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后来还是结婚了。有一个年轻女子成为我的嫂子。她家住得很近,离我家不到五百米的地方,就在大姐家的正对面。每次我去大姐家,可以看到她坐在自家晒谷场上晒太阳,有时也会到大姐家来打牌。她和哥哥从小就在一起厮混,邻舍们看着他们一点点长大。他们的结合,原本应该是一个圆满的结局,最后却成为人生的一场悲剧。
大概在读高中时,那时哥哥还没有产生必死的念头,他喜欢上了嫂子。冬日的夜晚,已经是凌晨时分,飕飕的冷风,两个人坐在大石头上遥望天边。那是在青山谷口,大石头之外,长着一棵老槐树。哥哥告诉她,想要娶她回家。那样的意境是十分美的,充满着山村人家的韵味与想象。但嫂子过不了母亲这一关,她的身体和性格不符合母亲的要求。她娇小、瘦弱、娇气,说起话来带着嗲音,是家里七姐妹中最小的一个,没有在田地里干过活。母亲反对他们结婚是自然的,我们家没有钱,养不起她。若是让她过门,会带给我们家更加沉重的负担。她只读过小学,对哥哥的才华和诗人气质颇为向往。她真心爱他,两人有相当不错的感情。现实再一次展现了它的残酷冷血。无论他们的感情多么真挚,两个人多么不愿意分手,母亲还是使用了她作为母亲的权力,叫哥哥离开她,然后让哥哥四处相亲。哥哥的软弱无力,在这个时候显露无遗,他完全拗不过母亲。怨她,恨她,却离不开她,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爱情是虚幻的,在农村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他们没有粗壮的身体,不懂得如何种植稻谷,养猪和牛,也不知道该如何挣钱过日子,他们的结合是死路一条。
母亲在哥哥连续十几次相亲失败之后,答应了他们的结婚请求。终于有年轻女孩子愿意进我家大门了,她给这个家庭带来了短暂的希望和快乐。家里宴请了所有的亲朋好友,那是母亲最开心的日子。但在她的内心深处,无法摆脱掉对儿子未来生活的深沉担忧。他的婚事只是一个向祖宗和家族交代的仪式,是告慰他们,她已经竭尽所能,在别无选择的遗憾之中,完成她作为一个儿媳该承担的责任。她也希望用这种方式让儿子有一个崭新的开始,向过去做彻底的告别,重新做人。她为他还掉所有债务,然后向村里人宣称,从此她的儿子将学会担负家庭,生儿育女,彻底改邪归正。在母亲的感怀之下,哥哥重建希望,他下定决心要有所改变。他拿出最好的态度面对妻子,对她的话百依百顺。他对母亲也十分孝顺,听从她的安排,每天跟着父亲出去干农活。这样的状况维持了几个月,然后又陷入无穷无尽的苦海之中,家里的空气变得更加令人绝望。哥嫂开始吵架,有时还能找出由头,钱啊,喝酒啊,半夜未归啊。有时什么事情也没有,两个人只是为了一个脸色,一句话,也要吵上半天。父母变成了惊弓之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新婚不久就闹翻天的年轻夫妇。
嫂子已经努力了。她希望用爱情来感化哥哥,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她让他戒酒,不要跟那帮烂人混在一起。要多种地,多养猪,挣钱盖房子,准备生育后代。她对哥哥的要求合情合理,哥哥却没有能力达到。他根本无法独立做事,更谈不上赚钱养家。嫂子生气,打骂哥哥。她说,不能靠父母一辈子,也不能靠姐妹一辈子,总要自己过活。她为此每夜不能安眠。她别无他物,手上握有的全部筹码,就是她对哥哥的爱。但这个方式在哥哥身上没有作用,只会逼着他更快走向死亡。他已经担负了一个女人的爱,那是我的母亲,却没有能够拯救他。如今又要担负另外一个女人的爱,而他又是如此多愁善感,叫他如何承受得了。他没有能力为她们带来希望,带来全新的生活。他的自立能力已经被剥夺,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失去了独立生活下去的可能。到如今,一切已经成形,什么也无法改变,究竟该如何是好?
他们吵架的事情不断传到我的耳里,我常常不敢给家里打电话。我不会期待家里有什么好消息,每次打电话前,心里默默祈祷着不要有过于糟糕的消息。父母总是轻描淡写,但我可以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听出来。家里像个战场,战火硝烟弥漫。两个人只要一吵架,情绪就会失控,那些恶毒的话,顷刻之间都倒了出来。两个人说得十分难听,我不能把那些话写在这里。我觉得自己写不出来,但他们骂得出来。接着就是干一架,动手打起来,摔东西,放火烧掉半边房子,绝食、自杀、离家出走。这样的事情,不止一次,是很多次,是每天都在上演。我不知道父母如何度过那段时光,他们在日复一日的战争里,也许终于绝望,不再抱有希望。对未来抱有希望是一件过于残忍的事情,只会增加他们的痛苦。不如彻底放弃,彻底绝望,对一切听之任之。把耳朵封住,把眼睛蒙起来,把心炼成石头。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什么感觉也没有。对于父母,他们最好的路子,就是像死人那样生活。
父母一直向我隐瞒真相,希望借此把我保护起来,不让太糟糕的消息那么容易就传到我的耳里。他们希望庇护着我,让我隔离在悲伤之外。在喘息的罅隙里,有时我也会把家里的事情丢在脑后,好像这些事与我没有太大关联。他们离我如此遥远,我把他们遗忘了,忘却了他们的痛苦,暂时地求取一份欢乐。这时候,他乐于带着我去见他的朋友,兴致颇高。
他有许多朋友,什么样的人都有。他的朋友,多半是场面上的。大家称兄道弟、喝酒吃饭、打牌娱乐,一起度过欢悦时光。他们时常交换信息、资源,彼此帮忙,这是人生里不可缺少的一环。但在关键的时候,他的朋友就不那么可靠了。有过那么几次让人不愉快的事情,他的心灵因之受到深深的损害,这甚至严重影响到他对生命价值的评断。但他是心思柔软的人,伤过他的人,只要说几句好话,他就可以把过去的事情全忘了,日后大家照旧相处。
我笑话他,说他没肝没肺,哪天被朋友卖掉了也不知道。我说,你有那么多朋友,其实对你真心的,也没几个。你那些朋友,实在不怎么样。外面看起来,这个老板啦,那个专家啦,教授啦,其实就那么回事。听他们整天都说些什么话,干些什么事,去些什么地方,就知道了。整个儿乱七八糟。我说,好男人才不会整天跟你们厮混呢!忠诚的友谊不是这样得来的。你自以为跟他们有交情,他们对你也真诚实意,其实根本不是那回事。
他是这样的人,有点胆小软弱,满心的好意,亏本的买卖也做。他整个儿的心思,就是要得到更多的情意,更多的赞赏与爱。他不是怀着虚荣心,他只是愿意有人需要他,有人爱他,为此他甘愿去死。他是一个把情感视为生命的人,一切的重心,都围着这两个字转。偏偏这个世界真情难得,他时常为此哀叹,说全是假情假意,但只要朋友们一声叫唤,他依旧是去了。
我跟他去见一个老友,他六十多岁了,是个老专家。我们在麓湖公园里的西餐厅吃饭。吃到半路,他接到一个电话,然后出去了半个小时。他说,你们先吃着,我就回来。我发现自己要独自面对一个老专家,感到莫名的尴尬,不知道该跟他聊什么。我低着头,黑发垂下来,遮住了我的半边脸。那里的音乐轻轻绕绕,不断拨动一个人的情绪。他一直在看着我,那样的目光是不对的。他不该有那样的目光。他应该像一个老爷爷那样看我,怀着疼爱之心,用温柔的眼神抚摸着自己的孩子。像现在这样子,带着欲望的色调看着我,是错得离谱了。我的内心变得不安起来,希望他赶紧回来,要么我就此逃走。
他带着一个演员的腔调说他愿意有人抱一抱他。他说自己已经很老了,但还是希望有女人在他身边,哪怕抱一抱也好。如果我可以抱一抱他,他可以考虑有所回报。他告诉我,他有多处房产在出租,他老伴不知道这些事。他说现在的女人都这样,喜欢年纪大的男人,六十多岁也没有关系,只要有财产就行。他认为我是聪明的女人,但我还不够聪明。我喜欢的那个人,据他所知,他的财产并不多,所以我得不到多少好处。
我惊诧于他会跟我说这一番话,久久反应不过来。我一直认为他是我恋人的朋友,又是受人尊重的老专家。他的言谈举止应该是得体的、恰当的。无论我发挥怎样的想象力,也想不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但事实如此,我终于明白过来了。我知道他的朋友是如何看待我了,他们认为我跟他在一起是为了图谋财产。他们就是用这种卑鄙的眼光,来打量我和他的。他们拿出惯常的一套理论,十分贴切地用在我们身上。没有人可以不一样,大家都是一样的货色。自己怎么样想,别人就会怎么想。全世界的人,都一样丑陋不堪,没有人可以例外。这样的人,这样的心思,我该如何面对?又该辩驳些什么?
我没有跟他说话,也没有看他,我不过拨开那只已经伸过来的手,站起来,走到外面去等我的恋人。那只手一直在我眼前晃啊晃,那是一只苍老的手,颤抖着,带着欲望,想要将我卷去,变成他口里的一块肉干,美味可口,却嚼不动。我的心里,已经满是悲哀。我就是那一块肉干,是不带情感和思想的,可以随意被人掠去。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是。
这次事件之后,我不愿意再跟他去见朋友了。我说不喜欢自己陷入那样的境地。我认为自己像是一件展品,可以让他们随意参观,只可惜他们没有足够的欣赏能力。他们只有老一套,庸俗的一套,真是令人生厌。他感到很抱歉,他无意于如此。从此他也很少见朋友,一个个疏远了,整天陪着我东逛西游,沉浸在爱情的杂色里。他的朋友为此笑话他,说他为一个年轻女人所挟持,没有出息。他笑了一笑,对我说,他只要有我就足够了。只要有我,他什么都有了。关于那一只手,那只向我伸过来的手,我一直没有告诉他。我想,他的朋友做出这种事,对于他一贯所抱有的殷切真挚,是过于残酷了。我心疼他,所以我不忍心告诉他。
我对他的呵护之心,是不是可以与父母媲美呢?把一些令人不悦的事情掩藏起来,不让它伤害到自己所爱的人,这样的痴迷,是不是值得我们为之动容呢?父亲一直隐瞒自己的病情,不让儿女们知道,他的身体正在遭受巨大的创痛、苦熬,这样的深意,是不是值得儿女们为他死去?
我一直看见父亲在朝着我笑。每次我见到他,或想起他,他都微笑着,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我给他打电话,他习惯用一声“嗳——嗨——”来应答,把“嗨”字的元音拖得老长,音调升得老高,那种欢快的气氛随之而起。我为这个假象所迷惑,有时也会认为父亲没有遭受什么磨难。但那一次,我被吓坏了。我后来知道,我的父亲,差一点就要痛死在床上。
那一次他已经连着痛了一个月,晚上无法入睡。痛起来的时候,他必须咬牙坚持,嘴唇被咬破。鲜红的血流下来了,印在床单上,像是盖了不成形的图章。他瘦得不成人形,大概不足八十斤。足足掉了三十斤,在一个月内。乡间的郎中说父亲得了胆结石,一直给他吊水消炎,打止痛药。没有用,依旧是痛。他快要死掉了。我想,如果再迟一两天,他应该撑不下去了。
那天晚上,我打电话回家,想跟父亲说几句。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打电话回家了。莫名之中,我有了某种感应,那天晚上非得跟父亲说几句。母亲一再强调父亲已经睡了,说没事下次再聊。我跟母亲吼起来,我大叫,父亲从来不会这么早睡觉!你为什么不让他跟我说话?他怎么啦?是不是病了?
父亲是家里最早得糖尿病的人,后来母亲和哥哥也得了这个病。关于这一点,令人生疑。为什么村里那么多人得这个病?村里人不重视这件事,很无所谓。记得就吃药,不记得就忘了。他们听从医生的嘱咐,不吃糖,但会吃许多带糖的东西。如何界定什么带糖,什么不带,他们闹不清楚。一定要吃米饭,吃得很多,每餐两大菜碗。有人告诉他,说糖尿病人不能吃太多米饭。他就睁大了眼睛,带着怀疑的目光。他说,不让我吃饭!那不如死了算了,人怎么可以不吃饭呢?!这样的观念根深蒂固。跟他说,可以少吃一点。那不得劲,没意思。过后还是照样吃很多,也懒得管了。父亲要好一些,他相信科学,严格按照医生开的营养单子安排饮食。
我知道糖尿病人容易得并发症。之前父亲得过几次,没有严重到危及生命。但我了解到它的极大危害性,所以对此相当敏感。听不到父亲的声音,我心里会十分不安,浮想联翩。总是要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母亲没有办法,只好把电话拿给父亲。我听到了父亲微弱的气息,快不行了,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激烈情绪,朝母亲大喊大叫:“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拖到最后连爬都爬不动的地步!为什么不早点去医院!”我连夜打电话给市里的二姐夫。他们已经离婚了,但我依旧叫二姐夫,从来没有改口过。他和二姐找了车,连夜把父亲送到医院。所有的检查结果出来之后,才知道父亲得的是双肾结核。两个肾,快要坏死掉了。
医生建议割掉一个肾,母亲担心费用太贵,又说那么瘦的人,如何承受得住这么大的手术。母亲坚持用药物保守治疗。我不在医院,只好由着母亲做主,又向我的恋人借钱,寄给母亲交医药费。我身上拿不出钱来了,哥哥结婚花光了所有积蓄。非常幸运,父亲逃脱了死神的追捕。一个月之后,他缓过劲来了。父亲对这一点很自豪,他认为自己在部队练就了好底子,所以才能蒙混过关,没有被死神逮去。
死神守候在父亲身旁,随时都想把他带走。
头一回,死神来到父亲身边,大概是在他三十多岁的时候。那是他第一次生病,医院便给他判了死刑,但之前他甚至连感冒也不曾得过。我想,大概是父亲长年累月把身体暴露在恶劣的天气之下,事情才会变得如此糟糕。要么淋一天的暴雨,要么晒一天的毒辣太阳。所以无论父亲拥有多么好的底子,他也抵抗不住重病缠身。
那次医生告诉他说没得救了,抬回家去吧。但父亲心想,自己怎么能死?他怎么可以死掉呢!他躺在床上苦苦向医生哀求,说自己还不应该死。母亲早抹上眼泪,六神无主,说不出话来了。她只知道哭。后来还是从医院抬出来了,医生拒绝继续医治,让家里人不要再浪费钱,给病人买点好吃的。是舅舅医治好了父亲。他学过几年中医,当时在镇上开了一家药铺。舅舅说,死马当作活马医,就抬到我家里来吧。他用的是草药和针灸,父亲竟然回转过来了。对父母来说,这是一场接着一场的战争,艰难的战争。我的父亲,一次次赢得了与死神的对抗。
几乎每个周末,我们都会去那个地方,就是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他把车子停在树荫之下,我们从林间小道走过去。石子铺成的道路上,有树木投射下来的各种形状的阴影。我们在一棵桂花树旁吃饭。在我的记忆里,广州的桂花树,一年之内总在开花。我经常能闻到桂花的香味。浓郁的桂花香,在我们头顶的上空四处弥漫,在整座城市里轻绕飘溢,我们沉浸在一片温馨芬芳里。
他喜欢叫鱼吃,还有花甲和虾。海鲜是粤菜里最重要的食材,取之不尽。他有时也叫客家酿豆腐、炖鸡、烧鸭。他还喜欢吃顺德菜和潮州菜。他一边喝着铁观音,一边抽着烟。他给我夹菜,等着我说话。我是爱说话的,喜欢跟他说。但吃饭的时候,我也很少谈到过于动情的事。我们就随便聊,把时间耗掉。我偶尔会跟他谈到诗歌,讲一讲艾略特啦,叶芝啦,还有波德莱尔。我跟他谈到艾略特的第一次婚姻,又谈到《荒原》这首诗,我还背给他听。我说我最喜欢叶芝,钟情于他的抒情诗歌。我也谈到米什莱,他写下《云雀》这篇散文,长久以来,让我为之深深感动。但我的情人不懂得这些,这也没有关系,我可以慢慢讲给他听。
那一次,我们吃完饭,到楼上去。我们走到三楼的那间屋子,他把门轻轻一推,门关上了。门关上了,我可以跟他说了。那时父亲好起来了。我的心不再慌张,可以跟他聊一聊父亲的情况了。这时他把我抱起来,抱到床上去,把我轻轻搂在怀里,让我慢慢说。我告诉他,父亲逃过了一劫,暂时没有问题了。说着说着,我的眼泪流下来了。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来,不停地流,一直在流。他看见我流泪,好像慌了神,不知道该如何劝慰我,只好紧紧抱着我,说不要这样。然后就吻我,拼命地吸吮我的眼泪,我的悲伤。我向他倾诉我的恐惧,我好害怕父亲死掉,如果父亲死掉,我就活不下去了。如果这个世界里没有父亲,我根本无法想象,我也无力承担。父亲之于我,就是我生的勇气,活下去的力量。我又说,你就是我的父亲。我总觉得你是我父亲。如果没有你,我也活不下去。然后我郑重感谢他。我说,这一次真的要谢谢你。因为你,我才不会孤立无援,落到绝望的地步。
我谢谢他。为了给父亲治病,他借给我八千块钱。因为这件事,我心里难受了很久。关于家里穷到什么地步,我不会跟他说。家徒四壁这个词,我说不出口。贫穷是一大罪恶,羞耻心更加可怕。我总在回避这些事,让人以为好像也没有什么。就是要作出一副样子,觉得凡事还能过得去。不是发生了紧急情况,一时想不出别的办法,我不会开口向他借钱。
听了我的话,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不是一个善于表达情感的人,他的话总是来得简练。他能明确无误地表达自己的意见和态度,但牵涉到复杂多变的情绪,他就无可奈何了。他不会使用形容词,或象声词,那些有助于表达内心感受的词,他不会说。我常常怀疑,在他简单的词汇之后,到底蕴藏着多少深厚的情感。此刻他不说话,他用独特的沉默来表达心中的悲痛和遗憾,以及他为我所承受的沉重心绪。
我接着往下说。我问他,自己是不是很不识时务?很没有道理?像我这样一个女人,一无所有,只有贫穷,应该学会认清现实。不要坚持那些毫无意义的想法了,什么信念啊,诗歌啊,爱情啊。最好的解决办法,实在一些,找个好男人,把自己嫁了。也可以委身给一个有钱的男人,给自己卖个好价钱。对于那种男人,即便把我一家人养起来也算不得什么费力的事。我的家人从来不是贪婪的人,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节俭的一群人。只要有基本的生活费和医疗费,他们就可以过得很满足。
我说,我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这一切已经超出我所能承受的范围。我没有那样坚不可摧的神经,可以在任何压力之下无所谓。我感到自己正滑向一个极端危险的境地,我在一点点触摸崩溃的边缘。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疯掉,在头脑不清醒的时候撞上一辆迎面而来的黑色轿车。有一个时期,我的神志已经陷入迷乱、疯狂。我的脑中不时闪现一个念头,我应该去做风情女。我已经付诸行动,有个男人给我打电话。他让我站在一间屋子的中央,在不知道哪个角落隔着距离观察我。我那时真希望放弃自己,摧毁自己,不要再坚持下去。投身那些可怕的场合,亲手把自己毁掉,就什么也不用坚持了。也可以像哥哥那样,放纵自己,在酒精里寻找慰藉。但我做不到这些,根本不可能。也许是强大的理性在发挥作用,即使面对死亡,我的理性也不会消失。这真叫人绝望。我讨厌自己的理性,讨厌它让我失掉所有放纵自己和放弃人生的机会。我是一个彻底的双重人格,拥有诗人一般丰富的情感,又为极端理性所控制。我什么快乐也得不到。但我到底在坚持什么呢?我一无所有,又有什么值得这样坚持,要我付出全部的代价,让自己过得如此凄惨?
这些话,真不应该跟他说。我过于动情,忘记了这一点。他听了很不好受,脸色都已经变了,十分难看,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此时他本该跟我说点什么,适时表个态,才是恰当的行为,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就僵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像个木头人。我看出来了,决定安慰他。我说,这跟你没有关系。这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的神经太过敏感。这么多年,我竟然还没有麻木,我还有那么多感受。这是我自己的罪过,跟你毫无关系。如果我可以变得麻木,就像我们通常所见到的那些人一样,一副耽于麻木的表情,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只要可以挣到钱,做什么都可以。甚至暴力、欺骗、坑蒙,耍尽最卑劣的手段,一切都无所谓。如果我可以无所谓,也许我可以换一种生活方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过活。我有很多这样的机会,但我没有那样做。我无法让自己麻木,无法让自己无所谓,无法让感情只成为一场交易。这真是一大悲哀,不可救药。
他坐在那里连连叹息,唉个不停。一声比一声沉重,一声比一声悠长,他已经喘不过气来了。看得出他内心翻江倒海,情绪错综复杂,此刻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说什么呢?还能说什么呢!我那时想,他一定有负罪感,这种负罪感一直背负在他心上。如果觉得某件事是自己的责任,自己却没有做到,连句解释的话也没有,这种罪恶感就不可抑制。他此刻无法面对我,他早就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他应该离开我,却又无力离开,心里为此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和煎熬,只好哀叹连连。
他依然要我,他希望让我得到快乐。当快乐来到时,他会一直看着我,心里感到由衷的满足。但在那样的情形之下,他的心里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对我说,他感到压力好大。怕自己做不到。我不再流泪了,心内依然是绝望的心情,全神贯注感受着他在我身上所施予的一切,我祈求此刻能将一切忘记。在这样的心境之下,好像欲望更能凝聚,情绪也更加高涨。我闭起眼睛,听到耳边响起猿那样的哀鸣,还有沙漠里的狼那样的嚎叫,我还听到鸟在临死前发出悲怆的叫声。那是从血肉深处发出的大声尖叫,无法抑制的声音。波浪在一层一层向前推进,潮水疯狂涌过来,拍打着岸边。潮水,急急卷起,又慢慢退回。
他伏在我的身上,许久没有动。他把自己的身体置于我的身躯之上,一点动作也没有。他希望某种神秘的力量此刻就将他带走,将我也一起带去。在那个不知名的世界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这已经足够了,不需要更多的人。时间已经凝固,像云石那样寂无声息。连呼吸声也听不到了,所有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只有我们的心,依旧在跳动。
我睡着了。我梦见父亲在朝我笑,我梦见自己消失在一片松树林里。不止是我,还有另外一个人。那是个男人,他有一张模糊的脸,恍惚是他的脸庞。只能是他的脸庞。我们在松树林里缓缓踱步,我们在夏季夜空之下眺望遥远的天宇。
不知道有多久,我醒了过来。我看见他坐在那里,坐在窗户边的沙发上,抽着烟。他正望向窗外的山林,山林就在湖泊的那一边。他忽然问:到你家建一栋房子要多少钱?我问他怎么啦,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他回答说,想在我家旁边建栋房子,以后跟我父母做邻居。这真是个绝妙的主意,这个主意真是美妙极了,但我知道这不可能。我们相视而笑,他说出这样的话,对于我们的心灵也是一种慰藉。此时我告诉他,总有一天我会回去。也许是四十岁,卢梭四十岁之后就归隐了。也许是六十岁,那时王维已经住进终南山辋川别墅。我希望自己可以早一点回去。他赞成我的想法,认为这也是他人生的梦想。我们怀着这样的念头,那是人生最后的告慰。那时我们整天相守在那间屋子里,彼此依偎着,说着漫无边际的话。我们的思绪,跟随着那鸟的欢快歌声飘得老远。那一段时光,是我生命里最愉快的时光。那一段时光,就像卢梭跟华伦夫人相处的那段时光一样,精彩无比,永不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