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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温柔是一种最难对付的暴力(1)

口述者:杨晋鹏

性别:男

年龄:32岁

职业:某软件公司销售经理

之前朋友告诉我这个我即将要采访的男人的情况时,我实在想不出他会因为何种情感问题而受着困扰。某软件公司销售经理,各方面条件都算得上是出色。当我们第一次通过短信联系的时候,他总是为自己没能及时的回复我的短信而感到抱歉。短信中对于这段感情的经历只字未提,只是在征询我们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当我们见面的时候,他一坐下便连连向我道歉,说:“对不起,这个会开得太长了,让你久等。”接着又很礼貌地拿出自己的手机,调到静音状态。这两个细节也正符合了我对杨晋鹏的第一印象:上进,随和,细心,还没交谈就会对其产生信任感的那一类人。他很快又解释了一番,自己的工作就是这样,加班是家常便饭,开个会也很可能不限时地进行下去,经常不能按时回家吃饭。说到这儿,他就停住了,叹了口气。

在和我聊天的受访者中,男性的比例一直占少数。也许因为他们并不习惯于通过倾诉去解决自己的问题。也许因为他们天然就没有许多女性那样敏感,容易被各种问题困扰。还有可能是因为,他们在遇到问题时往往比女性更容易理性。所以,当杨晋鹏发来短信时,我自然而然地感觉到,他遇到的问题一定困扰他很久了。

而气氛随着他的沉默变得安静了起来,他仿佛若有所思的回忆起了之前的种种。

“咱们开门见山吧。”我微笑着打破了这一宁静。

“哦,不好意思,”随即耸了耸肩,“我刚才似乎有些走神了。”

他的讲述十分流畅,好像是做了充分的准备,或者那些经历在他脑中已重复无数遍了,根本不需要费力寻找。看得出这是一个思维缜密,很有逻辑的人。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打电话。这让我挺不习惯的。你知道,一个男人在报纸上看到一个女记者的情感专栏,然后就打电话过去想要聊聊自己的隐私,这种事怎么想都觉得别扭。可能是有一种冲动吧,觉得心里挺压抑的,就想找人说一说。

我结婚四年了,但是四年来,那房子像一个家的时候,加在一起也顶多就是七八个月。

我跟她第一次见面是在一次聚会上,四年前的圣诞节。当时来了很多朋友,都是成双成对的,带着男朋友或者女朋友。开始还不觉得,等都到齐了一看,忽然有人说了句,哎,就小杨和徐燕是单身嘛,不如你们也速配一对好了。然后大家就笑了,开始起哄。我记得那时候灯光挺暗的,根本看不清那个叫徐燕的女孩长得什么样子,只觉得她挺安静的,一头长发,但是她一笑,那笑声马上就打动我了,特别清脆好听。我就也开玩笑说,那还不把人家旁边的位置换给我。

换了位置之后,我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孩,圆圆的脸,眼睛很大很亮,顿时就有一种心动的感觉,而且似曾相识,我甚至忽然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觉得我可能上辈子见过她的。这种念头很浪漫,但也很要命。你一旦开始这么想,往往就会一直这么想下去了。

我跟她聊了几句之后,又发现虽然她外表看起来挺安静,但是一旦开口却很活泼,很聪明,声音又是柔柔的。我们一起聊天、喝酒、跳舞,那个晚上的时间好像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就深夜了。我们互留了对方的手机号码。

可是回到家里,我失眠了。只要一闭上眼睛,刚才的情景就马上出现在脑中,心跳得特别快。即使现在我还记得那种感觉。我默念着她的名字,真的是像书上写的那样,辗转反侧,脑子里全是她的影子,她说话的声音,她脸上那种浅浅的笑容,黑亮黑亮的眼睛。快天亮的时候,我知道自己不可能睡着了,就起来,坐着发了一会儿呆,又去做好了早饭,刷牙洗脸之后,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于是拿起手机给她发了条短信。没想到的是,她也没睡。我们就这样你来我往地发了一个多小时短信,最后约好了周五见面。

那天正好是2004年的最后一天,下着大雪。这种天气基本上是没人会在外面散步的,何况是散步一整天。已经完全忘了为什么我们会约在室外而不是室内的什么地方见面,但当时的每一个细节都还历历在目。雪很大,风很大,我们都裹在厚厚的大衣里,说话要用很大的力气,对方才听得见。但是我和她都没想到要去一个什么暖和的地方说话,好像在这种天气里有一种特别美好的东西。我记得她当时戴着一条大红色的围巾,在雪地里特别好看。

我们走进一条胡同,风稍微小了点的时候,我就鼓起勇气去拉她的手。她也马上就把我的手握住了。当时我觉得自己幸福得要死。我就问她,是不是也对我一见钟情。她挺害羞的,低着头说,顶多算是一见如故吧。

当时我正在一家还算不错的公司任职,每天的工作排得满满的,所以错过了好多次结识异性的机会,更别提能碰到心仪的人了。所以和徐燕进入恋爱状态以后,我就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好好珍惜我们的感情。徐燕是一家外国语学校的教师,平时不是很忙。我只要一有时间,就会给她发短信和打电话,晚上无论和客户谈到多晚,都会去她家里坐一会儿,聊她的学校,聊我的工作,还有生活中的趣事,我们的爱好等等。

几天的接触,我发现徐燕不仅人长得好看,能歌善舞,而且特别温柔体贴,也做得一手好菜。她的家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她都是我梦想中的生活伴侣,真的,当时我的感觉就是,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完美的女人了。那段时间我的工作又很忙,每天从徐燕那个温暖的房间里离开,回到自己家里时,都觉得冷冰冰的,很孤独很难受。所以只是短短几天,我就产生了一种对家庭的强烈渴望,开始幻想自己每天下班回来,开门的人是徐燕,而饭菜已经在桌上了。

和徐燕认识的第七天,又是周末,我们逛街回来,我送她回家,在门口,我突然有种很强烈的,好像离不开她的感觉。这个念头完全把我淹没了。这天晚上,我在她家里没有回去,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聊天,不知不觉就天亮了,我们还一点睡意都没有。我记得当时有一缕阳光从窗帘的缝隙投射进来,正好照在她脸上,那一瞬间我觉得她特别美,好像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似的,就顿时脱口而出,说“我们结婚吧。”徐燕有点惊讶,说要考虑两天。但从她脸上的笑容来看,我有一种预感,觉得她会答应我的。

“我突然想起来某份心理学调查报告,上面说将人们带入婚姻的最主要原因,以及他们对伴侣的选择,是因为他们认为伴侣将为自己带来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听了你刚才说的那些,我觉得也是如此。渴望婚姻能够带来改变,这是很自然的。只是偶尔会将渴望变成一种幻想,理智也就无从谈起了。理智、情感和婚姻,我想,你的故事就是围绕这个发生的吧。”

嗯。那时候我的事业可以说是如日中天,至少也是上升期吧,这一点徐燕也很清楚,我有十足的把握可以让她在婚后过得很幸福。虽说感情和物质不一定有着直接的关联,但要说到组建一个家庭,经济条件还是很重要的。但我目前住的毕竟还是一室一厅,所以在徐燕考虑的那两天时间里,我放下手头的业务,去找人把房间重新粉刷了一遍,又买了几件新家具。当时脑子里完全没想别的,就只觉得徐燕一定会嫁给我。

然后,我去买了一枚钻戒,在我们认识的第十天,去了徐燕家,在她面前很郑重地拿出钻戒,轻声问她是否愿意嫁给我。她很幸福地笑了,点了点头。我把钻戒戴在她的无名指上。就这样,我们去领了结婚证,敲定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听说这个消息的亲朋好友们都吓了一跳。比如我爸妈,甚至都还没见过自己未来的儿媳妇,我就已经把婚都结了。他们都在说,是不是也太快了,怎么不慎重考虑一下,毕竟是婚姻大事。徐燕家那边可能反应更激烈一点,女孩子嘛,忽然莫名其妙嫁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家里人肯定紧张得很。她爸妈马上就从家里赶来,考察了我好几天,最后看到我和徐燕这么幸福,我事业发展得也还不错,这才放心回去了。好多朋友也发短信给我问起这件事,我都回复他们:真爱无敌,闪婚有理。

我相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结婚后的那半年,因为我工作太忙,所有的家务基本上都是徐燕在操持,拖地,洗衣服,做饭,把一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也正像我幻想的那样,每天当我从外面回来,一开门就闻到饭菜的香味,温暖的灯光,善解人意的妻子。只要在家里,我就觉得踏实,觉得心里有一股暖流,无论什么都比不上这个温暖的家庭。

只是幸福的时光好像总是短暂的。半年很快就过去了。新婚的激情正在消退,日子在柴米油盐中也渐渐变得平淡了。有时虽然有点失落,但我也总还是想,这是任何一个家庭都会面对的现实,平静反而是更能长久的。

可是这时,却发生了一件事,连平静也打破了。

那是我们结婚后的第二年上半年,我们公司的老总因为轻信同行,遭人暗算,结果损失了近千万。紧接着,公司就开始进行大裁员。那段时间,每个人都特别紧张,不敢说话,做事也小心翼翼地,生怕被裁掉的是自己。有的同事还会暗中使坏,办公室里的气氛变得特别糟糕。我只有每天回到家里的时候,才能感到一点放松。徐燕也知道了,但没什么反应,只是有时会安慰我,说你那么能干,一定没问题的。

裁员风波结束后,我的确留下来了,但被降了职,薪水也跟着降低了三分之一,而且还不知道有没有再涨回去的希望。那天回家后,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徐燕。当时我很清楚地看见她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就暗下来了,好像以前我看见过的那种光彩,那种温暖的东西,就在那一瞬间消失了。我甚至忽然感到一种害怕。你知道,就是你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东西,忽然发现它将要消失的那种挺绝望的感觉。

她很勉强地笑了笑,说没关系的,你的能力在那里,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现在我想,她当时其实不是在安慰我,而是在安慰她自己。因为那以后,她的笑容在家里就越来越少了。虽然每天她还为我洗衣做饭,一日三餐也不比以前差,可是只要一进家门,她脸上的表情就消失了,不仅没有笑容,连其他的表情也没有。整个人都冷冰冰的,让我非常难受。以前我多喜欢她的笑容啊,她只要一笑,整个世界都温暖起来了。我绝没想到有一天她会变成这样。

更让人伤心的是,有一回我在街上碰见她,她正在打电话,笑得特别快乐,那种笑容正是我以前经常看见的。还有一回,家里的热水器坏了,找了一个修理师傅来修,她跟那个修理师傅说话的时候都在微笑,但一转过脸面对我时,马上就绷起来了。这太明显了,就是不想给我好脸色看。这些都让我感觉特别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