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禧这次以辽国国使身份重来,果然一口咬定两国要以分水岭为界,但也不说明何处为分水岭,可见其对两国地界并不熟。韩缜与之日夕论难,萧禧仍是坚执一词,不肯松口。韩缜去代北议边,萧禧却仍是迁延不走,这使赵顼感到为难,又感到不安。只得下诏:“两国和好年深,今既委边臣各加审视,尚虑刘忱等所奏未得周悉,已改差韩缜同张诚一乘驿诣境上,和会商量,萧禧可先回国归报。”
赵顼原本是想让萧禧回去后再说,是以诏书上并没有什么承诺。萧禧见诏之后,不肯受命。赵顼又遣李宪诏示,许以长连城、六蕃岭为界。长连城和六蕃岭两地,治平二年辽国曾置铺,后铺屋毁损,辽人便没有来。赵顼许以为界,其实还是辽人旧地,萧禧仍然不依。
时间便在争议中流逝,看看已近一月,萧禧一直赖着不走,赵顼重又下诏:国家和契丹通和年深,终不欲以疆场细故有伤欢好大体。若不指定分水处,即恐检视之时,难为擗拨。一,李福蛮地,许以见开壕堑处分水岭为界。二,水峪内义儿马铺并三小铺,即挪移近南,以见安新铺山头分水岭为界。三,自西陉地方,以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五远探、白草铺山头分水岭向西接古长城为界。四,黄嵬山地,已经仁宗朝差官与北界官吏标立四至及天池庙,顺义军牒称地理系属宁化军,并无可商议。五,瓦窑坞地,前两国官吏商量未定,今已令韩缜等检视以定分水岭为界。
赵顼的这份诏书写得比较具体,有了实际的内容。但诏书中所列五条,一到三条其实原属辽地,并无争议。第四条明确表示是宋国疆域,无可商议,所谓顺义军牒告宁化军,顺义军属辽,宁化军属宋,顺义军牒中说黄嵬山地属宁化军,也就是说辽国早就承认黄嵬山为宋地,并有文字依据,这依据便是沈括从枢密院检出的。第五条则还要由韩缜检视。萧禧二次前来,争的就是赵顼所说的第四、第五条,赵顼并未松口,也未实质上割让边地。赵顼令内侍将此诏送以示萧禧的同时,又将沈括在枢密院所得的地畔书给萧禧看了,萧禧见图,自然无话可说。赵顼又按辽国衣裳样式做了两身夏衣赐给萧禧,萧禧看看再待下去也没有什么结果了,只得辞行。萧禧二次为使,并未厥功,换言之是无功而返。
萧禧带着大宋致辽国的国书终于走了,赵顼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整个宋朝也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萧禧是在熙宁八年三月八日在紫宸殿入见的,按常例使者留京不超过十日。萧禧留京近一月,至熙宁八年的四月七日赴紫宸殿辞行,回到四方馆内,犹高臥不肯走。因赵顼赐给他两身夏衣,意思十分明白:“走不走由你,即便在此过夏也无妨。”萧禧这才不得不走的。
其实萧禧不肯走的原因,固然是要争得以黄嵬山分水岭为两国地界,还有一个原因是,萧禧二次为使,辽国君臣都对他寄于厚望,以为此行必将成功。而萧禧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怕回国不好交代。
自从澶渊之盟以后,在辽人的眼里,大宋的皇帝固然怯懦可欺,满朝文武大臣也都怕事。宋仁宗庆历年间,辽人扬言要兴兵夺回关南十县,宋仁宗就派了富弼出使辽国,提出每年增加“岁赐”十万两白银,以求得辽国息兵。这次辽国提出边界要求,便是基于这种心思:宋人不敢拒绝。是以萧素在大黄平议界时,以居高临下之势,想折辱、威逼宋国国使。不想刘忱、吕大忠和萧士元竟敢针锋相对,辽国丝毫没有占到便宜。
辽人还掌握了宋人懼怕辽国派遣汎使的心理,萧禧二次前来汴梁。不仅国书中大有责备大宋之意,萧禧也摆出一副不达目的不走的架势。始料不及的是,对于黄嵬山分水岭一事,不仅大宋皇帝赵顼没有松口,沈括还找出了黄嵬山分水岭属大宋的依据。萧禧未能厥功,走时能不怏怏?
半个月后,萧禧回到了辽国国都,并在朝会上把大宋的国书呈给了辽主耶律洪基。
朝会之上,耶律洪基居中而坐,旁边坐着太子耶律浚。因为耶律洪基已有传位给耶律浚之意,此时的耶律浚神气俊驰,意态飞扬。北院宰相李相熙和南院宰相萧惟信老成持重,抱笏而坐,喜怒不形于色。北院枢密使、魏王耶律伊逊左顾右盼,却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耶律伊逊下首是南院枢密使耶律观,他时而看看耶律洪基和耶律浚,时而看看耶律伊逊,脸上似笑非笑,显得悠然而置身物外。萧素坐在萧惟信下手,因为在大黄平受了挫,显得没精打彩,神情落漠。萧禧递了宋国国书之后,在萧素下首坐下,更是一副灰头土脸,等着接受责训的样子。
耶律洪基展开宋国国书,见写的是:
两朝继好,六纪于兹,事率故常,谊存悠久。比承前指,谕及边陲,已约官司,偕从辨正。当守封圻之旧,以需事实之分,而信介未通,师屯先集,侵焚堠戍,伤射巡兵。举示力争,殊非和议。
至欲当中独坐,位特改于臣工,设次黄都,席又难于宾主。数从理屈,才就晤言。且地接三州,势非一概,辄举西陉之偏说,要该诸寨之提封。屡索文凭,既无据验,欲同案视,又不准从。职用乖违,滋成濡滞。窃虑有司之失措,曾非与国之本谋。兹枉轺车,再垂函问,重加聘币,弥见欢衷。然论疆事之侵,尽置公移之显证;述边臣之议,独尤病告之衍期。深认事端,多非闻达。重念合天地鬼神之听,共立誓言;守祖宗疆土之传,各完生聚。不啬金缯之巨万,肯贪壤地之尺寻?特欲辨论,使无侵越,而行人留馆,必以分水岭要求。枢府授辞,期以兴师而移拆,岂其历年之信约,遂以细故而变渝。已案舆图,遥为申画,仍令职守,就改沟封。遐冀英聪,洞加照悉。
这篇“答辽主书”由吕惠卿所写,书中甚多对辽国的责备之辞,尤其是对在大黄平议界的辽使,说其职用乖违,滋成濡滞,把大黄平议界未成的责任推给了辽使。作为对辽国国书的对答,文字语气上,道义上丝毫不落下风。耶律洪基初读时还面带微笑,才读两行,脸色便变得冷峻起来。读完之后,往御案上一摔,恨声说道:“可恼!”接着吩咐,“众卿看过再议。”
稍顷,宋国国书传看完毕。耶律洪基说道:“大黄平议界未果,萧禧两入汴梁无功而返,国书之上,反而对我大辽多所指摘。”说到这里,耶律洪基叹了口气,又说,“朕不如兴宗多矣!兴宗只说得一声南侵,宋国便派人议和。朕遣使索要区区一点边地,居然一寸不肯弃。众卿有何良策?这黄嵬山还要不要?”
耶律浚说道:“父皇,依儿臣之意,区区边地何足道,居然两遣国使,何不兴兵夺了汴梁?”
耶律洪基说道:“若能夺得汴梁,朕还等到今天?事关社稷安危,国之兴亡,‘兴兵’两事不可轻易出口,皇儿记住了。”
耶律浚刚答了声“是”,耶律伊逊就座上一拱手奏道:“陛下,南朝国书,好不气人,臣以太子殿下之意为善。汴梁固不可夺,在边界上不大不小打上一仗,区区黄嵬山之地,南朝自会拱手送来。陛下若有此意,臣愿为领军使。”
耶律伊逊话音刚落,耶律观说道:“魏王老当益壮,下官不胜佩服。只是我国若一兴兵,南朝罢了岁赐,此时打又打不得,和又和不得,则如之何?”
耶律伊逊官封魏王,却是北院枢密使。耶律观是南院枢密使,虽常以耶律伊逊的马首是瞻,但与大宋间的问题却是南院处置。耶律伊逊提出愿为领军使,似乎没把南院放在眼内,耶律观心中有点不以为然,故不软不硬的说了几句。
此时南院宰相萧惟信看了北院宰相李相熙一眼,李相熙自然知道萧惟信的意思,双手抱笏一举,说道:“魏王之言虽壮,耶律观大人之言也不可不虑。况我国所以争边地,也是稍事骚扰之意,二次遣使不成,何妨三次?南朝已派韩缜、张诚一去了代州,我国宜派确当人选与之相持。黄嵬山之地,早得一天晚得一天有何关碍?”
萧惟信紧接着说道:“李大人之言甚是。臣闻南朝在河北东西两路置三十七将,总共二十余万人,更有民兵无数,国力大胜于前,王韶在熙河已毕全功,我国贸然兴兵,恐无胜算。况西、北两边也不安宁。为今之计,宜从长计议。”
耶律洪基说道:“不错,这是老成之言。朕接牒报,南朝回谢使沈括已到雄州多日,正等我国准入文书,此事也不宜迁延日久。”
萧禧说道:“陛下所言极是。臣荣庸圣命,两入汴梁,无功而返,有负圣恩。沈括以翰林侍读学士充回谢使前来我国,臣倒有一个计较,不知当否。”
耶律洪基说道:“老爱卿往返奔波,辛勤劳乏,甚体朕意。卿有何计较,何不先说出来,再让众大臣商议?”
萧禧说道:“遵旨。以臣之见,陛下即命涿州出牒雄州,告以沈括入境日期,同时请沈括改以审行商议使前来我国,则我国举朝文武面对沈括一人,何事不可谐?”
耶律伊逊哈哈笑道:“萧大人之计果然甚妙,我国必要沈括改为审行商议使后再令其入境,则沈括一人,有何能为?”
耶律浚说道:“萧老大人之计甚好,魏王之言也甚有理。沈括既来,还怕他跑上天去?父皇可否下旨准行?”
耶律洪基沉吟道:“这个……”
耶律洪基没有说下去,两眼看着萧惟信,萧惟信说道:“请宋国改沈括为审行商议使固然好,宋国不改又当如何?若不令其入境,则何由商议?岂非没有了转圜余地?以臣之见,可命涿州牒告雄州,请宋国改沈括为审行商议使,同时通知入境日期。若宋国果然改了,自不必说,即便不改,也须待沈括来了再见计行事。”
李相熙说道:“萧相所言甚为妥当。臣闻南朝最怕我国派遣汎使,即便沈括未曾屈从,就请萧老大人再赴汴梁又有何妨?”
耶律洪基说道:“众卿所议甚好,朕即下诏涿州,再由涿州牒告南朝。”
耶律洪基的御旨经涿州送雄州再转送东京汴梁,到得赵顼手里,也不过半个多月。因为是闰四月,光景已是仲夏了。
把沈括的回谢使改成审行商议使,辽国的用意是明摆着的,因此,初接牒告,赵顼暗暗心惊。他既不愿把边界问题让沈括一个人担着,一个处置不当,弄得事态扩大不可收拾;又不知如何回答辽国的要求,并且不至于惹恼辽国。他连忙召辅臣商议。
天上密云不雨,没有一丝儿风,崇政殿里的空气滞涩,使人感到郁闷。赵顼坐在龙床上,焦灼的目光从王安石、韩绛、王珪、吕惠卿的脸上一一扫过,最终习惯成自然的停留在王安石的脸上。
涿州给雄州的牒文已经传看完毕,大臣们的神情要比赵顼从容得多。王安石因赵顼看着他,欠了欠身说道:“臣以为沈括回谢,不可改为审行商议之名。”
韩绛接着王安石的话音说道:“臣也以为沈括不可改为审行商议使赴辽。”
王珪和吕惠卿紧接着一一拱手说道:“王大人和韩大人之言甚是,沈括不可改为审行商议使。”
四位大臣意见一致。其实这何尝不是赵顼的意见?问题是辽国既然提出来了,又如何回答,将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赵顼说道:“朕也以为不可给沈括改名,只是辽国既然提出,不改又将如何?”
王安石说道:“以臣愚见,涿州牒告雄州改沈括为审行商议,同日又牒告沈括入见日期,可见辽国对改名之事也不甚坚持。”
吕惠卿说道:“想必辽国也怕把事弄僵,没有了转圜余地。”
赵顼说道:“卿言是理。彼若必欲改名之后才令入见,则又当别论了。然则如何回复辽国?”
王安石说道:“可命沈括如此回答:‘受旨回谢,不便与之商议。我朝务存大体,不欲争小故,所以不问曲直,割地与北朝。今北朝却要审行商议,必是顾信义,不肯无名受地。但请遣汎使并带照证文字来我朝理辨曲直,早了结此事’。”
韩绛笑道:“‘我本欲割地与你,你却要审行商议,不肯无名受地’,安石之言甚妙。要义却是请辽国再遣汎使,带证照文字前来理辨曲直。如此回复,辽国必将无话可答。”
王安石说道:“辽国以为我惮其汎使,今明许其来,来又何伤?”
此时王珪也笑着说道:“明许其来,彼或不遣,示以惮遣,彼必来矣。”
赵顼问道:“若辽国果遣使前来,又迁延不走,则如之何?”
王安石说道:“彼说一句则答一句,不说则不与语。彼若不走,可厚加馆赐,好菜好饭的供着,再牒告辽国,则彼也无所由发怒,更不至于两国交兵。”
议到这里,搁在赵顼心里的疑虑和不安已然消解,他不觉长出了一口气,面上也有了笑容。他说道:“众卿所议极是。朕即下诏由雄州回牒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