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对吕惠卿说得没错,郑侠确实又上章了,这次没有再发马递,而是从登闻检院递进宫中的。
郑侠上疏书及流民图以致王安石辞相退位,固然曾使朝政为之震荡,却也因此声名鹊起。王安石去意已决,无意案治当年的得意弟子,便是吕惠卿、邓绾诸人,也只当郑侠偏狂,只追究了擅发马递之罪,也就是请去开封府,被长官训斥了他一顿。之后,郑侠继续当着他的安上门的门监。
随着流民的陆续回家,安上门除了早晚启闭之时嘈杂一点外,回复了往日的宁静,郑侠曾在这种宁静中打发了几年的时光,生命便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消耗。因为流民的宛转呼号点燃了他的良智,也让他感受到了生命之重。擅发马递上书之后,他对自己的去从,曾经作过最坏的打算,结果是意料之外的好(他自然不知道王安石无意与过去的弟子较真),虽说被长官训斥了一顿,他受之坦然。他就怕不为人知,动静越大,他越高兴。如果连长官训斥都没有,反为之失望。他的一纸疏文和流民图已迫使王安石辞去了相位,尽管他曾敬王安石为父师。以徒责师也并没有使郑侠感到有什么不妥,反使他着实兴奋了一段日子。岂止兴奋?简直是陶醉!这之后,安上门固然回复了平静,却已出了名,郑侠也受到了一些人的追捧。他依然守着时而嘈杂时而宁静的安上门,他的思维却在虚空中飞舞不停。他依然关注着朝政,或者说关注着执政。他搜集着传言,搜集着既令他兴奋又令他不满的信息。
王安石走了又便如何?吕惠卿执政了。天下人皆知是吕惠卿误王安石,那么,吕惠卿执政绝非国家之福,他还得上疏,还得把吕惠卿赶下台来!他想。
于是,在安上门旁的一间斗室里,郑侠不顾炎热,只穿着裤衩,一手执笔,一手用蒲扇驱赶着蚊虫,以他的眼光和见识,抨击朝政,侮谩执政。
郑侠的疏文不仅洋洋五千余言,又取唐朝的魏征、姚崇、宋璟及李林甫、杨国忠、卢杞传为两轴,题为“正直君子社稷之臣事业图”和“邪曲小人容悦之臣事业图”,又书在位臣僚欺君误国之事,各以类题。不用说,吕惠卿自然是李林甫辈邪曲小人了。在郑侠眼中,连韩绛、王珪都有不是,正人君子只有冯京一人。
郑侠上疏和流民图,固然动静闹大了,朝野无人不知,但一个小小的安上门监,他的奏疏是不能从通进银台司送进宫的,他只能如平民百姓一样经登闻检院投进。
这一天,郑侠顶着烈日,袖了疏文,与门人吴无至同去登闻检院。行前郑侠的心里也颇忐忑,怕再吃闭门羹。因为他不可能再发马递,检院不纳,这疏文就无法送进宫中了。
到得登闻检院,恰好检院使丁讽和院吏孔仲卿俱在,郑侠先向丁讽和孔仲卿躬身行礼,说道:“卑职安上门监郑侠,现有奏疏一封,有劳两位大人进呈御览,卑职不胜感激。”说完双手捧着奏疏递给丁讽。
听说眼前此人便是郑侠,丁讽不禁另眼相看。他伸手接过奏疏,笑道:“原来你就是郑侠,多有失敬。两位请坐,坐下说话。不知所奏何事,可否告知?”
见丁讽如此客气,郑侠心想:“这位丁大人倒好说话。”又见丁讽问起所奏何事,郑侠是唯恐别人不知,真个是正中下怀。郑侠投的并不是封奏,于是说道:“丁大人何妨一观!”
丁讽打开奏疏,约略看了一遍,见写的有:“……然则群臣所为学者,皆非周公、孔子、孟轲之道,而所以相陛下者,皆非周公、孔子、孟轲之存心,则陛下独立无臣,何以为天下?”不觉连连点头,再看下面竟是直接非议当朝执政的话,对郑侠说道:“足下可谓有胆有识,敢道别人所不敢道。奏疏留下,本官与你送进宫中。”
郑侠连忙拱手道谢,说道:“有劳丁大人。”说完,用衣袖擦了擦满头满脸的汗,吊在喉咙口的那颗心也终于落入了胸腔。转脸看一眼吴无至,吴无至也是满脸喜色。
孔仲卿给郑侠和吴无至各倒了一杯茶,说道:“丁大人之言很是,朝中像足下之人不多了。据说参知政事冯京曾称赞足下文辞甚佳,小臣所不敢为,看来并非谬赞。”
孔仲卿的话对郑侠是一大鼓舞,有冯参政支持,越发的得意。随口说道:“遍览朝中,能任宰相者,唯冯京耳!”
郑侠的疏文从登闻检院送进宫中,当天便到了赵顼手里。章惇是从检院的熟人那里得到消息的,那人还把几句要紧话抄了给了章惇。这几句话是:“安石为惠卿所误至此,今复相扳援以遂前非,不复为宗社计。昔唐天宝之乱,国忠已诛,贵妃未戮,人以为贼本尚在。今日之事,何以异此!”吕惠卿看了,如何还忍得住!
离开登闻检院,郑侠与吴无至又到王安国家打了个转。此刻的郑侠已是春风满面,得意洋洋,一见王安国,便笑说道:“平甫兄,有茶吗?我走得渴了,快倒来我吃。若是有酒,那就更妙了!”
王安国命下人给郑侠和吴无至上茶,彼此揖让坐下。王安国又打量了郑侠和吴无至,见两人都是一副欣欣然的脸色,笑问道:“大热的天,不在你那门洞里纳凉,莫非有什么喜事,急着跑来告诉我吗?”
郑侠笑道:“喜事没有,痛快事倒有一件。”
王安国问道:“什么痛快事?”
郑侠说道:“我又上疏了,登闻检院的丁大人已答应投进宫去。若能恭呈御览,何愁吕惠卿辈不倒?”接着便把疏中的要紧话简略的对王安国说了一遍。
王安国把大姆指一伸,夸道:“足下特立独行,无人能及,我当备酒相贺。”说毕便要吩咐下人。
郑侠伸手一拦,笑道:“你这里像个火炉似的,何如我那门洞里凉快?改日我请你吧!这身公服都汗湿了,粘在背上好不难受,告辞了!”
三天以后,郑侠在安上门监院子里的老槐树下备了一席,请王安国吃酒叙话。
老槐树上的知了起劲的叫着,声音嘹亮而悠长。浓重的槐荫给了一方清凉之地,风却是散漫的,有一阵没一阵的,不知其从何方吹来,忽然裹着草屑灰土在地上打了几个旋,又忽然消失。此处果然要比王安国家凉快,在槐影下把酒叙话,指陈时政,指摘时病,甚至骂上几句,又是何等的痛快!
时辰已近午时,酒菜也已备好,郑侠和吴无至两人坐在树荫下一边乘凉,一边等候王安国。等不一会,门外有了响动,走进来的不是王安国,却是御史台的杨忠信。杨忠信先向郑侠一揖问道:“阁下便是郑侠吗?”
郑侠还了一揖,答道:“在下正是郑侠,不知阁下是谁,找我有何见教?”
杨忠信说道:“御史台职在谏争,皆缄口不言,足下一监门尔,乃上书不已,是言责在监门而台中无人也!在下杨忠信,忝为御史,不胜惭愧。”说到这里,从怀中取出一卷书递给郑侠,又说,“此为韩琦、范镇、司马光所论新法不便事,谨以此为正人助。”
郑侠双手接过,谢道:“有劳杨大人相助,杨大人请坐。侠今日邀平甫小酌,杨大人何不稍待,平甫到时略饮两杯?”
杨忠信说道:“盛意心领。阁下好自为之。告辞。”
杨忠信只站着说了几句话便走了。他来见郑侠是出于道义,或者说是声援,他也知道这其中的干系,不敢多有耽搁,给人看到了可不大妙。
杨忠信才走不久,郑侠听得门外有人问道:“郑监门可在?”
郑侠高声应道:“是平甫吗?如何此时才到”
只听来人说道:“平甫来了吗?现在何处?”边说边走进园子。郑侠见是张琥,不觉一愣。
张琥现在是侍御史知杂事,在御史台中,御史中丞不在便以他为大。此公一向与吕惠卿过从甚密,今天不请自来,决非好事。郑侠一愣神间,张琥说道,“就请郑监门随本官走一遭,你的事犯了。”边说边伸手拎起酒壶,用鼻子闻了闻笑道,“这酒嘛,可就喝不成了。”
郑侠在御史台狱里耽的时间并不长,因为事情极分明,郑侠不仅毫不掩饰,甚至以此为荣,勘问时侃侃而言,一副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郑侠被编管汀州,到了这时,郑侠才知权臣的怒鳞不可揭,他发了点书生之怒,便以谤讪朝庭、毁诬大臣的罪名被抛掷在一个偏远穷恶之地,置身于贫困潦倒之中,他的生命将被富贵繁华所抛弃,被风雨和尘土所湮埋,并为世人所淡忘。
汀州远离京城数千里,沿途有山水之险,风尘之侵,因此,这一长途跋涉的本身便是惩罚。临行,郑侠才想到门监俸禄微薄,平时没有积蓄,缓急之时连盘缠都没有。他先想到王安国。又想王安国月俸不过二十贯,一家大小在保康门附近赁房居住,京师的开销是何等之大,只怕也没有积蓄。即便借得过三贯五贯,也无济于事。这时他想起了王克臣。
郑侠从光州司法参军任满回京,拜谒王安石之后又拒绝了王安石要他参加考试的建议,在京城耽了些时,是当时的三司盐铁副使王克臣举荐他去监安上门的,有着这点因缘,郑侠决定向王克臣借点盘缠。
郑侠到王克臣府时,王克臣正和大儿子王公约在内书房叙话。听门上人报说郑侠来访,一时沉吟不语。其实,王克臣举荐郑侠,固然是王安国出的面,其实还是因为郑侠是王安石的弟子,买的仍是王安石的面子。如今郑侠闹出事来,觉得见固然不好,惹点事上身不是玩的,但不见也说不过去。他命下人传话,先叫郑侠客厅等候,问明白何事上门再决定见是不见。这也是有一个缓冲的余地,如果果然不能答应的事,再拒绝也不迟。
不一会,下人报说郑侠此来是讨要些盘缠,王克臣心想: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对王公约说道:“你去给老二说一说,让他接济点银子。”
王克臣家老二名叫王师约,是驸马都尉,因为宫中除有常例外,也经常有赏赐。钱固然少不了,担点干系也不要紧。王师约没有答应,他对父亲把事揽到他头上有点不满。他对王公约说:“告诉父亲,师约连姻帝室,不敢与外人交。”
王克臣知道老二也怕担这干系,这才命下人送了郑侠三十两银子,把郑侠打发走了。
郑侠离京了,刚走到陈州,便被奉礼郎舒亶追上,重又押回京城,包袱中的书信文字一概封存。于是,郑侠一案又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