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熙宁六年春天开始,辽国便在宋辽边境屡屡生事,又是巡兵过河,又是渔民越界捕鱼,却都在雄州境内。雄州知州张利一针锋相对,其实辽国并未占得便宜。到熙宁七年春,辽国遣萧禧前来递交国书,要求两国商定地界,却又是在代州境内。雄州在河北东路,唐朝为涿州瓦桥关,代州则属河东路,有名的雁门关便属代州管辖。辽国的意思,是大宋在河东路沿边增修戍垒,建铺舍,侵入了辽国蔚、应、朔三州界内,须得别立界至。大宋在雄州修罗城,在白沟馆驿创制楼橹箭穸,有违两国誓书,须得拆除。赵顼面谕萧禧,三州地界,俟遣官与北朝官境上议之。雄州外罗城,已修了十三年,并非创筑,可以不令续修。白沟馆驿如有创制楼橹箭穸,并令毁拆。萧禧回国之后,两国遂分别遣使,到相会于代州边界时,已是熙宁七年的夏天了。而此时的京师,正是御史台忙着置狱勘查郑侠一案的时候。
辽国的使者是萧素和梁颖,大宋的使者是刘忱和萧士元。原本大宋是差刘忱和吕大忠两人,吕大忠父死,赵顼下诏要吕大忠带孝前往代州与刘忱同议,但吕大忠到代州时,已是三个月以后的事了。
对大宋来说,雁门关是与辽国接壤的前哨阵地,历来争战不断。自从宋、辽两国订了澶渊之盟,倒也有了六、七十年的安静。但城廓雄峙,雉堞齐整,辽军向来不敢小觑。
刘忱和萧士元到代州后,先到雁门关巡视一周,不觉嗟叹不已。刘忱是来和辽使谈判的,不是打仗的,他之巡视,与其说是检阅,不如说是凭吊。雁门关前的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宋、辽两国军士的鲜血,如今兀立依旧,想像往昔,使人油然生起敌忾之心。当晚,代州知州刘庠就在雁门关里设宴款代刘忱和萧士元。
辽国派萧禧为使,向大宋提出重定地界,说白了便是向大宋索要土地。这一点,刘庠和刘忱都是心知肚明。刘忱主持就地勘察定界,看起来是和辽使作口舌之争,若要尺寸之地不落辽国,比之两军相遇,其间艰险有过之而无不及。没有用轻歌曼舞佐酒,菜肴也说不上丰盛。因为他们在雁门关上设的宴,而雁门关这三个字,能使人生出联想的不是风花雪月,而是铁和血。席间,刘庠一开始便撂出了一个沉重的话题。他说道:“下官已经探知,辽国差了萧素和梁颖前来商定地界,萧素此人是有名的刁蛮难缠,不知大人有否耳闻?”
刘忱说道:“以君子之道待君子,以小人之道待小人,他刁蛮我便不能刁蛮?”
刘庠又说道:“下官曾得朝庭所录辽国国书,朝庭之意,谓辽使言顺礼恭,是敦睦和好之意,若论以地界,宜通同商论,大人以为如何?”
刘忱说道:“雁门关外,寸土尺金,如何通同商论?以大人之意,莫非要本官拱手送给辽国?”
刘庠酒杯一举,说道:“好一个‘寸土尺金’,凭这四个字,便该浮一大白!”刘庠一口干了杯中酒,对刘忱说道:“下官忝为代州知州,雁门关外数十里都是下官辖地,岂有拱手送给辽国之理?”
萧士元见刘忱喝了杯中酒,便也举杯干了,笑问刘庠:“大人久戍代州,应知辽国动静,何妨解说一、二?”
刘庠亲自给刘忱和萧士元添了酒,见萧士元如此问,又见刘忱正盯着自己,遂说道:“依下官之见,辽国见我朝近年克复河湟,实有唇齿之思,表面强横,实则畏惧。下官探知,蔚、应、朔三州皆无重兵,民犹畏战。萧素此来,两位大人姑与理论,缓答之而峻拒之,下官率将佐饬兵观衅而动,可谓万全,下官料彼必不敢背盟用兵。”
刘忱听刘庠如此说,忙站起来拱手说道:“大人所言甚是,下官复有何忧?”
当晚,刘忱和萧士元在驿馆住下,第二天,由刘庠陪着在雁门关外巡视周遭地势,并不急于和萧素联系。到第三天上,辽国国使萧素差人下书,说已在横都谷设帐幕,请刘忱即去相见。横都谷在宋境内,刘忱回信说萧素不该无故侵入,更不是两国使者相见之地。若得相见,必得在两属地内觅地。又过了两天,萧素下书请刘忱去西陉东谷相见,刘忱以西陉东谷入宋境更深,拒绝相见。萧素只得在两属地中的大黄平设帐,请刘忱相见。
大黄平位于雁门关东北三十多里,是一个荒草灌木与砾石相间的缓坡地,附近并无民居。大黄平的西、北两面群山蜿蜒,一条大路从山谷中穿过,可通往应州,与雁门关也有道路相通。萧素便在此处选一平坦处支起了帐篷,与刘忱见面。
刘忱和萧士元从雁门出发,由两百名军士护卫,头顶烈日走到大黄平时,已经浑身是汗了。住惯了高堂大屋,乍见帐篷,心里便有一种压抑感。守门军士一声吆喝:“宋国国使刘大人、萧大人到”,帐篷里传出一声“请”,军士撩起门帘,刘忱和萧士元略低了低头,举步走进帐篷。
萧素为辽国平章事,帐篷的规制也仅次于辽国皇帝,因此,外观虽不起眼,里面却穷极奢华,倒是让刘忱和萧士元开了眼界。帐篷内虽说不上高大宏深,比之寻常客厅却也大出许多,采光甚好,四壁是充满异国情调的彩绘,脚下是柔软而有弹性的地毯,处身其间,很难想像帐篷外便是一片荒漠。
刘忱走进帐篷,见正面朝南的须弥座上,萧素端坐不动,须弥座前左右两排座位却是高矮不等的木凳。只听萧素吩咐一声:“请南使入座”,便有两名军士引刘忱和萧士元坐往矮凳之上。
一看这场面,刘忱和萧士元就知萧素有意折辱宋国国使,因此便没有随辽国军人就座。刘忱提高了嗓音对萧素说道:“请萧大人离座迎接宋国国使,重新安座。”
萧素说道:“本相贵为辽国平章事,百官见本相均须行晋见礼,会商国事,并按官衔高低设座。本相闻得刘大人薄有令名,故未叫你行礼,尚有何话说?”
刘忱说道:“萧大人固然是辽国平章事,在大黄平只是辽国国使;本使在宋国官卑位低,在大黄平却是宋国国使,萧大人是主,理应迎接本使,并以宾主礼相见设座。”
萧素哈哈笑道:“本相一怒,百官噤声,区区宋国一吏,焉用本相相迎?来人,给宋国国使安座!”萧素话音刚落,早有四名军士上来,欲把刘忱和萧士元往矮凳上按坐。“刘忱哈哈哈一声长笑,笑毕说道:“萧大人贵为辽国平章事,行事竟如同山野蠢夫、市井无赖一般,本官乃大宋国使,岂肯与蠢夫无赖为伍?告辞!”说毕衣袖一挥,与萧士元转身走出帐篷。
当晚,刘庠在代州州衙设家宴款待刘忱和萧士元,并命侍婢打扇,于是酒筵上就多了点温馨。酒过三巡,刘忱把与萧素见面的情况对刘庠说了,并说道:“这萧素果然蛮横无礼,亏他想得出来,自己高踞于上,却叫下官和萧大人坐矮凳。下官的脸面不打紧,大宋的脸面丢不起,只好拂袖而走了。”
刘庠说道:“大人骂得痛快走得好,下官再敬两位大人一杯。”说完三人共同举杯。
萧士元说道:“我们是奉旨与辽国国使议定疆界的,萧素如此,不知如何了局?”
刘忱说道:“辽国提出议定疆界,自然是向我大宋索要土地,我欲寸土不弃,没有结果便是最好的结果,他说东,我道西,与他扯皮罢了,又何惧萧素蛮横?”
刘庠说道:“辽人贪得无厌,朝得寸而暮求尺,不可堕其奸,大人如此最好。”
刘忱说道:“萧素敢于如此,必有所虑,或有辽兵犯边,大人不得不防。”
刘庠笑道:“不须大人多虑,下官早有准备,大人只管对付萧素便是。”
这之后,刘忱和萧素纠缠在座次上,萧素坚持要按官阶设座,刘忱和萧士元只能坐矮凳。刘忱则坚持两国国使平等,应按宾主礼设座。双方移文诘难数十次,不觉炎夏过去,渐渐秋凉。此时吕大忠也已到代州,并带了国信所一份文书,文书上载,至和元年,辽国国信使萧德带平章事,至汴梁时与迎接的四方馆使行宾主座次。刘忱以此文书致萧素,萧素这才不再纠缠在座次上,致书请刘忱、吕大忠、萧士元正式商议地界。
大黄平萧素的大帐内,终于就刘忱所言,以辽、宋两方分宾主设座,辽国国使萧素、梁颖和宋国国使吕大忠、刘忱、萧士元坐圈椅,其余随行人员坐木凳,两国卫士在帐篷外执戈守卫。双方揖让归座之后,萧素说道:“自辽、宋订立誓书永结同好,边界六、七十年相安无事,此乃辽、宋两国庶民之福。然宋国不遵誓书约定,蚕食大辽蔚、应、朔三州地界数十里地。今两国各遣使会议于大黄平,以本相之意,贵国自当归还所侵土地,方不负当年两国交好之义。”
吕大忠说道:“萧大人所称我国边将蚕食蔚、应、朔三州地界,乃无稽之言,大宋境内铺堡,皆数十年前旧址,何尝前移一寸?既无所侵,何言归还?”
不等萧素回答,刘忱接口说道:“吕大人之言甚是,以本使之见,两国堡铺之间可为两不耕地,或以中间画界。如中间无空地,即以堡铺外为界,乃不失为良法,萧大人以为如何?”
刘忱的意思,是要维持边界现状,一经画定,作为两国疆界,大宋自然不会吃亏。刘忱所说,也是与吕大忠、萧士元商量好的。但萧禧之进汴梁、萧素之驻大黄平所为何来?刘忱的地界画法萧素自然不会接受。刘忱话音刚落,梁颖说道:“吕、刘两位大人之言大谬,宋国堡铺屡屡前移,蚕食我大辽疆土。以本使之见,两国地界当以分水岭为界。”
梁颖说完,萧士元顶了上去:“从代州到蔚、应、朔三州,山岭何止百数?何山没有分水岭?梁大人之言不妥。”
梁颖说道:“天池庙、黄嵬山分水岭上筑得有土垅,乃数十年前所立地界,本使之言如何不妥?”
听了梁颖的话,吕大忠、刘忱、萧士元三人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分水岭上竟筑得有土垅,而且是昔年所立地界。见宋国三位国使语塞,萧素说道:“明日便去黄嵬山上察看,并以分水岭上土垅为界。”
第二天,两国使者相约登山,萧素和梁颖颇有点趾高气扬,而吕大忠、刘忱、萧士元三人没听说过黄嵬山筑得有土垅,心里忐忑不安,只好到了地段再见机辩解。
梁颖所说的黄嵬山在大宋境内,雁门关西北,离雁门关只得十几里地。众人登上黄嵬山,只见山岭逶迤,无分宋辽。不论远眺还是俯瞰,除了满目荒草和永远长不大的荆棘杂树,竟没有看到土垅。吕大忠、刘忱、萧士元三人心内大定,吕大忠知道这是梁颖故意附会,遂信口说道:“梁大人,土垅究在何处?本使也曾问过土民,说分水岭上确是筑得有土垅,只是不在黄嵬山,在从此地向北五十里的红土岭上。萧、梁两位大人,今天天色尚早,我们何妨前去看看?”
红土岭已在辽国疆内,萧素和梁颖自然不会答应。萧素鼻子里“哼”了一声,与梁颖带着随行护卫军士走下山去。
当晚,吕大忠和刘忱、萧士元正在驿馆议事,知州刘庠来访。寒喧过后,刘庠说道:“下官探得明天有辽兵来犯,已定下对策,三位大人不必去大黄平了,就作壁上观如何?”吕大忠说道:“好却是好,只不知辽兵兵势如何,有无关碍?两国有誓书相约,两军相阵,事态也不宜过大。”刘庠笑道:“大人只管放心,下官理会得。”
次日巳时光景,果如刘庠所说,一万辽兵从应州出发,进入代州境内。在一个名叫做青云铺的地方,放火烧了宋军的堡铺。守堡铺的宋军只得十人,见辽兵来犯,早已奉命撤离。堡铺火起,只听一声炮响,宋境内旌旗招展,战鼓咚咚,刘庠和代州众将率军一万直向辽兵逼近,在离辽兵两百步处列阵。刘庠虽是文官,胆子颇大。他单人独骑,前行了数十步,向辽军喝道:“辽将何人,竟敢侵入大宋境内,烧我堡铺!”从辽军阵中走出一将,也前行了数十步,离刘庠尚有百步,答话道:“此地分明是辽国境内,我自烧堡铺,与你何干?你说是宋国境内,有何凭证?”
刘庠说道:“青云堡铺乃我军所守,数十年前旧屋,一验便知,将军如何混赖?将军不顾两国誓书,挑起边衅,本官奏明圣上,向贵国主索要将军首级,贵国主不会拒绝吧!”刘庠说完,回身下令:“向前五十步,!”
两国因有誓书相约,为将的怕担干系,即便两军对阵,却也不敢冲阵厮杀。时已近午,辽军远从应州开来,本已疲惫,肚子也饿了起来。辽将见对峙下去不是了局,若把事态闹大,真如刘庠所说,宋国皇帝向辽主索要他的首级,辽主要息事宁人,只怕真会杀他。想到这里,向刘庠说道:“本将军肚子饿了,少陪!”
望着辽军渐渐远去,知是撤回应州,刘庠立即亲率两千军士直奔大黄平。不到一个时辰,宋军便已把大黄平萧素的帐篷团团围住。刘庠从容走进帐里,向萧素拱手说道:“宋国代州知州刘庠,闻知有奸细前来剌杀大人,因大黄平虽是两属地,离代州却近,大人一旦有事,本官担当不起,特亲率军士前来保护。”
萧素正在帐中用午餐,忽然被宋军团团包围,心里惊疑不定,听了刘庠的话,知道安全是没有问题了,心里却也雪亮:奸细行剌云云,不过是刘庠的托词,说是保护,其实是胁迫。但见刘庠对自己礼敬有加,又在宋军包围之中,以辽国平章事之贵,也不便再与宋国一个知州发生争执。萧素鼻子里“哼”了一声,淡淡的说道:“有劳刘大人。”
刘庠说道:“还有一件事,好教萧大人得知,适才贵国一万军士侵入我大宋境内,被下官率人马赶跑了。请大人节制贵国军队,不可再挑起边衅,有违两国敦睦和好之意。”
萧素听刘庠说“赶跑”而不是说“打败”或“击溃”,便知两国军队并没有交战。辽军越境骚扰,其实是萧素之意。不过萧素也不敢把事态闹大,严命辽军,只可骚扰,不可交战。是以宋辽两军各有万人之众,也只相持一会,辽军便即退去。
此时的萧素是满肚子的不快,身为辽国平章事,竟被宋国一个知州教训。他心知,这一轮议定地界之事已经结束,大黄平是不能再待下去了。他对刘庠说道:“本相即日便要回朝,告诉你们宋国皇帝,边界事并没有完,大辽国还要派萧禧前往汴梁。”
这天晚上,代州知州衙门大摆宴席,知州刘庠和刘忱、吕大忠、萧士元揖让入座,举杯相庆。大黄平议地界一事已告结束,大宋寸土未失,和谈之中,也不失锐气,即便辽军一万人前来侵扰,也被代州兵马赶跑,不论是代州知州刘庠,还是商议地界的刘忱、吕大忠、萧士元,无不得意洋洋,大喜过望。当晚尽欢而散。三天后,刘庠派人前往大黄平察看,辽国国使萧素、梁颖已经回国,周遭依然一片荒漠,只是原来搭帐蓬的地方略显平坦而已。
刘忱、吕大忠、萧士元三人在代州迁延了半个多月,确认边境暂时无事,这才取道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