希望。他也知道太皇太后对他颇有庇佑之意,当太皇太后的死讯传入牢中,他不胜悲痛,仿佛他的生的希望又减少了一分。
时光在他的等待中悄悄流逝,不觉秋去冬来。
每天都是一样,中午时分,他的目光焦灼的注视着牢房的房门。他等待儿子送来的食物,并从食物中领略其中的玄机。还在从湖州向京城押解的路上,苏轼与苏迈商议了用食物暗通消息。食物中没有鱼,说明朝庭还没有定他死罪,他可以从容度过这一天。如果送来了鱼,也就送来了绝望。这一天,苏轼听到狱卒梁成招呼拿取食物,苏轼接过看时,立时便惊呆了。仿佛寒风过体,浑身僵冷。“啪“的一声,食物掉在地上,食物中有一条鱼。(苏轼出狱之后,问及苏迈,才知道苏迈羁留京师既久,银钱将罄,去陈留访友未归,临时托人给苏轼代送食物的。因不知苏轼父子有个约定,便给苏轼送了鱼。苏迈回来知道朋友给父亲送鱼,也急得要死,惟恐苏轼在狱中发生意外。)
梁成进牢收拾时,苏轼已颓坐牢中。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到了尽头,御史随时可以到狱中来宣布给他处以死刑。他感到了绝望,并于绝望中想起了弟弟子由,想起了老妻和儿子。他觉得对不起弟弟子由和老妻儿子,并想对他们说几句话。请狱卒梁成给他弄来了纸、笔,磨得墨浓,提笔写道:
予以事系御史台狱,府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
苏轼先写了序,也就是作此诗的缘由,接着挥笔写道:
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
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
额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
他日神游定何所,桐乡应在浙江西。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了须还债,十口无家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藏骨,他时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这是两首七律,此时的苏轼,真有撕心裂肺之痛。是夜,梁成照例给苏轼端来热水,侍候苏轼洗脚,苏轼便请梁成把这两首诗连送给苏辙。苏轼入狱,苏辙已来汴梁,和苏迈同住一起。当苏辙看到苏轼的诗时,禁不住伏案痛哭。梁成虽只是个狱卒,也还有点见识,苏轼的诗肯定会流传出去,自己私自夹带出狱,难逃干系。于是叫苏辙抄了,自己拿了苏轼的原诗送给典狱长,明说是苏轼所写。典狱长立时便把此诗送交御史中丞李定。当天,此诗便传到了赵顼手里。
赵顼读罢苏轼的诗,不觉叹息不已。应该说苏轼的诗中没有怨艾之意,说“魂飞汤火命如鸡”,也只是说生死未卜,不免命丧狱中。人处囹圄,何异鸡之在庖厨?作如是想,或写之于诗中,也是常情。何况诗中明说“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把一切归咎于自己?对儿子和老妻的牵掛、与苏辙的兄弟情深,原世世为兄弟,赵顼看了,能不感动?
“如何处置苏轼?”他问自己。
赵顼正当独自嗟叹思考之时,内侍报说王安礼入宫见驾,赵顼说了声“宣”,又补充了一句:“王安礼崇政殿候驾。”
王安礼的官职是直舍人院,算得上是皇帝近臣。王安礼在进宣德门时恰遇御史中丞李定。
常人遇见李定早就回避了,王安礼却一直走到李定面前,问道:“苏轼可安好?”
李定听了一愣,说道:“苏轼与金陵丞相论事不合,公幸勿营解,人将以为党。”
金陵臣相便是王安石,王安礼是王安石的弟弟,而李定又出自王安石门下。是以王安礼敢问别人所不敢问。也是。能作如是问的,遍览满朝文武,也只王安礼一人而已。李定之言,有两重意思。一是苏轼与你哥哥不和,你不要营解苏轼。二是你若营解苏轼,人将以为你是苏轼的朋党。王安礼问道:“我哥哥安石营解苏轼,也为苏轼之党?*曾闻令郎路经徐州,苏轼曾供之以酒馔,令郎也为苏轼之党?”
李定说道:“王大人何出此言?丞相安能营解苏轼?我儿再不成器,如何能为苏轼之党?”
李定称王安礼为王大人,是因话不投机,有意把两人的关系拉远。王安礼说道:“中丞既曾从我哥所学,如何不知我哥脾性?我哥胸怀磊落,素无私怨,如何不能营解苏轼?我便营解苏轼,你怎知不是奉我哥之命?”说到这里,王安礼衣袖一摔,说道,“少陪,本官进宫去了!”
王安礼明言进宫营救苏轼,李定气得干瞪眼,却也无法。他冲着王安礼的背影说道:“敢与本中丞言语相侵,你王安礼是第一人!”
王安礼走到崇政殿外唱名求进,赵顼说了声“宣”,内侍即引王安礼进殿。行礼毕,赵顼问道:“舍人何事见朕?”
王安礼说道:“为苏轼之事。”
赵顼问道:“苏轼又有何事?”
王安礼说道:“自古大度之君,不以语言谪人。苏轼本以才自奋,今一旦致于法,恐后世谓不能容才。愿陛下无庸竟其狱,以早宽释为是。”
赵顼说道:“朕固不深谴,特欲申言者路耳,御史固欲重谴,并行废绝,卿既如此说,朕即宽赦矣。”
王安礼说道:“臣知陛下为明君,故敢如此请。陛下既欲宽宥,臣复有何言?臣告退。”
赵顼说道:“卿幸勿泄言,苏轼贾怨甚众,恐言者以轼事而害卿。”
王安礼行过礼退出崇政殿,回到舍人院,恰好遇到知谏院张璪。此时张璪已知王安礼进宫见驾,忿然问道:“公果真救苏轼也?”王安礼没有理会张璪,张璪也拿王安礼没有办法。告诉李定,李定也只苦笑笑,说:“此公向来如此,莫非还真把他视作苏轼之党?”
赵顼在王安礼退出崇政殿后,吩咐入内内侍省副都知冯宗道:“卿去牢中看看苏轼。”接着又交代了见句,冯宗道奉命而去。
苏轼在狱中度日如年,又仿佛与世隔绝。狱外何人火上浇油、落井下石,何人上章面君、冒险营救,他一概不知。自从他写的两首诗交由梁成送了出去,他反倒心如止水,只等死期。这天夜里,苏轼刚要睡下,突然有二人推开牢门进入牢房。此二人一言不发,投箧于地作为枕头,躺倒便睡。苏轼也未加理会,各睡各的。苏轼素无机心,在牢日久,反倒从容,却也是一夜好睡。大约四更天左右,此二人推醒苏轼,说道:“恭喜恭喜。”
苏轼转身问道:“犯官命悬一线,何来喜事?”
此两人笑而不答,说道:“安心睡觉。”
这之后没有几天,苏轼在狱中接到诏书,诏书上写的是:
祠部员外郎、直史馆苏轼,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使、本州安置。钦此。
苏轼听小黄门宣读完诏书,下意识的摸了摸脖子,一时怔在当地。
原来那两个推门走进苏轼牢房、扔箧于地纳头便睡的人,一个是冯宗道,另一个是小黄门。他们是奉赵顼之命,来察看苏轼动静的。他们见苏轼呼呼大睡,不像有心事的样子,回去禀报赵顼。第二天,赵顼对大臣说:“苏轼在狱中酣睡不醒,鼻息如雷,朕知他胸中无事。”于是才有上面这份诏书。设若苏轼夜里转辗反侧,夜不成眠,再发几句牢骚埋怨几句,后果也就难料了。不过死罪是没有的。当时李定奏事,说“苏轼之奸慝,今已具服,不屏之远方则乱俗,载之从政则坏法,伏乞特行废绝”。远黜是免不了的。
苏轼脱去罪衣,换了常服,略作收拾,走出牢房。他于元丰二年七月二十八日被捕,八月十八日入御史台监狱,至除夕释放,一共被关了四个月另十二天。此时得脱缧紲,重立于阳光之下,真有隔世之感。他眯眼仰望,但见苍穹幽深,一朵白云,自在而悠然,仿佛是碧海中的一叶白帆,慢慢飘移。微风轻拂,虽甚凛冽,苏轼不觉其寒。他伸手捋一捋颏下的美髯,正欲举步,耳闻一声“爹”,苏迈已跑了过来,一把抱住苏轼,满面欢容又双泪交流。
回到家里,苏迈置酒相庆。两杯酒落肚,因想从牢房到家中,便是死生两重天,往事已矣,我还是我,人生遭际,跌宕飘摇,身入囹圄,何曾想到还能如此自在举杯?此时的苏轼,真是感慨万端,不禁又提起笔来,写道:
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名声不厌低。
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
……也许是坐牢日久,压抑难耐,这一提笔,不禁诗情涌动如急浪澎湃,奇丽曼妙之句如串串珠玉喷泻而出,现之于笔下,一首绝诗或者律诗已经容纳不下,于是,一首抑而后扬、屈之又伸、情致跌宕、嘻笑挥斥又文采纷呈的长律排荡而出。苏轼写罢,把笔一摔,长叹一声:“莫非牢还没坐够?我真是无药可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