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宋熙丰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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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赵顼瞪着沈括,又忽然笑了起来

崇政殿里,赵顼端坐在龙床上,脸上飘浮着边疆的风云,神色阴晴不定,郁郁寡欢。在他的注视下,两府大臣鱼贯走进。中书省以韩绛为首,依次是王珪和吕惠卿。冯京因陷入郑侠一案,已不上中书视事。枢密院以陈升之为首,依次是吴充、蔡挺。或许是秋阳过于耀眼,或许是上台阶太急了些,蔡挺刚走上丹墀,只觉一阵眩晕,脚下打了一个趔趄,连忙扶着殿门,兰元振一步跨上,伸手托在腋下,总算没有跌倒。赵顼见状,连忙命内侍:“把蔡枢使扶进偏殿,传太医。”说毕走下龙床,随内侍走进偏殿。

蔡挺被内侍扶持着进了东偏殿,又安坐在圈椅里,微闭着眼睛宁神调息。赵顼问道:“蔡卿不要紧吧?卿先在此歇息,太医一会就到。”

蔡挺说道:“臣失仪了。臣采薪之疾,不敢有劳圣虑,请陛下升殿议事。”

赵顼回顾内侍,问道:“太医如何未到?兰元振呢?再着人催一催。”

蔡挺说道:“不必请太医了,臣休息一会便好。”又说,“臣心悸眩晕,时好时犯,只怕不堪供陛下驱驰了。”

赵顼说道:“卿何出此言?好好将息,太医诊过自有区处。”

忙乱了一阵,太医到了,略诊了脉,说了声“无妨”,赵顼这才回到正殿坐在龙床上。这时内侍报称吕大忠、刘忱殿外候旨。赵顼说了声“宣”,随即朝靴橐橐,吕大忠和刘忱规行矩步,走进崇政殿。

吕大忠和刘忱在大黄平与辽国萧素、梁颖商量两国地界,针锋相对,未失寸土,却也是议而未定。大宋固然没有吃亏,问题仍没有解决,这是有违赵顼的初衷的。从这一点看来,吕大忠和刘忱的河东之行并没有成功。但如果责备吕、刘两人,不仅是赵顼,便是韩绛也难以措辞。

吕大忠和刘忱向赵顼行过礼后,吕大忠奏道:“臣与刘大人衔命河东,辽使萧素倔强狡诈,故作虚声,臣等与之激辩,又登分水岭检视地界,辽使理屈而返,臣等幸不辱命。”

刘忱奏道:“辽使萧素虽骄横,其实并不知宋辽边界旧址,或是知而不循,名为议而实索要,臣等与之虽数议而未谐,幸未失土。”

赵顼说道:“如此,则边界之事总非了局,卿等未能深体朕意,致使议界未果。”

吕大忠吃惊的看着赵顼,他没有想到,自己与刘忱、萧士元在大黄平与辽使议界,不论从道理上还是气势上都不落下风,应该说是得胜回朝,皇帝非但没有褒奖,还以议界未果责之。皇帝是什么意思?萧素索要之地,如从黄嵬山画界,等于拱手送给辽国五百里地,这便是了局吗?这便是赵顼要的议界的结果吗?这之后呢?想到这里,吕大忠说道:“如何便是了局?代北之地拱手相让?辽国遣一使者,便与地五百里,若遣魏王英弼前来求关南之地,又当如何?”

赵顼说道:“卿这是何言?”

吕大忠说道:“陛下如以臣言为不然,则不可拱手让地以启其渐。”

刘忱说道:“大忠之言,社稷大计,愿陛下熟思。”

赵顼没有直接回答刘忱之言,却问道:“辽使果有再遣汎使之言?”

吕大忠答道:“萧素返前固有是言,便来汎使又有何惧?”

赵顼说道:“卿等且退,朕自有道理。”

吕大忠和刘忱退出崇政殿,赵顼扫视了两府大臣,目光停在了韩绛身上。

赵顼说吕大忠和刘忱未能“深体朕意”,并以议界未果责之,赵顼是言犹未尽,其间曲忱韩绛心知肚明,在座的两府大臣也都心知肚明。就事论事,韩绛是赞成吕、刘二人的,此时赵顼要韩绛说话,韩绛便躬身奏道:“吕大忠和刘忱河东议界,忠勤可嘉,其言也甚有理。既然两国议边使者皆已回朝,此事可先搁置,辽国是否再遣汎使,何时遣来,不妨到时再议,陛下以为如何?”

赵顼没有答话,目光转到陈升之身上。陈升之说道:“韩大人之言甚是,祗事体大,宜从长计议。”

赵顼的目光又从众大臣身上掠过,众大臣纷纷说道:“宜从长计议。”

赵顼说道:“也罢,河东之事已毕,刘忱可回三司,吕大忠父丧,令其回家终丧制吧。中书可即草诰。”

韩绛躬身回了声:“遵旨。”

蔡挺在偏殿中休息,此时已缓过气来,在内侍的扶持下从边殿走回正殿。正殿通往偏殿的小门并没有关,正殿中说的话,蔡挺听得清清楚楚。因他在平凉多年,熟知边事,听韩绛和陈升之之言,就议边而论议边,未及守备,心中有话要说。他先向赵顼躬身行礼,然后奏道:“河东地界久议不决,守备不可不修,置将训兵,整肃边备,辽有异动,不足虑也。”

赵顼说道:“辽国多骑兵,唯以战车可与以匹敌。即令程昉采木材付军器监造战车,诏河北东、西两路广借民车备边,朕另委派内侍前往督办。”

赵顼说要广借民车,倒是出于众人意料。韩绛奏道:“臣启奏陛下,广借民车只怕不妥。庶民不知其意,必将纷扰不安。”

吕惠卿、王珪也躬身奏道:“韩大人之言甚是,广借民车,只怕不妥。”

陈升之、吴充、蔡挺互相看了一眼,也同声奏道:“请陛下三思。”

赵顼说道:“借车一事,有何不妥?设若辽兵攻来,损失岂只区区民车?朕意已定,众卿不必多言。”

两府大臣退出崇政殿,赵顼命内侍把蔡挺送回家中。蔡挺休息了些日子,风眩之症并不见好,遂上表乞解去枢密院副使之职,去南京留司御史台。南京即应天府,唐时为宋州。留守御史是一个闲职,不过是领一份干薪而已,且好蔡挺的老家在应天府,自此便不问政事,长在家中颐养天年了。

宋辽两国在河东大黄平议画边界不了了之,崇政殿殿议议了个从长计议,韩绛和陈升之语焉不详,未能解开赵顼的心结。议边未果,辽国究有何求尚不可预料,边界之事便如一块石头,仍搁在赵顼的心上。蔡挺提出在河北路置将训兵,已着枢密院督办,在河北东、西两路向民借车一事,中书省、枢密院、御史台群相上表,俱言不可借用民车,弄得朝议纷纷,也惹得赵顼满心的不痛快。

这时有消息传到,辽国果然欲派萧禧重来,这给赵顼又增加了一重烦恼。而此时向河北民间借车备边一事,不仅河北庶民摇惑困扰,朝议也未停歇。市易司又上表说,西蜀井盐屡禁不止,欲尽填私井以用解盐。

市易司从盐政考虑,填私井而卖解盐,一年确实可增不少羡余,赵顼遂下诏成都路转运使督办。这两件事,韩绛、王珪深以为不可,上表劝阻,以至面陈利害,始终不能说服赵顼。

秋气浩漫,资政殿前的梧桐树叶在一片片飘堕,隆儒殿前的竹林也越摇越稀,后宫花树已是生意扶疏,岸柳路草皆显衰败,只有享誉天下的汴梁菊花却已芳姿尽展,招摇争妍。菊园新送了二千盆菊花进宫,赵顼命内侍给两府大臣各送了几盆,余下的往各宫分送。赵顼站在延和殿丹墀上赏了一会菊花,又回殿中看了几份奏折,忽听内侍报说检正中书刑房公事、提举司天监沈括入宫见驾,赵顼吩咐:“宣沈括延和殿见驾。”

沈括在两浙察访使任满回朝时,王安石已离京回了金陵,与章惇一样,没有能赶上送行。沈括回京后,回中书任职,同时兼着司天监的提举之职。其实沈括此时职衔甚多,他是太常丞、集贤校理、兼史馆检讨、同修起居注、提举司天监、提举河北西路的民兵义勇。此时司天监新制的浑仪、浮漏已经完成,赵顼下诏放置在翰林院中天文院内安置,沈括又加封为右正言,并赐银五十两,绢五十匹。沈括入宫,一来面奏浑仪和浮漏已在翰林天文院安置完毕,二来也为司天监有关人员请旨封赏。

沈括文武兼资,举止既有文人的风雅,却又少了文人的腐酸之气,于恭谦温良中见磊落雄健。当年沈括金殿巧说日蚀戏耍亢瑛,又回答了赵顼提出的两个天文上的问题,给赵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听内侍报说沈括入宫见驾,心里竟有几分喜欢。

沈括上朝在文德殿,虽也曾陛见过,却是在崇政殿,延和殿是第一次来,有些紧张,也有些兴奋。延和殿在崇政殿东北,从崇政殿后到延和殿,一条卵石路甚是幽长,路旁的花卉斑烂尽去,只剩下铅华洗尽后的简洁。延和殿后是一段宫墙,有一角门通向后宫,那是另一个世界,常人连遐想也不敢生起的地方。沈括收束心神,规行矩步,随小黄门走到延和殿前,唱名进殿,行礼如仪,抬头见赵顼正笑嘻嘻的看着自己,躬身奏道:“臣启奏陛下,臣已奉旨将浑仪和浮漏安置在翰林院天文院内,臣将有关制作人员名单呈请御览,请旨褒奖。”说毕双手把名单捧过头顶。

早有内侍接过上呈赵顼,赵顼看过之后说道:“司天秋官皇甫愈等十人减年升资,余各赐绢银,卿以为如何?”

沈括答道:“陛下如此甚宜,臣先代皇甫愈诸人谢恩。”说完深深打了一躬。

赵顼问道:“卫朴所编历书如何?何时方可编成?”

沈括说道:“司天监原诸仪器破损,所测不准,校核尚需时日。快则半年,慢则一年便可编成。”

赵顼说道:“朕即位已及八年,新历未成,有所不足,卿告知卫朴,令着意测编,有何不便,可即奏告朕知。”

沈括躬身答了声“遵旨”,打算告退,这时赵顼忽然问道:“卿知河北借车之事否?”

沈括兼修起居注,是皇帝的近臣,赵顼随口询问,也是闲聊的意思。河北路借民车,弄得朝议沸然,执政纷纷上表俱言不可,赵顼只是不听,这些情况沈括是知道的,凭沈括的见识,自然也知道不可借民车,此时赵顼问起,正好解劝。沈括答道:“臣知道。”

赵顼又问道:“卿以为如何?”

沈括故意问道:“不知陛下借车将作何用?”

赵顼说道:“辽人多马,常以此取胜,非车不足以挡之。”

沈括说道:“寇到之处,老稚、坟墓、田园、庐室皆弃,身亦为兵掠,何惜乎区区一车?今陛下借之,有何不可?”

赵顼笑道:“卿之言甚是,何以论者纷纷,皆说不可?”

沈括躬身一揖,说道:“车战之利,见之于历世。巫臣教吴子以车战,遂霸中国;李靖用偏箱、鹿角以擒颉利。陛下圣明,以车挡马以阻辽兵,实乃制胜之道。”

赵顼见沈括引经据典掉起了书袋,心里越发高兴,连说道:“极是,极是,还是卿知朕。”

沈括话头一转,说道:“古人所谓轻车者,兵车也。五御折旋,利于轻速。今民之辎车,以牛挽之,日不能行三十里,若遇雨雪,则跬步不能进,故民间又称太平车。用于无事之日尚可,若用于两军阵前冲突追逐,陛下以为可否?”

赵顼先是一愣,随后呵呵笑道:“以辎车挡快马,果然不可。卿言是也,无人如卿如此说得明白,朕当更思之。”

稍顷,赵顼又问道:“卿可知西蜀禁私盐之利否?”

沈括答道:“虽未详审,却也粗知。”

赵顼问道:“卿以为如何?”

沈括说道:“私井既容其采,便不会无私易,一切填之而运解盐,使一出于官售,此亦省刑罚、笼遗利之举。”

赵顼笑道:“卿也以为西蜀私井当填也?”

沈括躬身说道:“然则边界之外,敌方小井尤多,如何能止敌盐?即便列堠加警,阻而绝之,只怕所得不偿所费。请陛下敕告边臣,较其得失多寡,然后为之。”

赵顼两眼瞪着沈括,有顷,忽然哈哈笑了起来。

河北路借民车、西蜀填私井这两件事,朝臣纷纷反对,谏诤不断,赵顼虽然不听,心里也颇感困惑烦扰。今天偶尔与沈括闲话问及,经沈括一说,豁然明白,竟是大喜过望。而沈括所言,先扬后抑,徐徐道来,赵顼听来尤觉入耳。又想河北路是何等要紧,东路原由吕惠卿为察访使,吕惠卿任参知政事后,便由曾孝宽接替。西路原是曾布为察访使,现在曾布已遭贬斥,察访使空缺,沈括不是极好的人选吗?何况沈括察访两浙,所举之事也甚的当。原本想要章惇察访河北西路,何妨改任沈括?想到这里,对沈括说道:“朕加卿为知制诰,察访河北西路,即日到任吧!辽人在边界纷争不断,居心难测,河北西路义勇、民兵尤其要紧,卿小心供职。”

沈括连忙躬身说道:“臣领旨、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