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宋熙丰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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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王雱假造公文,欲置吕惠卿于死地

随着天气的转暖,王雱的腿病越来越严重了。创口似乎并不甚大,不过如豌豆大小的一个孔,向外流着脓水,但整个小腿已胀得乌黑发亮。京城中有名望的医生都已请遍,所敷的膏药也无济于事。不算很痛,只是一种木木的胀痛。病腿在侵消着他的生命,也限止了他的活动。作为太子中允、天章阁待制,他是皇帝的近臣,赵顼对他印象良好,常称道他的学问。但自从随王安石从金陵返回京城,他没有入过一次宫。他不能瘸着腿撑着柺去见驾。他偶尔也叫王防或张世英陪着扶着在门外在附近的街道上走走,但更多的时间是坐在书房里,独自感受着那种木木的胀痛,感受着在木木的胀痛中消磨时光消耗生命。他的活动范围或者说生存空间变小了,他的思惟空间也变小了。他已经用不着再思考如何去与皇帝谈论学问,感受那种在学问的天空中遨游的乐趣。他的思惟仿佛陷入了一种牢笼,只能在里面扑腾,直到劲疲力竭。

这牢笼便是仇恨。对吕惠卿的仇恨。

王雱对吕惠卿的仇恨,主要还是小叔王安国的被逐以至客死。吕惠卿对王安国的被逐以至客死究竟该负多少责任,其实也很难说。王安国是御史置狱根究的,放归田园的处置也是御史作出又经过中书和皇帝批准的。吕惠卿充其量也只是在中书说了王安国“以弟非兄,是为不悌”这句话。王雱因此而记仇未免过于偏执。如果“以弟非兄是为不悌”这句话出于别人之口,根本谈不上记仇。或许吕惠卿与别人不同,他和王安石家走得太近,没有援手已是有罪,遑论落井下石了。后来,因编修三经新义,赵顼加封王雱为龙图阁直学士,又被吕惠卿一句话给辞掉了,于是旧仇加上了新恨,对吕惠卿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吕惠卿在赵顼面前呑呑吐吐说有小人在侧,只是提到练亨甫而未说出王雱,其实心里雪亮。练亨甫因为吕惠卿和吕升卿没有为他在赵顼面前美言而记恨,御史蔡承禧因吕升卿的呵斥而记恨,因有王雱撑腰,遂向吕家兄弟发难,这便是事实。作为御史中丞的邓绾,在王安国问题上的责任应该比吕惠卿大,王安石辞相离京后投靠吕惠卿,王安石回京复相便又反水,这也是事实。蔡承禧先参吕升卿,对吕惠卿却是邓绾先奏弹章。而邓绾之弹吕惠卿,又是王雱授意。

吕惠卿在被黜陈州之后,邓绾和蔡承禧的弹劾并未停止。枝枝蔓蔓,牵牵连连,凡与吕惠卿有点关联的都扫了个遍。但吕惠卿上章自辩,蔡承禧所言二十一条罪状都属虚妄。邓绾所言吕惠卿通过张若济在秀州置田一事,原是吕升卿所为,并且钱已还清。吕惠卿虽然离开了中书,却仍以给事中的官衔做着陈州的知州。吕升卿没有这么个好运道,他已从江南西路转运副使任上撤下。原本是太子中允、直集贤院,也降授为太常寺太祝。吕升卿此人口没遮拦,拿现在的话说就是没有素质。他曾在赵顼面前说练亨甫以秽德讨王雱欢心。他说:“陛下不信,臣有老母,敢以为誓。”于是御史说:“王安国非议其兄,吕惠卿谓之不悌,放归田里。今吕升卿对陛下以母为誓,不比安国重?”吕升卿的处置也不谓不重,不过他没有放归田里,去无为军监酒税了。

王雱仍然心有不甘。

转眼便是夏天。燥热令王雱难以忍受。病腿在发着恶臭,苍蝇乱飞驱之不去,使他更觉烦躁。

王雱在书房里半坐半躺,病腿搁在杌凳上,两眼睁着,看着屋顶不确定的地方。屋内已用苦艾燻过,空气中残留着略带苦味的草香。这是驱蚊虫用的。穸外已被夜色所笼罩,房内一根椽烛正闪动着光焰。这光焰照着王雱的瘦弱的身形,并把他的影子投向墙角,同时也把吕嘉问和练亨甫的身影映在了墙上。随着光焰的闪动,他们的影子也在墙上晃动。

王雱说道:“惠卿险恶奸狡,当重处远竄。止黜陈州,尚居密近,所谓尘秽天下而犹处衣冠,如何消得我心中之恨!”这番话从牙缝中迸出,语声冷峭,使人听了有不寒而栗之感。

吕嘉问说道:“继王庭老之后,原本由徐禧和尹政推究秀州张若济事,此二人俱为吕惠卿所荐,说置田是升卿所为,或有庇护。今邓绾已奏请改由蹇周辅推鞫,只怕也难构其罪。”

吕嘉问和练亨甫一样,与王雱的关系十分亲厚。但吕嘉问与吕惠卿的关系也不错。当年曾布根究市易司事,吕惠卿曾多所庇护,吕嘉问心中十分感激。现在王雱与吕惠卿交恶,吕嘉问助王雱而倾吕惠卿,也颇有点无奈。再说,张谔去了两浙,吕嘉问取而代之,已做到了中书的总检正,处事颇想预留地步。他说这番也有到此为止的意思。但他所说“只怕难构其罪”这句话,王雱颇以为是。他说道:“蹇周辅素称能吏,又为邓绾同乡,固不会庇护吕惠卿,然事只如此,却也难罪。”说到这里,王雱目光幽幽盯着练亨甫,又说,“亨甫素称聪明,有何良法,以罪惠卿?”

练亨甫与吕嘉问不同,对于吕惠卿,他与王雱是同仇敌忾。但就究治吕惠卿而言,除邓绾和蔡承禧交相弹劾,根究所已换了两次人。这次所换的蹇周辅一向有酷吏之称,已经是无所不用其极了,还能有什么办法?他说道:“此事当从长计较。”

王雱用拐棍戳地,笃笃有声,说道:“什么从长计较?莫非还要等吕惠卿回了中书再计较?”大约用了些力牵动了病腿,一阵疼痛,嘴里“哼“了一声。

对于王雱的切责,练亨甫无话可说。稍顷,嗫嚅着说道:“可否请丞相移文,将惠卿下狱?”

王雱说道:“不妥,我爹不会答应的。”

王雱说得不错,王安石为政只论是非,不计恩仇,更不会使小人伎俩,这一点练亨甫和吕嘉问都是知道的。练亨甫说道:“丞相案上公文甚多,我等私取邓绾和蔡承禧所条事,杂于其中,丞相未必能知。将吕惠卿下制狱,只当是丞相之意。”说到这里,两眼看着吕嘉问问道,“望之兄以为如何?”

这可是小人伎俩。吕嘉问看着王雱,王雱若有所思,瘦削的脸庞,在烛光下忽明忽暗看不真切。吕嘉问说道:“只怕只有此法了。”他语速甚慢,仿佛在字斟句酌,既没有把握,又别无选择。

王雱说道:“也罢,此事有劳亨甫吧!”

弄出这样一件公文,对于练亨甫来说并非难事。原本该王安石的押字便由王雱代劳,并由王雱乘王安石不在时送进书房,夹在已批阅过的公文中。

王安石把公文带回中书时并没有再校一遍,便令堂吏分别交由有司办理。这堂吏正是余中,吕惠卿的亲信。余中见此公文,暗暗吃惊,随即袖了赶往陈州,送交吕惠卿。

陈州属京畿路,在汴梁之西南,密近帝都,快马半天即到。

吕惠卿是在熙宁八年十月黜至陈州的,至此时,在陈州已待了大半年了。当年从真州推官任上秩满回京时,过江拜访王安石,并由王安石向曾公亮举荐得以馆职,从此便一直在汴梁任职。从编校集贤书籍到参知政事,纵横捭阖,展锋露角,既得志又得意。正可谓起于粪土之中,至于青云之上。谁知一朝获罪,罢黜陈州!不过还好,并没有跌回原地,必竟还是以给事中知陈州。而且他的名望也已经今非昔比,朝中尽多他的朋友。今日之知陈州和当年之在真州,其风光也不可同日而语。陈州既属京畿,市廛之繁华,州衙之齐整,虽不能与京都汴梁相提并论,但比之边远军州,不啻霄壤。

吕惠卿在吏事上是干才,学识、文章俱属上乘。辽使萧禧两入汴梁,大宋两次致辽的国书都是吕惠卿的手笔。自从在朝中设置制三司条例司,吕惠卿事实上便是王安石的副手,新法概出于其手。加上有着中书总检正和参知政事的经历,勾管小小一个陈州自然游刃有余。没有了政事纷呈与奔竞,没有了宾客盈门的喧嚣,生活变得从容了。他尽可以悠悠然打发时光。州衙的后园不比汴梁府邸的后园小,亭台楼阁多了点沧桑的痕迹,便多了点幽思和联想。他可以用燕游来装点人生,用闲适来按抚疲惫。他可以邀三两诗友吟风弄月,也可以醉扶香肩漫步花径。于是他的生活就增添了温馨和诗意。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吕惠卿没有这种好心情。清闲倒是清闲了,也备受冷落了。这还在其次。从汴梁传来的声音还在使他不安。御史继续上着弹章,根究司一直在动作着。他不明白,请张若济置田一事已经辨明,为何还要派蹇周辅去根究司根究什么。这件事必得要分辩清楚。他现在固然是只能挨打不能还手,但申辩两句总还可以。他吩咐吕顺笔墨侍候。

吕惠卿走进了书房。书房外即是后园,穸前一株芭蕉透着沉沉的绿。风在轻摇着那巴掌般的叶,仿佛是不愿打断吕惠卿的思绪,把絮语压得极低。离芭蕉几十步远处,是一汪池水,池水清得可以看见水底的游鱼。热浪从水面上掠过,并被风消释着,在穸外徘徊一阵,涌进穸来,已只剩下风的沁凉,还带了点水的腥味。稍远处柳树上的知了,在自顾自的鸣叫着,让人不可理解,听着心烦。

吕顺说道:“相公,墨浓了。”说完又给吕惠卿铺纸。

吕惠卿提起笔来,在纸上写着:

……往者邓绾言,臣丁忧日托张若济贷部内钱。闻推究所穷究首尾,七月乃毕。今朝庭复差蹇周辅推鞫,其初遣使之指,事本缘臣,臣事既明,更为何人置勘?周辅乃邓绾乡人,尝为御史推直官,不惟有嫌,于法亦碍,乞别选官置院。

吕惠卿又看了一遍,搁下笔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这道奏章上去是否有用。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年在朝中在王安石面前,在赵顼面前,可是言听计从的啊!现在人一落魄,还有谁听我申诉?这时,吕惠卿听得外堂有人通报了一声:“大人,有客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直响到书房门外,接着一声“吕大人,卑职有要事相告”,一人闯进书房。吕惠卿看时,却是余中。

吕惠卿见余中满头满脸的汗,便知一定有什么要紧事,心里也有点着忙,他没有让坐虚套,开口便问:“余大人,有何要事,劳你从汴梁赶来?”

余中从袖从取出公文,递给吕惠卿,说道:“大人请看了再说。”

吕惠卿伸手接过,刚看了个头,不禁脸上变色,拿着纸的双手颤抖着。这便是出自练亨甫之手的那件公文,以中书名义发往有司的札子。取用邓绾和蔡承禧弹文上的事例,将吕惠卿下制狱勘问。文中语句甚恶,把吕惠卿比作尧时的‘四凶’,必欲严惩。吕惠卿看完,恨声说道:“想不到王安石如此待我!”遂向余中拱手说道,“有劳余兄通此消息,救惠卿者,余兄也!”

余中连忙说道:“大人言重了。大人对卑职有知遇之恩,卑职不敢或忘。天幸此文落到卑职手中,快马送来,幸勿误事。”

吕惠卿见吕顺尚站在书房内,吩咐道:“备酒。”又对余中说道:“我们边吃边谈。”

余中离开中书直奔陈州,事先并未告知别人,因此在陈州不敢多耽搁。他由吕惠卿陪着略喝了两杯酒,又吃了半碗饭,说了些京都的时闻,便上马赶回汴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