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战事情事都是大事
陈锡联日夜兼程向武安开进。他真恨不得把太行山推倒,以便畅行无阻地把全纵队带到预定地点,不至于在一条窄路上千军万马鱼贯而行,好像被挤在夹缝里,前进不行,后退无路,左右又难行。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部队走不开去,又累得疲惫不堪。他接受的命令是到武安休整补充,实际是作为紫山、临氵名关方面的预备队,邯郸方面的后备军。
虽然司令员制定计划扣紧各个环节,同时也准备万一:如果紫山、临氵名关久攻不下,马法五突破我正面阻击线直逼邯郸,这一切不是没有可能的。
所以陈锡联处于十分重要的地位。刘伯承司令员早料到这一步,不待上党战役打扫战场,就命令陈再道、秦基伟东返,尽快夺取紫山和临氵名关。这就不得不把陈锡联部队放在陈再道后边,又和大队民兵穿插在一起,更加混乱和拥挤。所以至今还没完成在武安集结部队的任务。他三番五次地催促部队前进,万万火急。
柱子急得嘴上起了水泡。既然敌人来攻,这仗就非打不可。他迫切希望打仗,希望立即开到战场上。但是部队就是走不开去。路远,又不通畅,又和民兵掺杂在一起,在一条窄路上拥拥挤挤,真是急死人。二纵队、一纵队都有仗可打,就是他们还在半路中途。他真担心先头部队把仗打完,轮不到他们。这个仗比上党战役大,又是打******的中央军,对柱子来说更是兴趣非常,真使他心如火燎,又无可奈何。和民兵在一起,连住的村子和做饭的锅灶都紧张起来,到处露营的篝火和烧饭的炊烟,把个黑而又深的山谷,弄得燎亮通明。炊烟被火光一照染成淡玫瑰色,好看极了,在营地上空飘荡,到处都是笑语喧声。
小玉带的民兵也插上来,她一看山谷里到处都是人和火光,就像人海和火海一样涨满了整个山沟。她正彷徨之际,金虎一眼看见她,立即挤过去把小玉叫住,带她的民兵到他们的驻地安顿下,他便带着小玉去见柱子。他现在是排长,带一个排作战了,柱子成了他排的一名班长。
柱子一见小玉,先是一惊,真是有缘千里能相会,在这种乱糟糟的情况下,在紧急的行军途中,那是出人意外的。柱子、小玉都没想到会在这里相遇。惊喜之后柱子又感到十分尴尬。在这种情况下相遇是难为情的。部队走不开令人恼火,要打仗打不上,有劲没处去使,使柱子憋了一肚子的不高兴,什么情绪都没有了。二是没有说话的去处,并且当着班里战士的面,须知他已经不是才入伍的新兵,而是一班之长了。他得照顾行军后的一班人,离不开片刻,一想到这些使他窘得没法启口了。
排长金虎一下子扯住柱子的膀子。拉到一边,嘴挨近柱子的耳朵,以一个排长又是兄长的口气说:“给你一夜的假,快去。她还在人群里瞎撞,我一下子就看出她来,就给你扯来了。”
柱子愣住了。呆呆地望着排长。这是在行军,在开赴战场的途中啊!
金虎大度地说:“别再发愣了,我知道是在行军,是在向战场上开进,但是还没有开到战场,而且你们相遇在这条大沟里,今天走不出去,明天才能行动。就因为是战争时期,你们结婚只在一起待了一个晚上就分开了。要是和平时期就用不着这么紧张了。”这句话勾起了他的感慨:“和平谈判,谈个毯?10月10日******签了字,10月12日下令进军,和平在哪儿?他是来抢人民胜利果实的。这说不定又要打到多会儿呢?要么把******手头有的兵都打光。不输光本钱******是不会死心的,你想,我们正规部队才九十万,二百万民兵游击队。******的正规部队是四百三十万,要消灭干净,可得打上一阵子呢!别发呆了,什么时候回家团圆你们见一面就是一面,能团圆一会儿就团圆一会儿,能亲热就抓紧时机亲热亲热。去找小玉去,我批准你一夜的假,快去找小玉吧,找没人的地方,明天我在大路上等你,班里的事由我负责。”
后边这几句话是用命令的口气说的,又说得那么诚恳、真挚,入情入理。金虎在战场上是一员虎将,但对他排里的人,特别是对柱子,总是以兄长的口气说话。因为他和柱子死去的哥哥是战友。他如今把一切感情都倾注在战友弟弟的身上。也因为柱子是他排里的一员猛将啊!英雄总是惜英雄。他曾和柱子说,我们要去作战的地方,就是1940年2月,消灭朱怀冰的地方,国民党顽军朱怀冰,突然袭击我驻磁县的八路军,杀死我们的不少干部。
由******政委和李达参谋长在前线指挥,发起磁、武、涉、林战役,歼灭朱怀冰一万七千多人。你哥哥就是这次作战牺牲的,到现在已经五年了,现在我们又要在那一带打击进犯的蒋军。他向柱子说:“你放心吧,同志们不会有意见的,我照顾他们睡觉就是了。”他抓过柱子的枪,猛力推开柱子。让他带着背包去。
柱子和小玉相跟着朝树林深处走去,躲开人群,躲开照人的篝火,走向山涧深处。表面看山涧很窄,深入进去如同进入一个广阔的境界。各种各样的树叶子和枝条,都伸过来扯住他们的袖子和衣襟,涧风吹抚着他们的脸,欢迎着双双走来的客人,给他们增添人间的温暖。
整整战斗了一个秋天,身上的衣服被雨和汗水湿透没有干过。没有一刻空闲洗洗晒晒。
就在这前一分钟还是忙乱得不可开交,急得火烧火燎之际,突然一股什么力量,把他们推出风尘,一下子变得超然世外了,好像进入一个安静的梦幻一般的世界:眼下没有枪声,没有炮响,没有战斗,没有喧声和喊杀声,没有奔跑和冲锋,没有白刃格斗,身在太行山深山峡谷的丛林中,面对着的不是乌黑的枪口,不是怒目而视的敌人那仇恨的眼睛。而是心上人的亲切的面孔和脉脉含情的目光……
他们默默地走着,谁也不想打破沉默,只是两颗心剧烈地跳动,好像周身血液加剧了奔流,使得谁也说不出话来。他们走到一条小溪边上,四外都是稠密的丛林,茂盛的没有人触动过的茅草,半人高的野菊花,黑暗闪现着金星,散发着强烈的香气。森林、茅草、野菊、山岩组成一道厚厚的围墙,仙境一般的清静迷人。
柱子一下子抱住妻子,动作之猛,力量之大,使小玉吃惊,但她立刻明白过来,也想用同样的力量来拥抱丈夫,只是她没有力量了,默默地垂下她的眼帘,两行热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流下来。两条腿再也支撑不住了,软软地倒下去。立刻被茂密的茅草和千万片枝叶盖住。
严严地笼住了这一对情人。掩护着他们这难得的,又是短暂的幸福的幽会。
他们是在柱子报名参军的那一天晚上成亲的。第二天,妻子送郎上战场,柱子披红戴花奔赴上党。小玉送走丈夫,随后参加民兵参战队投入战斗。尔后就是激烈的战斗,攻城、略地、围城、打援。一边是忘我的工作,一边是对丈夫的牵挂,她不再是无虑无忧的姑娘了,把一颗心紧紧地贴在丈夫身上,贴在革命事业上,和战争血肉相关,悲欢苦乐与共。
现在丈夫就在她身边,四周没有人声的喧闹,没有篝火的闪光,没有杀伐之声,没有战马的嘶鸣和人的呐喊。只有树叶的轻声细语,只有小溪欢快的戏谑。夜,有如嵌有银星的柔软的天被,轻轻地盖在他们身上,让人们得到忍受了多少劳累和痛苦的补偿。
小玉轻声问:“你想我吗?”
柱子轻声地回答:“想。什么时候都想。想你,想我们结婚那一晚上……”
“这次你们到哪儿?”
“我们去磁县方向。”
“咱们还能碰在一块儿吗?”
“碰在一起也不会再有这么好的地方了。”
“你们排长真好。一眼就看见我……”
“他太好了,能体贴人,对我像哥哥一样的亲。打起仗来真像老虎。”
“你睡一会儿吧!”
“不了,咱们睁着眼过这一夜吧!”
“有多少话要说呀!”
柱子说:“什么话也不说更好,咱们就这么脸对着脸看着。看一辈子也不会腻的。”
小玉问:“你怕说话被人听到吗?”
柱子说:“不怕,人们都乏了,一倒下就睡得像烂泥一样。”
小玉说:“咱们洗洗脚吧,明天还得赶路,鞋里都和了泥了。”
“好,咱们互相洗。”
他们坐在小溪边上,脱去鞋子和袜子,把走得火热的脚伸到清凉的水里,舒服极了。泉水通过脚凉到心尖上,使人感到快意。在星光下,看得出小玉的一双脚,像皓白的玉石一样闪着光。
柱子一下子把小玉双脚捧起来,用力亲着。小玉感到丈夫温暖的双唇和火热的面颊,她抱着丈夫哭起来。
柱子关切地问:“小玉,你支撑得下来吗?”
小玉说:“我是为了你才来打仗。”
柱子说:“你觉得苦吗?”
小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把心一横,什么都顶过去了。大家都苦,我怕什么?给乡亲们打出一个和平来,死也甘心。”小玉说:“我见到了刘叔叔和邓叔叔,他们先下山了,他们那么大年纪都受得了,我们年轻人算得了什么?他们都瘦了,瘦多了!”
“他们骑牲口吗?”
“没有,一步步地走着,刘叔叔还拄着棍了,衣服上鞋子上都是黄泥,牲口驮着病号。”
柱子说:“有他们指挥,胜利就有把握。你和他们说话了吗?”
小玉说:“说了。刘叔叔说,小玉,你看咱们多忙啊!河北人叫赶集,我们四川叫赶场。在山上赶了阎锡山的场,又到山下赶******的场。弄得我们跑了山上跑山下,连歇脚的工夫都没有。阎锡山的场是四万多人,******的场是十五万,比阎锡山的场大三倍多。归根结底,******是不想和平,他是想消灭我们,抢走人民的胜利果实。邓叔叔说:还得加上我们民兵。他十五万人,我六万军队,十万民兵,是三十多万人的大场子,够热闹的。”
大娘年过六旬,她以太行子弟兵妈妈、军属、烈属的威望,扭转了纷乱的局面,在清漳河渡口指挥民兵渡河,使得渡河工作秩序井然。几万民兵从大山里出来,通过这里又奔向新的战场。真是千军万马,气势磅礴。部队和民兵川流不息,渡过清漳河向武安开进。
清漳河渡口宛如集镇,茶水站、伤员转运站,粮食、弹药的转运站,民工,担架队,参战民兵云集这里整装出发,形成繁忙、紧张、热闹的场面,使人一见惊心。这种场面令人很难找到头绪,简直是被卷入汪洋大海。从这里充分可以感受到强烈的战争气氛。日本投降的欢快场面人们记忆犹新,可是现在加在人们头上的是一触即发的内战,它牵扯着千万人的心啊!
顺河谷吹来的西风,吹得大娘的白发四散飞扬。这个革命老人面孔清瘦,精神充沛,好像什么事也难不倒她,什么困难也不能使她退缩。粉碎日寇的九路围攻,老人的丈夫和大儿子光荣牺牲;一九四○年消灭反共反人民的摩擦专家朱怀冰,老人的二儿子牺牲;阎锡山进占晋东南,老人送走身边最小的也是最后一个儿子柱子参加上党战役,随后媳妇也跟着民兵出征。现在从上党胜利返回,又来迎接******的进攻。
老人连夜给媳妇赶制了一件厚厚的小棉袄带在身边,在渡口指挥渡河,一定会碰见媳妇的,好把棉袄给她。冬天来了,别让孩子冻坏身子。终究是个女孩子家呀!
大娘忙碌异常,步履稳健,在河岸边鼓励渡河的民兵、民工和部队:“孩子们辛苦了,支撑住,我们太行山人民和子弟兵的骨头是硬的。”
小玉一眼就看到婆婆,离开队列冲到婆婆跟前,紧紧地抱住老人,叫了一声“妈”,就哭起来了。她可怜婆婆。丈夫和两个儿子都为人民捐躯,又把最小的儿子送到部队,老人孤苦伶仃、没人照顾,走出家门来饱受风餐露宿之苦,为革命日夜操劳啊!
大娘抱住媳妇,替她抹去眼泪,随后从身边取过包袱,打开,露出一件花棉袄,拿出来抖开给小玉穿上。新衣上身,小玉顿时显得英姿飒爽,俊俏异常。她抱住婆婆的胳膊说:“妈,做针线活您还看得见吗?”
老人问:“暖和吗?粗针大线的。”
小玉点头:“暖和。”
过路的乡亲称赞说:“大婶,你的姑娘真俊啊!”
大娘高兴地说:“是我的媳妇,也是我的女儿。”
小玉央告说:“妈,你不要操心我们,我们年轻,什么苦也不怕,您年纪大了该吃该穿您自己照顾着点……”
大娘说:“孩子,你顶得下来吗?”
小玉点点头,睁着水汪汪的大眼望着白发苍苍的婆婆,小花袄在她身上感到贴心的温暖。她用颤抖的手抚着婆婆脸上的深纹叫着:“妈妈,您瘦多了,怎么办呐?”
大娘开朗地笑了。小玉是她看着长大的,妈妈死了,大娘喜欢小玉,给她做衣服穿,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现在成了自己的媳妇:“我操心的是你的身子,终究是女孩子家呀!”老人俯在小玉耳朵上轻声问道:“有了吗?”
小玉的脸一下子红了,红的像石榴花。她明白婆婆问话的意思。羞得她抬不起头来,只把头微微的摇动。
为制止内战,保卫解放区,各解放区青年纷纷参军、新四军。图为母送子、妻送郎参军。
大娘放心了:“我一直操心着这件事啊!这我就放心了。告诉你,你爸也出来了,他带着民工去邯郸以北,破路,平沟,拆碉堡。如果邯郸顶不住了,就得在临氵名关和沙河以南打。敌人来的多,两边加起来是十个军,我们人少。上边命令,动员十万民兵参战。敌人已经过了漳河,离邯郸只有几十里路了,全区紧急动员,阻止蒋军北上。你见柱子了吗?”
小玉的脸又羞红了,点点头说:“见了,他们还没过来,我们是插到前边来了。”一想起他们的幽会,那么意外,又那么甜蜜,从心里感到幸福和安慰。但她瞒住了婆婆,说:“他今天就过来了!”最后向婆婆告别:“妈妈,保重,这一仗打和平了,我回家来伺候您,我走了!”朝着婆婆甜甜地一笑,跟着民兵走去了。
大娘的眼里流下两行热泪,想着小玉那甜甜的一笑,从这一笑看到媳妇的内心,也许他们又到过一块儿了,那说不定兴许有了。大娘一生最大的憾事:生了一群男孩子,没有生一个女儿,所以她那么喜欢小玉。现在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小玉身上,希望她延续他家的后代。
虽然是战争时期,生死存亡未卜,但也扯不断骨肉之情,反而因为战争,使这根线拉得越紧了。夫妻情义,母子恩爱,使人感触得愈深,连接得愈紧。平时这种感情常常被日常琐事掩盖,此时人们心底的感情却百倍于平时,它更猛烈地撞击着人们的心。
大娘的心刚放下来却又提起来了,望着远去的媳妇,又焦急地盼望着儿子过来见上一面。柱子不会拐到别的路上去吧!这次柱子去作战的地方,正是他哥哥牺牲的战场。那年胜利的消息传来的同时,噩耗也接踵而至。二儿子光荣牺牲……
大娘当时木木地呆在那里一动不动,相信,又不敢相信,如同麻木了一般。哭不出声来,也掉不下泪来,机械地干着手头的事情。直到晚上回到家里才痛哭失声,哭丈夫,哭两个儿子,哭自己的命运,连一个当她难过的时候说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啊!只有咬紧牙关投身工作,在工作中寻找安慰。这次比打朱怀冰规模更大,朱怀冰只是一个军,今天******来了八个军,做妈妈的没有多余的话,抢着时间给儿子做了一双鞋子,给媳妇做了一件棉袄,这就是做妈妈的最大安慰。有时想起这些来泪如雨下,就是现在指挥渡河,想起来也热泪盈眶,她忍着不让它掉下来,让强烈的秋阳,让猛烈的西风,把这些苦涩的泪水从眼眶里蒸发掉。如果控制不住,她会痛哭失声,她不愿意因自己的痛苦去麻烦别人。这种时候哪个人的心里都不是好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