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宋熙丰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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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沈括有证照在手,与辽国大臣辩论时理直气壮

沈括是以回谢使的身份出使辽国的,这是四月间的事。恰好卫朴所编奉元历已成,于是沈括献过之后再与李评一起成行。卫朴本不是司天监官员,历法既成,赵顼赏了三百两银子,卫朴便把银子往沈括家一丢,扮作随行军士,随沈括出使辽国。卫朴之赴辽,只是书生意气,壮游而已。因与沈括交厚,缓急之时,也可相助一臂。

沈括到了雄州,辽国不予入境,竟延宕了二十余天。时值盛夏,沈括煎心焦思,度日如年。眼见萧禧回国了,心想辽国总会下牒准于入境了吧?又等了几天,涿州牒告倒是来了,不过,在通知入境的同时,又要求改回谢使为审行商议使。这一改名,便是把两国的边地之争担于一身,其中的利害,沈括的感受尤其深切,不免在焦急之外又添一层忧虑。沈括连忙急奏入京,又等了几天,诏书到了,仍以回谢使身份入辽,沈括的繃紧了的心弦才得一宽。这里所谓心宽,只是觉着身上的担子轻了些,入虎狼之邦,真是要把生死置之度外的。雄州的安抚副使沈披是沈括的哥哥,沈括进入辽国前,写好遗书交给沈披,若不能回国,便由沈披代奏皇帝。

一切按排妥当,沈括、李评一行人进入辽境,冒着酷署,一路往北,迤逦而行。从雄州向北,所过之地,却是地土贫瘠,禾苗又稀又黄。沈括的老家在钱塘,那是富庶之地。一亩的收成抵得上辽境之内十亩的收成。沈括此前做到河北东路察访使,熟知河北农情,即便与辽国接埌的雄州,其地土庄稼也比辽国胜强得多。偶尔遇到辽国军士,其兵器甲状也大不如大宋,其国力可想而知。辽国表面强横,其实色厉内荏。沈括和李评一路之上指指点点,又把山川形胜看在眼里。当想到到得辽国京城,辽国君臣是以礼相待还是出语刁难,甚至潜藏着什么危险尚未可知,心内又不免惴惴。沈括命随行吏属都把有关宋辽两国地界的证照文书背得烂熟,以应付辽人的提问。

沈括是(闰)四月十九日离开新城县进入辽境的,五月二十三日到达永安山远亭子,辽国的馆伴使耶律寿和副使梁颖迎接入馆。耶律寿官居始平军节度使,梁颖是枢密直学士。二十七日由耶律寿和梁颖摆酒接风,二十九******赐宴,由南院枢密副使杨益戒作陪。

酒过三巡,杨益戒说道:“有圣旨,请起立听旨。”沈括和李评遂起立离座,与杨益戒、耶律寿、梁颖相对而立。杨益戒说道:“奉圣旨问,蔚、应、朔三州地界公事,我朝两遣使诣南朝理辩,今蔚、应两州已是了当,只有朔州一处未了,卿等离南朝时,朝庭有何旨意了绝?”

沈括和李评本以为既然出使辽国,争辩是免不了的,心里也早有准备,甚至也有更坏的打算,想不到在酒宴上就问起来了,而且是奉旨询问的方式,这倒要谨慎应对。沈括答道:“河东地界并已了当,蒙萧禧两入汴梁,朝庭差括等出使贵国回谢。”

杨益戒说道:“只是蔚、应两州已了,朔州地分并未了绝。”

沈括继续推搪,说道:“本朝曾言朔州地分一并了绝,括等只是差来回谢,此等公事不敢预问。”

杨益戒面色一端说道:“这是圣旨宣问,沈侍读、李馆使须据实应对。”

沈括略欠了欠身说道:“河东地界之事虽不是括等本职,不敢预问,既是圣旨宣问,不敢不对。三州地界,但北朝稍有照证,尽已擗拨。如黄嵬大山、天池子,属我大宋,却是照据分明。”

大宋代州境内的黄嵬山,这是两国地界最有争议的地方,也是辽国必欲得之之处。杨益戒和沈括才应对了几句,便触及了分岐的症结所在。沈括因有证据在握,自然一步不肯让。

杨益戒说道:“黄嵬大山自来是北朝地土,如何成南朝的了?”

梁颖紧接着说道:“沈侍读之言差矣!黄嵬大山是我北朝地土,因未曾结绝,是以杨枢使奉旨宣问南朝之意。”

沈括说道:“两位大人说黄嵬大山属北朝地土,不知有何照证?”

其实辽国没有照证,梁颖不正面回答,反问沈括:“南朝又有何照证?”

沈括说道:“南朝照证甚多,有十年前的照证,也有今年的照证;有州县的照证,也有圣旨照证。”说到这里,沈括缓了一口气,打了一个停顿。这是有重要话说前的一个准备。宋国的所有证照,连随行军士都背熟了的,沈括可真是烂熟于胸。他扫视了梁颖、杨益戒一眼,这才说道:“北朝重熙十一年,北朝差教练使王守源、副巡检张永、句印官曹文秀,南朝差阳武寨都监翟殿直、崞县教练使吴岜同行定夺,以黄嵬山脚下为界,此后,顺义军累有公牒,皆称黄嵬大山脚下为界,岂不明白?”

梁颖说道:“当时只是定夺苏直和聂再友两家地界,并非定两国地界,两国地界在近南分水岭为界。”

沈括说道:“当时固然是定夺苏直和聂再友地界,却也因苏直和聂再友侵耕南朝地分,南朝遂于康定二年下旨:琐细民务不必轻闻朝庭,以两朝和好事重,不必理会,只在苏直、聂再友耕地外立烽堆永远为界。若是北朝地土,何必烦南朝圣旨和两朝差官定夺?”

耶律寿和梁颖听沈括说得明白,互相对看一眼,无言以对。李评说道:“长连城、六番岭本非两朝地界,经治平年间发遣铺堡,我朝已不论有无照证,更不理会。其黄嵬大山自有原定界至山脚为界文字,天池子有顺义军开泰五年牒为证,牒中称天池为宁化军地分,照证明白,更有何商量?”

梁颖说道:“南朝照验文字,在河东时只出数件,当时难以为据。”梁颖说这话时已经是理不直气不壮了。

李评毫不客气的顶了一句,说道:“学士们在河东只争闲事,几时曾理会地界?”

梁颖是枢密直学士,故李评称他为学士。萧素和梁颖在河东商量地界时仅一个座位问题就争了三个月,李评直言只争闲事,大有指责之意。因为沈括和李评手中有地界照证文书,说话理直气壮。耶律寿和梁颖却始终说不出有力的证据,一味强词夺理。

这时梁颖说道:“天池地分应属北界,若天池神堂不属北界,为什么却是北界行牒修葺?”

辽国称天池神堂,大宋称天池庙,是北朝行牒叫南朝修葺的。听梁颖如此说,李评顶了一句:“既属北界,因何却是南朝修葺?”

沈括接着说道:“按梁学士之意,代州牒朔州,说鄯阳县廨宇损漏,请疾速修葺,鄯阳县便可归属南朝?”

梁颖说道:“鄯阳县廨宇损漏,干代州甚事?出牒朔州修葺?”

沈括说道:“南朝天池庙损,与朔州何干,因何牒得宁化军修葺?”

梁颖说道:“天池子既是南朝地界,缘何北界部族在彼地放马半年有余?”

沈括说道:“既然顺义军有牒认下是南朝地界,北界部族便是坐住五百年,也是北朝不合侵入南朝地界。”

正争论间,只见闯进一人,此人头戴幞头,身裹紧身衣靠,揎拳捋袖,上前助说道:“明是北朝地界,北朝人方居住,如何说是南朝地界?”

卫朴本来站在沈括身后,此时跨前一步说道:“张牙舞爪干什么?要打架吗?我来奉陪如何?”

李评认得此人是萧禧的随行都管高思裕,先叫卫朴退后,然后不客气的说道:“这不是高思裕吗?我和侍读正与枢密给事、馆伴琳雅、学士说话,何须你来插嘴?请出去!”

高思裕瞪了李评一眼,又看看卫朴,鼻子里哼了一声,见梁颖向他挥手示意,这才讪讪退出。

梁颖说道:“当年顺义军牒文字有错,若还在世,必当重处。萧扈、吴湛也是错传圣旨,已经谪降,证照文字作不得准。”

沈括说道:“学士如何说这种话?今后凡有证照文字,学士只说一声错便不作准了?”

沈括、李评和梁颖一递一句的争论,语速越来越快,并已带上了点意气。辽方的耶律寿一直站在一旁没有作声,杨益戒也是开始时问了两句,后来一直是梁颖说话,见梁颖强词夺理,杨益戒连连向梁颖使眼色,要他停止争论。此时对耶律寿和梁颖说道:“且勿争论。”又举酒杯对沈括和李评说道,“且请饮酒。”

稍顷,杨益戒说道:“两朝和好事重,还请侍读和馆使体朝庭之意,早与了当。”

李评说道:“南朝所执照证,的确甚是明白,恐北朝边臣生事邀功,上惑朝庭。枢密给事乃北朝执政大臣,请试想南北两朝通好七、八十年,不知这件小事值不值得计较?请枢密给事附奏皇帝,更望皇帝自奋英断,早日了却。”

李评这话说得有点不客气,意思是你们北朝的大臣不要一味和我们混赖,还是叫你们的皇帝作个决断吧!梁颖反问说:“莫非馆使以为此公事并非出自圣意?”

李评原本把辽国的皇帝和大臣分开,是不说皇帝和大臣一样混赖,梁颖如此责问,李评辩解道:“我意是恐群臣议论不决,更乞圣断,几时说非出自圣意?”

梁颖说道:“馆使自说错了!”

李评说道:“我没错,是学士错!”

眼见得梁颖和李评吵了起来,杨益戒向梁颖摆了摆手,示意梁颖不要再吵,然后对沈括、李评说道:“地界未了,侍读、馆使前来审行商议,必得了当此事。”

李评说道:“我们仅是回谢,如何便成了审行商议?况且此事已经了当,南朝并无许多语言,只有八个字,曰‘黄嵬大山脚下为界’!”

梁颖又顶了一句:“是黄嵬大山分水岭为界!”

李评一句不肯让:“山脚下为界!”

沈括说道:“学士说千般道理也不济事,须拿出确证文字。括等只是回谢,何必与学士作口舌之争?”

这是沈括和李评进入辽国之后与辽方的第一次较量,一场短兵相接的舌战。而这样的唇枪舌剑,比之真刀真枪还要凶险得多。因为沈括和李评的身份是回谢使,辽方怕议起两国地界时会多所推搪,以“奉旨宣问”来逼沈括表态。沈括和李评预有准备,又熟知地理文书,在这场较量中占了上风。

杨益戒、耶律寿、梁颖三人与沈括、李评相揖离席,沈括和李评送到使馆大门口,望着杨益戒三人上马之后,并没有马上回到馆舍。李评气愤的对沈括说道:“什么奉旨宣问?混赖而已!梁学士惫赖,辽国君臣都惫赖!”

沈括说道:“这才是开始,混赖的日子还在后头。杨益戒和耶律寿、梁颖一定是见辽主去了,明辩需是不怕,不知有没有什么伎俩!我们总是要面见辽国皇帝的,那时面对的是全辽国的大臣,只怕还真不容易呢!”

李评说道:“学士说的是。不过我们证照在手,便是当廷折辩,决不弱了我大宋的威风!”

沈括忽然想到,行前赵顼曾要他以大局为重,不必和辽国君臣较虚气。但梁颖如此咄咄逼人,能不和他较虚气吗?如果在辽国朝廷之上,辽国君臣混赖不讲理,能不较虚气吗?要我俯首帖耳,唯唯诺诺,辽国说什么便答应什么,与其如此,毋宁死!

当晚,正是月黑之夜。沈括和李评身睡在床上,因白天的辩论,此时脑子尚未能平静,正说着闲话,忽听穸外传来异声。这时卫朴走了进来,说道:“辽人在搞什么名堂,我出去看看。”

沈括说道:“看看可以,不可交手。”

卫朴答应一声,穿了身辽国衣靠,面上戴了个鬼脸面具,潛影蹑踪,踅到外面,因见一人正伏在穸外向穸内窥视,遂潛行至背后,向那人脖子里吹了一口气。那人回头见鬼脸峥狞,吓得大叫一声,没命的跑了。

馆内回复了宁静,李评已经睡去,沈括因想虽然与李评两人同仇敌忾,据理力争,必竟远离国门,后果难料。想到这里,一点愁思,一点忧虑不觉浮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