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者:姚北生
性别:女
年龄:24
谈到“青春”,你究竟会拾起哪些记忆中的碎片?
夏日梧桐斑驳摇摆的叶影,游泳池下“嗡嗡”的水泡嬉戏,星辰尚在的早自习,抑或是高考前夜窗外分外扰攘的人声……无穷无尽的碎片交织粘连成了那段韶光、年华、往事,它们用忽而急迫焦躁,又或忽而平和宁谧的调子霎时离我们远去。
爱情,也自然是要仔细挑好一个雨夜,然后从这片土壤里窸窸窣窣地各自萌芽。只不过,对一些人来说,这仅仅是尚且不清不楚懵懵懂懂的心跳加快,又或者是浅尝辄止的片刻欢愉和痛苦:它们确确实实存在过,也会经由一些故意或是无意的点拨,瞬时从脑海里蹦跳出来。只是说,在时间上,过去与过往的分界点其实是较为清晰的。
但对于姚北生而言,青春的故事并不能同“记忆”二字划上等号。更为恰当地说,那些好似飘渺的往事,却着实给她自身所背负的现实乃至未来埋下了实实在在的痛感。她并不能向许多人一样用一个简单的微笑,或是一声叹息,就能给这些故事留下一个名叫“已逝”的标记。相反,过往悄悄在她身体之内留下了一个无法忘却的痕迹。用她自己的话说:“这会陪我一辈子。”
正是这些突如其来的感触,以至于当北生在我面前强忍着眼泪望向远方时,我却一时词穷,找不到安慰的话来好歹给她些许温润的关怀。
姚北生,这个尚且大学毕业不足一年的年轻女孩儿,却拥有一颗支离破碎的内心。人的躯壳却是熟稔于“掩饰”的——我起初是并不相信这样清澈的眸子后面,竟是藏着那样一些不忍言说的故事。但之后,她紧锁的眉头和周身散发的一种独特的成熟气质,却让我相信,时间原来真有本事经由一些过程而变得残酷和迅速。
这天傍晚同北生在十字街口碰面时,她问我:“愿意走走吗?”
我点头,毕竟整日里坐在电脑跟前敲字写稿,早已腰酸背痛。刚开始我们并没有说话,自顾自地并肩走着。这一日的北京,暖阳阵阵,西边的落日温和也不太刺眼。红光像是一层拨不开的浓雾一样披在了所有事物的身上。时钟指针被调慢,这种安静实属不易。
我突然回想到下午接到她电话的事,不经意扭头瞥了瞥她:头发别在耳后,耳垂上镶了一粒碎钻,眼睛无神地望着地面……
我只是等着她开口。
“今天下午给你打电话实在是有点鲁莽,”北生突然停下来对我说,“不过我也不知道该同谁说,这种事,哎……”
我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继续往前走:“不过你只顾着哭,我到最后也没弄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北生顿了顿,声音小的好似全世界只有她才听得见:“医生说我以后都不能生育了。”
我倒是不愿意真正听清。这样的事虽然已在我意料之中,但心头也难免一酸:对一个女人来说,这纸判决实在残忍。
“既然事已如此,你还是想开一点。”
“是啊,想开一点,要不然还能怎样?”
“不过究竟是为什么呢?”
北生没有说话。
这是一条太过安静的街道,恍然间,好像并不是这个喧嚣吵嚷的城市中应有的一部分。偶有一个中年男子骑着自行车路过,后座上骑有顽皮稚童,反戴着棒球帽,手舞足蹈。路过我们身边时,小男孩儿挤了挤眼睛,朝我们扔了一只白色纸飞机。
北生走过去把纸飞机捡起来,转头问我:“你小时候想不想快点长大?”
我笑了笑:“这大概是所有小孩儿的梦想。”
“我现在却想回去。”飞机扔了出去,在空中旋了几圈又缓缓落地。
“这大概也是所有成年人的梦想。”
“要是能回头就好了。”
“即便这样,你也不一定会选另一条路去走。”人便是如此,明知前方荆棘密布,急急地赴死也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北生停下来看着我:“你说得对,从决定和他在一起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头。”
故事开始了。
他一早并不是我们学校的,到高二下学期的时候他才转到我们班上来。女生的八卦是天性使然。他来了还不足一个星期,班上的女同学圈子里不知怎地,已经有了关于他不少的传闻。大概是因为相貌出众,加上一副孤傲的态度,所以背后的风言风语和猜测才超乎寻常的多。最后被证实的一点是,他之前就读的是一所纨绔子弟众多的学校,之所以挪到我们这里来,是因为他父亲因为逃税进了监狱,时过境迁,所以高昂的学费已不是他的家庭所能承担。
那时的我,说来也奇怪。对于这些挡也挡不住的流言蜚语倒也没有多大的兴趣。那段时间我爸妈正在闹离婚,加上自己的学习状况日渐下滑,整天焦头烂额,哪里有闲工夫来关心别人家里的琐事。况且我对于这些富二代,或者说曾经的富二代,本来也就没有多大的兴趣。
“不过机缘巧合,倒不会因为第一印象就受到左右。”生活就像是戏剧,这与年龄并无多大的关系,它的关键在于跌宕曲折起承转合。
是的,机缘巧合。有一天我去办公室确认课表的事宜,一进门就看见他站在班主任的办公桌前。这个老师,势力、狡黠、有手段,我一直都不怎么喜欢。倒是他引起了我的注意,虽然是埋着脑袋,倒也不像是认罪受罚的样子,反而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好不耐烦。老师冷笑一声:“好,你不说也行。那你告诉我,你成日里逃课是跑到哪里去了?”他仍旧是一言不发。办公室里其他老师都朝这边望过来,班主任有点气急败坏:“你不说也可以,按我们学校规定,现在要开除你都不是什么过分的事!”他缓缓把头抬起来,虚着眼睛说:“随你的便。”旁边的老师各自交头接耳。班主任觉得自己威信扫地,咽了口唾沫,故作镇定冷笑一声:“你这副德行也是我意料之中。你家里的事我不是没有听说,父母一个吃纸钱一个吃牢饭,你这个儿子能有什么出息。”
“这像是一个老师应该说的话?”我有些恼怒。
对,我以前性格非常直,看见班主任这样说,没等他火,我已经火了。我走到班主任面前:“老师,身为你的学生,我真觉得丢人。”班主任恼羞成怒:“姚北生,你说什么!”这个时候我已经拉着他走出去了。在之后有一次我问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我。他告诉我说就是那一次我把他从办公室里拉出去的时候。但是在当时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我的手一甩,就自己转身走了。我窝了一肚子火,帮他出头还换回这样一张冷脸。心里想想也罢,闲事还是少管的好。
不过,班主任从那之后就开始挤兑我。有一天突然让我到教室最后一排跟他一起坐同桌,美其名曰让我帮助他学习进步,实际上就是想给我换一个更糟的学习环境。你知道吗?很快就要期终考了。不过说回来,我这个人本来也就争强好胜,最后一排又怎么了,一样要做好给他们看。所以我每天为了上自习都在教室里留很晚。等到准备回家时,天已经黑透了。
有一天我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一抬头就看见他站在教室门口,吓了我一跳。他说:“姚北生,我们一起回家吧。”鬼知道我为什么就没有拒绝。从那天起,每天晚上回家的路就有他作伴。我家离学校大概有两三站路,他跟我说他家也在我家附近。既然是星辰密布,身边有个男生可以陪伴也不是什么坏事。况且虽然当时的我,表面上不愿意承认,但是内心深处其实对这个人是有很强的好奇心的。
我之前也说过,那个时候我爸妈正在闹离婚。中国人啊,连结婚都不能够痛痛快快。我家每天都很热闹,双方的七大姑八大姨三叔伯四表舅轮着班次天天齐聚一堂,反倒是每次回家看这帮亲戚吵得不可开交,我爸妈却各自坐在房间的两角,一言不发。所以,说实在话,我那时每天留在学校那么晚,确实也是为了准备期终考,但是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希望不要那么早回家,回去了反而是饱受折磨。那天晚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向身边的他说起了这些事。这些私事我本来并不愿意说给外人听,但你知道么,当时的我,不把这些心中的苦闷说出来,实在是太难受了。
“那他是个好听众么?”
“他是。安静,真诚,默默地听我唠叨。就这样,很多个晚上,他反而秘密地成为了我倾诉衷肠的对象。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我真是自私,就顾着一直说一直说一直说,也从来没有问过他的感受,或者说他会否也有个中苦涩要说给我听。”
期终考前的一个星期,我爸妈终于离婚了,那些纠缠不清的事宜居然挑了这样一个时间了结。你说是不是造化弄人?他们真是一刻也等不了了,女儿能否接受已经不是什么考虑之中的事了。那天晚上我回家后,妈妈跟我说了这个消息,我呆坐在沙发上。其实我以为自己早就看淡,不成想真正到了支离破碎的这一刻,却还是一阵一阵的心疼。我爸走过来,居然一下子就跪在我面前,抓住我的手说:“爸爸对不起你,爸爸对不起你。”你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感觉么?恶心。真的很恶心。一个父亲无论他做过什么,但他始终应有一个身为人父的模样,而现在,我所有的曾好好珍惜的尊严连同这个家一起破裂了。
我哭着跑出去家门,心里想我现在这个狼狈样子,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站在胡同口,我觉得两脚发软。“北生,你怎么跑出来了?”你知道吗,就是这个声音救了我。我扭头一看,他还没有走。我问他:“你怎么还在这。”他说:“我去买了包烟,有点心事,就想着在这抽完这根就走。你一下子就跑出来了。”他走上来,摸摸我的脑袋:“别哭了,没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