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更替,又到了炎炎长夏。下了几场透雨,河北路的旱情已告结束,各州县忙着赈灾安置,流落在京师的灾民也陆续回家。这旱灾困扰了赵顼半年之久,如今终于可以松了一口气了。
王安石离京不久,钦赐给中书省的四套住宅重新作了调整,韩绛搬进了原来王安石的住宅,因中书省原本只有王珪和冯京两名参知政事,王珪住的是第三区,冯京住的是第四区,第二区一直空着,现在赵顼便赐给了吕惠卿。这次赐房说是不按资历,但吕惠卿住了第二区,仿佛给人一个暗示,在中书省,吕惠卿的住置要比王珪和冯京重要得多。
吕惠卿确实比王珪和冯京敢于任事,李师中便是他上奏赵顼打发了的。因郑侠上疏而致王安石辞相,政局也因此而动荡,反对新法的人又不安分起来。天章阁待制李师中上书,要赵顼诏求方正有道之士公车对策,把司马光、苏辙置于左右,以辅圣德。又说:“臣愚不肖,亦未忘旧学,陛下欲为富国强兵之事,则有禁暴丰财之式;欲为代工熙载之事,则有得用厚生之道。有臣如是,陛下其舍诸!”当年李师中在秦州抑制王韶,为王安石所不喜。如今公然要求大用,脸皮固然是太厚了点,吕惠卿也不会让其得逞。一封奏章上去,李师中以敢肆诞谩辄求大用之罪降为和州团练使本州安置,这样一来,那些反对新法的人刚刚把头伸了出来,看看苗头不对,又缩了回去。
接着,在吕惠卿在和邓绾金殿对策,说服赵顼下诏申明不废新法之后,又以个人名义下书给各路监司、郡守,使陈利害。没有人公然附和郑侠上疏言事,也没有第二个李师中再跳出来,政局稳住了。韩绛是王安石所荐,也确实能守王安石所定成规,当时称韩绛为传法沙门,吕惠卿为护法善神,不管怎么说,新法在继续推行。
不过,朝会排班吕惠卿却还是在王珪和冯京之后,紫宸殿议政,吕惠卿同样只能叨陪末座。
正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太阳似一个大火球,悬于苍穹之上,烤晒着地上的万物,人们在寻找着荫凉有风的地方休憇、说着闲话,或者骂老天如何也作起怪来,这般的热。只有棲歇在树梢的知了在起劲的鸣叫着,庆祝着它们的盛世的到来。
这一天吃过早饭,吕惠卿没有去中书视事,因为天热,他没有待在书房,而是在后园找了个荫凉的所在,边喝着茶边想着心事。
在吕惠卿府第的后园,与现在由韩绛居住的宰相府第一样,在碧波荡漾处建有一亮轩,风从水面吹来,一池鳞波闪闪,这风也变得湿凉了些。因为有着柳荫的遮蔽,少了些直射的阳光,轩中比之别处,便觉沁凉了不少。御赐的宅第,一旦卸任,便即搬出,因此在房屋上不便增损,屋内的陈设、园中的灵石花卉却是可以按各人的情趣添置的。轩前的水面虽说不大,却也有几十步宽,因是新开,还没有菱、莲、芡、荇之类水草。这水从轩后流过,已不到十步宽了。吕惠卿命人在轩后用石块砌了个坝,水面有了落差,水从石隙中流出,便如喷珠溅玉,淙淙之声不绝于耳。一时高兴,吕惠卿便想给这亮轩题名。先是写了“听琴”两字,觉得不妥。又写了“琴音”两字,也不甚满意。再改为“琴心”,算差强人意了,但却像是歌舞场中的名字,也甚小气,与自己的身份不相匹配。因轩前一泓清水,无风时平静如镜,偶有风来,镜面生皱,便把轩名改成“镜皱”。他拈着颏下的短须摇头晃脑的吟诵了几遍,总算是满意了。又在轩后栽了数十竿竹,凤尾摇弋,簌簌之声不断,这轩顿时清雅了不少。
吕惠卿坐在轩前柳荫之下,左手端着茶杯,右手用杯盖轻拨着杯中飘浮的茶叶。因嫌水烫,送到嘴边又放在石几之上。杯中沏的是极品贡茶密云大团龙茶,以前只在王安石府上饮过,今年钦赐了一块,感觉便不一样。轻啜一口,齿颊留芳。当然,吕惠卿此刻用的茶具便比王安石用的好得多。饮好茶必用好具,还得有个好去处,好心情。此刻吕惠卿全有了。在这亮轩之外,柳荫之下,临风把盏,清瓷如玉,装上半盏山川灵秀之气,这是何等的适意,又是何等的得意!
好风如扇,送来了一点沁凉,吕惠卿便在这柳荫之下梳理着思绪。他在想市易司的事。确切的说,赵顼命中使传口谕,说是市易司事迁延日久,宜早结案。吕惠卿便是思考如何结绝。
当年魏继宗上书言市易,王安石取的便是“商旅以通、黎民以遂、国用以足”十二个字,也可以说这十二个字便是建市易司的初衷。市易司的具体条贯是魏继宗赞襄、曾布起草的,魏继宗和曾布反对市易司,倒是王安石始料所不及。在魏继宗,还只是觉得市易司所行不能如初意,在曾布则别有用意。王安石要吕惠卿和曾布同根究市易司事,也是为慎重起见。这一根究,市易司的利弊变成了吕惠卿和曾布的意气冲突。同是王安石的左膀右臂,竟为市易司事闹得水火不相容!
平心而论,吕嘉问提举市易司,说得上是忠恳谨勉。他并非贪鄙之人,但得罪的是豪门巨室、内宫太监甚至后妃。没有任何一个衙门能在(应该说是敢在)京城掀起如此之大的风浪。内东门太监向市易司索要绢帛扎制花灯,被吕嘉问拒绝了,于是仪鸾司上章参劾吕嘉问。向皇后的父亲向经从任所买了一批香药回京,市易司要收取免行钱,向经亲笔致书市易司而不可通融。太皇太后的亲弟弟济阳郡王曹佾购了一批木头修缮府第,被市易司扣住要交免行钱,即便抬出了太皇太后也不放行,于是,郡王府管家大闹了市易司。这三件事在京城惹出了极大风波,以致近臣和后属无不言其非。吕嘉问倒是顶得住的,如一座巨礁,任凭激浪拍击。
市易司开设以来,每年有数十万缗的羡余,这便是所谓“国用以足”。但在运作之中要完全遵照条贯,却也不易。曾布说市易司的不是,是因为市易司“掊克”,是卖出的价高于收购的价,赚了钱。在魏继宗,倒有点像“叶公好龙”了。但曾布和吕惠卿奉旨同根究市易事,却是吕惠卿占了上风。尤其在吕惠卿升任参知政事之后,曾布便无法与之相抗衡了。
此刻,吕惠卿所考虑的是,市易司事如何了结,因为现在仍和曾布相持不下。
看着水池里鳞波闪闪,吕惠卿觉得有点目眩神摇,在风中摆动的柳条,仿佛也把的思绪摇乱。吕惠卿正未思得良法,却见门上的吕顺一溜小跑赶了过来,向着吕惠卿躬身报说道:“相公,章惇章大人来访,是叫他客厅等候还是叫他改日再来?”
吕惠卿说道:“快请,请章大人后园相见。”
吕顺因见吕惠卿穿着裤衩,打着赤膊,笑问道:“相公不更衣吗?”
吕惠卿说道:“子厚不是别人,无妨。你去叫人送个西瓜来。”
章惇自开梅山之后,又在南江迁延了半年,招抚诸蛮,把专事劫掠汉民的佶伶族人斩杀殆尽。接着是劝农耕,筑城池,兴学校,编保甲。事了回京,以知制诰判军器监。章惇在路上紧赶慢赶,还是没有赶上给王安石送行。恰好吕惠卿搬进新府,章惇正赶上向吕惠卿道贺。
章惇和吕惠卿同是最早进制置三司条例司,也同是王安石的重要臂助,到章惇经制两江、开梅山,吕惠卿命妻弟方希觉跟着章惇效力,两人的关系便不同寻常了。待到章惇回朝,吕惠卿升参知政事,两人的关系又进了一层,章惇便成了吕惠卿家中的常客。
章惇走进后园,向吕惠卿作了个揖笑说道:“吉甫兄好自在。”
吕惠卿还了一揖,笑说道:“大热的天,有劳子厚兄光降。”
章惇说道:“当得问候,何敢言劳!”
吕惠卿说道:“惠卿衣衫不整,请恕怠慢之罪。”
章惇说道:“岂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