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站在崇政殿前,入眼是潇潇而下的秋雨。这雨已经下了好几天,还没有停止的样子。绵绵的不急不慢的,带着秋的平静与安闲。黜一批人,自然就要起用一批人。吕惠卿既黜,中书便只有王安石和王珪两人。曾布如何?耳边曾听有人说起曾布,他下手诏给王安石,是要听听王安石的意见。
崇政殿外雨景迷茫,赵顼的思绪也有点迷茫。这时,王安石匆匆来到。望着撩衣趋步又急着向自己行礼的王安石,赵顼尤如风雨跋踄的旅人忽然有了一个良伴,心中竟有一点温馨的感觉。又如原本这崇政殿的大梁就架在他赵顼的肩上,王安石来了,即去其半,又感到了轻松。他连忙说道:“不必多礼。”
王安石见赵顼的脸上露出问讯的神思,躬身说道:“陛下召臣是为起用曾布之事吗?臣以为曾布陡具刀笔小才,前曾反对市易司,后经根究,过在曾布。是以不宜复任以事。”
赵顼说道:“朕也是听人言及,故有此问。卿言甚是。”接着话头一转,问道,“吕惠卿曾言,卿欲添盐钞而罢交子,吕惠卿以为非便。可令张谔与提举市易司官比较盐钞、交子利害,卿以为如何?”
盐钞和交子,同属纸币的前身,只能作为支付、兑换凭证,不能流通。赵顼当着王安石的面如此说,其实就是对王安石的意见表示怀疑,他提出比较交子和盐钞利害,是要看王安石是否固执己见。还是吕惠卿所言是虚。王安石说道:“该当如此,陛下处置甚当。”
赵顼不觉点了点头,嘴里“嗯”了一声,心里却在想:王安石不固执啊!他又换了一个话题:“章惇外放后三司不能缺人,谁可代替章惇?由沈括权发遣三司使如何?只是沈括已去淮南、两浙体量安抚了,不在朝中。”
沈括如何?王安石对沈括的为人有所看法,也曾对赵顼说过,但却也以为沈括是可用之材。此时他说道:“由沈括权发遣三司使甚好,可令张谔为淮南、两浙体量安抚使,代替沈括。臣即令舍人院出告。张谔要在比较盐钞、交子利害后再走。”
谈了两件人事上的事,赵顼在御案前坐下,身体往后靠了靠,想坐得舒适一点。他看了王安石一眼,仿佛此时才留意到王安石须发斑白,仿佛又老了些,不免暗暗慨叹。王安石是御前应对,他的思惟空间受到了限制,他的思惟必须追随着赵顼的思惟,因此是不自由的。但他看到也感觉到赵顼圣威日跻,处置政事越来越练达持重,心里固然高兴,有时又不免诚惶诚恐。今天或许赵顼忘了赐坐,王安石始终在赵顼身旁恭谨的站着。
赵顼的思绪从人事的按排转到了政事的处置上。他瞥了御案一眼,御案上有两份尚未批阅的奏折。一份是京东路转运司的,写的是:“京东自夏秋旱蝗相仍,民被灾流徏者十之六、七,恐倚阁青苗本息,乞令体量本路免税。”
大宋固然广轮万里,但即便黄河决口所引发的水灾不算,每年总有不少军、州发生旱灾和蝗灾。贷出去的青苗钱倒有一半倚阁未还。这一点王安石知道,赵顼也知道。赵顼把这份奏折递给王安石,问道:“卿意如何?”
王安石说道:“还得陛下加恩。”
赵顼提起笔来,在奏折上批道:“诏司农寺根究,依奏施行。”
并非都是报忧的奏折。三司奏事:“自去年四月至今,市易司收息钱、市例钱一百万二千六百七十余缗。”这笔钱不多却也不少,用来赈济一路灾伤当没有问题。市易司的提举官该有所奖掖。赵顼在三司的奏折上批道:“提举市易司太常少卿贾昌衡为右谏议大夫,太子中允吴安持转一官,升一任,并与金部员外郎吕嘉问各赐钱三百缗。”然后问王安石:“如何?”
王安石说道:“陛下御批甚是。只是吴安持是臣女婿,既有赏赐,转官就不必了。”
赵顼说道:“吴安持固是卿之婿,却是吴充之子,即便请辞也得吴充上表,干卿何事?”说完笑了起来。
赵顼的话带有戏谑的意思,王安石听了,也跟着赵顼笑了起来。
君臣俩似乎有着某种默契,认知方面容易找到共同点。这相对一笑,多少减去了些因吕惠卿被黜而生出的郁闷。
王安石告辞走了。刚走不远,内侍冯宗道急步上殿,手里拿着一件公文,嘴里奏道:“广南西路加急公文,请陛下御览。”赵顼连忙接过看时,公文上写的是,交阯两路入寇,已陷钦、廉两州,并已兵犯邕州。
这消息有点惊人,赵顼连忙下旨:“即召两府大臣入宫议事。”
太监们分头传旨去了,赵顼不免感叹:咳!真是多事之秋!
交阯本南越之地,汉武帝平南越,分其地为儋耳、珠崖、南海、苍梧、郁林、合浦、交阯、九真、日南九郡,置交阯剌史领之。在其后的岁月中,交州、交阯郡、交州总管府、安南都护府,都是说的这一片土地。与中原一样,这里也在不断的演绎着兴衰存亡的故事。在我们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儋耳(南宁军)、珠崖(吉阳军)、苍梧(梧州)、郁林(郁林州)、合浦(廉州)早已入大宋版图,同属广南西路。
赵顼登基时,主宰这片土地的名叫李日尊,赵顼曾下诏进封日尊为南平王。熙宁二年日尊称帝,国号大越。日尊于熙宁五年三月去世,赵顼曾命广西转运使康卫为吊赠使。日尊之后,由亁德继位。
这是一片不安定的土地,或者说是一片不安分的土地。因为山路险僻,多潦雾瘴毒之气,大宋对这片土地并不感兴趣,按韩琦的话说,“虽得其地,恐不能收也”。但边界之上却也经常发生着劫掠争战。
交阯的入侵,倒也并非偶然。事情还得从熙宁六年沈起经略广西说起。其时,正是王韶取熙河、章惇开梅山之时,沈起不免起了邀功开边之意。他扬言奉有密旨,谋讨交阯,擅自抚纳侬善美,并于融、宜州强筑城寨,杀了千余交阯人。眼见事情闹大,赵顼下旨以刘彝代替沈起。这刘彝也并不安分,以为朝庭有取交阯之意,先是把土人编成保甲习武,又在海滨集舟师教水战,并且禁止与交阯人的贸易往来。这样一来,终于惹恼了交阯。于是兴兵犯界,攻陷钦、廉两州,把邕州团团围住。邕州知州名叫苏缄,一面百计守城,一面上表,同时也向邻近的州、军求援。
来自南方边鄙的声音传到京城,已不那么惊心动魄,使人不安。因为大宋历来也只把交阯当作不安分的属国。又因为这个属国遍布着瘴疠之气,相隔着穷山恶水,中间多的是毒虫猛兽,人们也只把他当作化外之邦,癣疥之患。赵顼初意要开天章阁集两府大臣议事,王安石以为若开天章阁会议,显得过于郑重其事,容易引起朝野疑虑,反而不妥,后改在崇政殿议事。
所谓两府大臣,其实也只王安石、王珪、吴充、王韶四人。真正拿主意的,也就是王安石和吴充两人。
赵顼神色严峻,清朗的语声中有着一种金属之声。他问道:“交阯陷钦、廉两州,并围邕州,如何应对为是?”说完,两眼从王安石、吴充四人脸上挨次扫过,又习惯的停留在王安石的脸上。
王安石说道:“交阯攻陷钦州未即退,须阻其沿海东窥广州,广西屯兵不多,宜责以城守,不可轻易出战。当由朝庭提调兵马,剿灭交贼。征讨一事不可不审慎处置。自京至邕、桂,道路不便,消息难通,宜置急脚递铺。至于选兵将,备钱粮,置安南招讨司,则宜详为筹画。”
王安石说得并不具体,也无从具体。尽管对那一片土地不感兴趣,交阯入侵,就要讨伐,就要杀他个片甲不回,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赵顼的询问的目光投向了吴充,吴充说道:“臣以为不必招讨交阯。”
交阯已经攻下钦、廉两州,正在围攻邕州,如何能听之任之而不招讨?吴充的话大出于众人意料,不只是赵顼,王安石、王珪、王韶三人的目光同时投向了吴充,仿佛是询问,也是责问。
吴充接着说道:“彼地可得而不可守,与其兴兵耗粮,不如不招讨。”
王安石和吴充的意见不一,王珪,尤其是王韶真是依违两难。但按常理是必定要出兵招讨的,因此王珪说道:“交阯入侵,若不招讨,天威何在?臣是安石之言。”
王韶看看王安石,又看看吴充,见王、吴两人正襟危坐,并未注意他,嗫嚅一会,说道:“臣以为王参政之言甚是。交阯作过,岂能不剿?”
赵顼的目光又一次投向吴充,吴充没有再说什么。据广南西路奏报,交阯陷钦、廉两州杀了近五万余人,从情理上国力上讲都没有不招讨的理由。他之认为不招讨,是说这片土地不可能并入大宋版图,退兵之后,交阯依然固我。不招讨固然不好,招讨了也未必能解决问题。
赵顼见吴充无话,说道:“朕是安石之言,置安南招讨司,着即提调兵马。然则兴兵讨伐交阯,何人可为招讨使?”
王安石看了吴充一眼,见吴充之意是让自己先说,遂说道:“以臣之见,赵卨久居边地,甚有鞱略,可为招讨使。”
赵卨一直镇守延州,官居天章阁待制、吏部员外郎、延州知州。行事老成持重,素有威名。王安石举荐赵卨,吴充没有提出异意。其实吴充与赵卨的关系比之王安石与赵卨的关系要熟稔得多,自然不会反对。他说了一句:“赵卨为招讨使甚佳。”
赵顼心情仿佛轻松了些,脸色也和缓了许多。他说道:“朕即诏赵卨交割延州事,速赴阙受命。置司选将可由枢密院施行,所备钱、粮由中书省着人调运,不可延误。”王安石、吴充四人躬身齐称:“遵旨。”
此时赵顼叹息一声:“不知邕州军情如何,苏缄可还守得住?”
赵顼隔着数千里路叹息,而邕州围城之中,因得不到援兵,形势便越来越危急。
围城之中度日如年。但时光并未因战争而却步。在交阯兵的呐喊攻城声中,熙宁九年的春节悄然来临。但它没有给人带来喜悦。或者说它带来的喜悦被战争冲洗殆尽。
苏缄戎装佩剑伫立在城头上,面色如铁。他双目炯炯注视着城外的动静。此时,城外的交阯兵正在做着进攻前的准备。
邕州被围已近两月,交阯兵天天在攻城,苏缄率领本城军民固守,已经记不清打退了交阯兵多少次进攻。他们骑着大象嚎叫着冲击城门,被一阵阵乱箭射退。神臂弓威力不凡,即便大象皮粗肉厚,也挡不住乱箭攒射,被射死的大象已近千数。交阯兵雇人造了云梯攻城,刚推到城下,便被苏缄发火箭焚毁。接着,交阯兵蒙着生皮挡箭,在城墙下掘壕钻穴,想从地下攻进城中。苏缄待其将成,命人浇下滚油,纵火焚死于穴中。邕州的城墙依然矗立着,旌旗在风中历历飘动,在向人们,也向敌人和后世人表明着它的威武和不屈。
此时的苏缄,抑不住满腔的悲愤。他恨沈起和刘彝弊政致寇,又坐视城危而不救。皇帝和两府大臣是否知道邕州危在旦夕?他不得而知。已经不可能再向外派出信使,因为没有人能杀出重围了。他已经筋疲力尽,整个邕州城都筋疲力尽。因为天旱,城中井泉已枯,饮水殆尽。每天——不是每天而是每时——都有因为喝了不洁之水拉痢而死的人。这些尸体已无从埋葬,一具具躺在街道上,道路边。
苏缄不知道还能守几天,但却知道——全城的人都知道这邕州城总将被攻破。他们除了战死没有其他选择,被交阯人征服?那是恥辱!
交阯兵已经有了动作,苏缄睁大了眼睛。这一凝神,苏缄感到一阵眩晕,摇晃了两下,连忙撑着城墙雉堞。他太疲劳了,而且,他家与城中居民一样,已经断粮。他腹中空乏而又疲劳过度,他快支持不住了。交阯兵用口袋装满了土送到城墙下垒起,有的用肩抗,有的用大象运,于是土堆很快在城墙下升高。原来交阯兵是想把土堆垒到同城墙一般高,再从土堆上攻城的。
苏缄喝令守城军士放箭,并命军士,等敌人走到百步内再射。
两军对射,箭矢蔽空,时有箭矢在空中相碰跌落。双方都有中箭的人,但攻城的交阯兵越来越多,守城的军士越来越少,而土堆却是在不断的增高。
交阯兵终于攻进城中,苏缄挥剑连砍数人,率几百伤兵殊死苦战。但见交阯兵潮水般涌来,知道已无法抵禦,连忙飞奔城下,跳上马背,赶回州衙。他不能死于交阯兵之手,他的一家老小都不能死于交阯兵之手。
此时的州衙已无复往日的威严。大门口没有一个衙役,也听不到一点声息。苏缄大步赶到后堂,夫人连同全家三十六人挤坐在起,在等着苏缄的归来。
夫人见苏缄战袍破损,浑身溅满血迹,步履匆匆赶回,问道:“相公,城破了吗?”
一个东西堵住了咽喉,苏缄的声音没有冲出嘴唇,他用力的点了点头。
夫人说道:“我们该上路了。”
夫人的声音是平静的,仿佛就如平时回娘家时说“走吧”一样。因为是预先商定了的,而且心知这一天终须要来的。
没有什么好准备。因为早已准备妥贴了。他们家已没有的所谓金银细软。围城之初,苏缄已倾尽宦囊分给了守城的军民。这间房子的里里外外都堆满了树柴,一种晒干了的既易燃又耐烧的树柴,这是他们行将走时的全部财产。苏缄一把把孙子抱在怀里,脸贴在孙子的脸上,苏缄的眼泪打湿了孙子的小脸。孙子才五岁,名叫苏广渊,小名敏敏,他用小手擦着苏缄的眼泪,说道:“爷爷不哭,敏敏不怕死!”听了敏敏的话,苏缄的心碎了。
苏缄的儿子名叫苏子元,在桂州任司户参军。年前带着老婆儿子来邕州探望父母,在交阯兵围城之前,回桂州任上。本要把老婆儿子带走,苏缄说:“已闻交贼来犯,郡守家属出城,见者必以为避贼,则人无守城之志矣!”于是苏子元一人回了桂州,把老婆和儿子留在了邕州。
交阯兵的呼喝之声隐隐可闻,苏缄说道:“事不宜迟,夫人带人先走。”
于是从夫人开始,连同小孙苏广渊,挨个仰药。苏缄眼见着一门老小连同下人三十六人全部死了,才把树柴点着,自己拥身跳于其上。
邕州既破,交阯兵把所杀之人每一百个首级放置一堆,一共五百八十余堆。邕州无一活口。交阯兵搜寻苏缄遗体,却始终没有找到。
苏缄以一家三代三十六人的代价,邕州以五万多人的代价,坚守危城四十三天之久,杀伤了二万余交阯人,阻止了他们的长驱直入。交阯人破城之后,没有再向桂州进攻,他们锐气已挫,收兵回峒了。
邕州城破后五天,赵卨才从延州奉诏回到京城。赵卨又举荐了郭逵,于是,宣徽南院使、雄武军留后、判太原府郭逵为安南道行营马步军都总管、招讨使、兼荆湖、广南路宣抚使挂帅南征,改赵卨为副使。到郭逵于垂拱殿侍宴,赵顼赐中军旗物剑甲,已是熙宁九年三月中事。当年郭逵驻秦州阻王韶经制蕃部,被王安石上表黜退。王安石固然不喜郭逵,但郭逵做了安南招讨使,倒也没有反对。吴充本来反对讨伐交阯,郭逵做了安南招讨使,吴充致书给他,说讨伐交阯“经久省便为佳”。
吴充是枢密院使,郭逵得罪过王安石,自然不能再得罪吴充,于是南讨一事多所迁延,玩兵不进,至于未竟全功。郭逵是赵卨所荐,谁知兵还未发,郭赵两人闹起了矛盾,郭逵把赵卨干凉在一边,这仗还怎么打?
郭逵如何征讨交阯,后文交代,此时,王安石与吕惠卿的关系又有了新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