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思立在泾原路蔡挺麾下时原本也是一员勇将,曾建过不少战功,其资历也非王韶可比。王韶取河州,景思立奉调相助,不过就是主客关系,其实也不愿受王韶调遣。景思立刚到香子城,王韶便命他领本部兵马取河州,他本想提出异议,转而一想,攻城拔地容易计功,便打一仗给王韶看看。再说,取了河州,便有可能兼领河州知州,也就没有和王韶计较,而是欣然而往。景思立取河州时,木征已领主力与王韶在牛精谷决战,城上只得一千人,又无主将率领,竟是不战而降。这样一来,景思立便把羌兵看轻了。羌兵不堪一击,王韶纵横蕃部,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于是景思立也把王韶也看轻了。
河州乍取,粮食和水的供应都很紧张,一千降兵成了累赘。战功是按敌人的首级计算的,按当时的赏格,取一首级赏绢五匹,泾原兵虽取了河州,却没有敌人的首级可计功,军中鼓噪不满。先是有军士杀了几名降兵,景思立并未下令制止,不几天,一千降兵竟全被杀光。
河州景思立的部卒杀降卒之时,王韶正在露骨山里转悠。
杀降不祥。景思立所为,激怒了河州周围的羌族部落,也激怒了董毡部将青宜结鬼章。
鬼章驻守的踏白城,在河州西北,离河州百余里之遥。王韶奉旨赴汴梁面君,鬼章先是袭杀了河州伐木的军士七人,接着给景思立下书,书中极尽诋毁辱骂之语。说泾原兵无能,除却杀降,上了阵就尿裤子。又说王韶是英雄,他景思立是狗熊,王韶一走,景思立连城门都不敢出。景思立忍耐不住,不管部将如何劝阻,率兵进攻踏白城。
景思立麾下有汉、蕃兵六千人,而鬼章部有两万人,兵力悬殊,景思立又是负气出战,因此,未曾开战,胜负已定。
景思立作为主将,部署本也周到。手下部将都是泾原路旧人,也还尽力。景思立自领中军,命韩存宝、魏奇为先锋,王宁策应。王存为左肋,贾翊为右肋,李粢殿后,赵亶策应。鬼章预设三道埋伏,景思立连踏白城的城墙都没有看到,便陷入了鬼章的重围。从辰时战至未时,王宁先战死,接着走马承受李元凯又战死,韩存宝和王存被围,景思立身中三箭。退至岭上检点人马,六千兵还剩三千。
士卒出战,原本是想割敌人的首级领赏,战斗已然没有了胜利的希望,自然也就没了士气。景思立率百骑亲兵出战鬼章数千人,殿后部队竟无人救助。景思立战死,韩存宝、李粢、和景思立的弟弟景思谊三人带余部仓促退回河州。韩存宝带两名亲兵追赶王韶报信,跑到熙州,韩存宝箭伤发作,只得留下养伤,两亲兵追到兴平,终于追上了王韶。
木征听说景思立战死,又收罗了数千羌兵围了河州,随即氓州也被羌兵围困。
熙河路经略司大门前帅旗飘飘,旗上绣着斗大一个王字。熙河路经略使是王韶的实职,是一路的统帅,他还领着左谏议大夫、资政殿学士的文官头衔。便是这经略司的规模气派,也绝不在秦州秦凤路经略司之下。此时的议事厅里,王韶居中端坐,崔进和李宪分坐两旁,听着韩存宝的叙述。景思立虽是王韶的下属,因从泾原路平凉调到河州时间不长,又是当朝枢密副使蔡挺的旧部,对王韶颇有不服,这一点王韶是知道的。景思立的死令王韶慨叹不已,而景思立的用兵又令王韶不解,这简直是自寻死路。当然,今天的议事,不是为了慨叹景思立之死,而是商议如何解河州之围。韩存宝箭伤在左肩,现在已无大碍。他一脸忧急之容,对王韶说道:“河州危急,请大人即刻发兵救援。”
王韶不慌不忙反问一句:“发兵河州?”
崔进听出王韶话中另有含意,问道:“救河州乃是急事,大人莫非另有计谋?”
王韶说道:“木征所以敢围河州,恃有外援也。我救河州,木征必设伏以待。且彼新胜气锐,未可与其争锋,宜出其不意,攻其所恃。古人所谓批亢捣虚,形格势禁者也,则河州围不救自解矣!”
李宪说道:“大人之言固是,不知先取何地?”
王韶说道:“崔将军以熙州兵五千为前部,以奇兵取定羌城,李公公率兵五千,破结河川额勒锦族,本帅尽出熙河之兵,可得一万作中军,直趋宁河寨,则围河州之敌,必作鸟兽散矣!”
崔进问道:“熙州不留一兵,河州之敌率兵来犯,岂不危险?”
王韶反问道:“敌河州尚不能下,何由敢犯熙州?熙州不留一兵,木征何由知道?”
崔进说道:“大人所言极是。”
韩存宝站起来,向王韶躬身一揖,说道:“常人用兵,必先固熙州以为基本,再发兵救河州。大人用兵出人意表,况既取定羌城,切断敌与西夏通连要道,便成关门打狗之势。大人兵未出则胜卷在握矣!末将拜服,愿供大人驱使。”
王韶说道:“韩将军可与本帅一起统驭中军,崔将军和李公公可传谕众军,此番过则必斩,功则倍赏,行则需偃旗息鼓,至则大张声势,本帅将在宁河寨置酒以候。”说到这里,向门外喝道,“来人,把这封信送交青唐俞龙珂——现在叫包顺了,令他领本部蕃兵救氓州。”
五天之后,王韶如期在宁河寨设宴款待崔进和李宪。军中本不允许喝酒,王韶也不过与崔进、李宪同饮三杯,以致庆贺。其实,从宁河寨到河州有三天的路程,围困河州的木征闻讯后赶来,也需六天时间,崔进众人即便烂醉一场也无妨。这一场战斗使韩存宝大开眼界,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仗竟是这种打法。定羌城和结河川的额勒锦族,各有五百羌兵,崔进和李宪各以五千对五百,无疑猛虎扑羊。王韶和韩存宝的一万名中军对宁河寨一千羌兵,也是十比一。胜利固不待言,士兵士气之高也是韩存宝平生未见。当士兵一刀向羌兵砍去时,与其说凶狠,不如说是喜欢。因为取敌一首级可得绢十匹,这是一户中等人家两年的生活费。士兵们只恨敌兵太少,不能获得更多的首级,因此不能获得更多的赏赐。
夜色消融了白天的喧嚣,经过战争洗劫后的宁河寨又归于夜的岑寂之中,只是偶尔响起的吊斗之声和因此而惊起夜乌扑腾,与往日有所不同。夜风拂然,温暖而又轻柔,但吹送的不是花香而是血腥之气。寨中的青壮年男子,除有意放出让其给木征报信的两人,其余全部诛杀殆尽。他们不仅仅是木征的后援,还因为他们的首级已给标了价。取一个,十匹绢。
这是王韶取宁河寨后的第三天。夜已深,在全寨最大的厅屋里,依然灯火闪亮。王韶身著常服端坐椅中,脸色平静,有如闲庭夜读。这种战斗在他已经是家常便饭,他的心灵也不再为垂死的嚎叫哀鸣而颤动。只是在他巡视座前的崔进、李宪和韩存宝的目光中,徐徐透出杀气。这杀气也在全军涌动,用不着再以言辞激励,因为跟随王韶打的是有胜无败的仗,只需奋力去取敌首级换绢赏。
王韶说道:“此时木征当知我已取宁河寨,通夏国之路已被切断,必撤河州之围遁入南山之中。明日四更造饭,五更发兵,崔进率五千兵破南山口布沁族,李宪率五千兵破巴勒族。侦骑报说布沁族和巴勒族各有一千羌兵,两位自然一鼓荡平。然后两军会合,沿南山向东截杀木征所部,本帅自领中军直趋河州。”
没有人提出异议,也不会提出异议。韩存宝下意识的往门外看去,仿佛要透过夜幕跨越百里看到布沁、巴勒两族的动静。他看到的却是紧闭的两扇大门,和自己的被烛光映在墙上身影。并且随着光焰摇动,身影也在墙上晃动。
从熙州发兵后的第十天,王韶回到了河州。正如王韶预料,木征见王韶取定羌城、宁河寨后,知退路被断,连忙撤兵进南山,恰遇崔进、李宪,木征不敢恋战,丢下数百尸体逃进了踏白城。王韶一进河州,氓州高遵裕公文送到,说是包顺率五千蕃兵救氓州,与高遵裕里外合力,击溃围城羌兵,氓州之围已解。
是夜,王韶置酒庆贺。王韶的行辕之中灯火通明,座中既有与王韶一起迭经战阵的崔进、李宪一众将士,还有河州通判鲜于师中和景思立从泾原路带过来的诸如韩存宝、景思立的弟弟景思谊、李粢等人。酒过三巡,景思谊和韩存宝、李粢目光一碰,相率跪下。景思谊说道:“启禀大人,踏白城鬼章欺人太甚,末将哥哥战死,末将誓为哥哥报仇,请大人成全,发兵攻打踏白城,末将愿为前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