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挖历史(第一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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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关中同治浩劫

杜君立

在西方炮火和南方农民战争的双重折磨中,无远见、无胆识、无才能、无作为的“四无”皇帝咸丰仅活了31岁。慈禧以她的智谋,在创造“同光中兴”之余,统治中国长达近半个世纪。

与此同时,延绵14年的太平天国战争使中国人口从4.3亿锐减到2.3亿人,几乎造成全国近一半人口死亡,使当时中国最富庶地区的经济受到毁灭性的打击。

浩劫之后,地处西北的关中遭遇到前所未有的人道灾难。陕西人口从同治元年(1862年)的1394万锐减到光绪五年(1879年)的772万。短短10余年间,全省人口损失高达622万,几乎有一半左右人口死亡。与太平天国之祸不同的是,同治浩劫的死难者中绝大多数直接死于战争。

陕西号称三秦,全省习惯上分为关中、陕南和陕北3个不同的地理板块。以泾、渭为中心的关中盆地,传统文化积淀最为深厚,经济最为发达,人口分布也最为稠密。面积仅占全省30%的关中(西安、同州、乾州、邠州、凤翔等三府两州),人口就占了全省的56%;而占全省面积44%的陕北陕南(延安、榆林、商州、鄜州、绥德三府两州),人口只占全省的21%。

作为中国传统文化和农业文明的发祥地,关中历经周秦汉唐,始终为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作为丝绸之路的出处,关中不仅是汉文化的标本,而且是中国******文化的重要历史舞台。相比陕北陕南,关中******传统历史久远,其先民可以远溯至唐代来自中亚及西亚等地的阿拉伯人和波斯人。近代的西北诸省是我国回族人口分布最集中的地区,而同治元年(1862年)以前,陕西省又是西北诸省中回族人口分布较集中的省份之一。《秦陇回务纪略》卷一中有“陕****七回三,甘****三回七”的说法,据此推算,1862年以前陕西的回族人口大约有150万到200万。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署理陕西巡抚毕沅在奏折中这样介绍陕西回民状况:

查陕西各属地方,回回居住较他省为多,而西安府城及本属之长安、渭南、临潼、高陵、咸阳及同州府属之大荔、华州,汉中府属之南郑等州县回民不下数千家,俱在巡抚衙门前后左右居住,城内礼拜寺共有7座,其最大者系唐时建立。西安回民大半耕种、畜牧暨贸易经营,颇多家道殷实,较其他处回民稍为体面。以凤翔府下辖的岐山县为例,当时有回民28坊,共63000人,平均每坊回民2250人。咸丰十一年(1861年),岐山县共有20.8万人左右,回民比例约为30.3%。回民聚居以清真寺为中心,“凡有回民之处所亦各有礼拜寺”。一个以清真寺为中心的回民聚居区就叫做“一坊”。整个凤翔府,共有回民36坊。咸丰十一年(1861年),陕西全省共有7府5州90个州、县、厅,总人口1382万,保守估计,陕西回族人口的峰值数不会低于170万,约占全省人口总数的12.2%,他们大多集中在富庶繁华的关中一带。也就是说,关中地区的回民比例要远远高于北边的黄土高原和南部的陕南山区。

关中地区的西安、同州、乾州等府州,既是全省回、汉人口最为集中的地区,也是回、汉矛盾最为激化的地区。“回汉杂居,俗尚各别,睚眦小忿,本人情所不能无。”“龃龉相仇杀,视为固然者久矣。”同治初年,随着太平军残部入陕,矛盾随之激化,战争爆发了。

从同治元年(1862年)初到同治八年(1869年)底,这场战争整整持续了7年之久,整个陕西省,尤其是人口稠密、富甲一方的关中地区成为双方厮杀的主战场。其间除了清军与回军之间的镇压与反镇压外,更有回汉之间的民族大仇杀,大批回民与汉人因此而丧生。

据杨毓秀的《平回志》载,同治元年(1862年)4月,渭南县回民与汉民之间因纠纷发生械斗,汉民称“回回造反”,回民则说“汉人灭回”,一场残酷剧烈的民族冲突迅速蔓延。随着事态失控,周边大荔及华州等处回民群起响应。关中各县,有的是回民先起来反抗汉民,有的是汉民团练起来洗劫回民。如渭北的耀州、富平、高陵、同官,是汉民先向回民开刀;而临潼、渭南、同州、大荔、华州、华阴一带,则是回民占了上风。三原、富平、华县、兴平等地汉人均遭到残酷屠杀,死亡总数约有100万余人。陕西西安、凤翔二府,及其他州县的回民被成县成乡成村的遭到屠杀。有些县城内,所有回民无一幸免。同样,回军所到之处也是烧杀抢掠生灵涂炭。整个八百里秦川淹没在腥风血雨之中……

据孔易昭《平定关陇纪略》载,从同治元年初太平军入陕,至同治六年底捻军自壶口渡河,这场战争前后共持续了将近6年。陕西全省无一处不受到战争的摧残,由于回汉之间的民族仇杀贯穿战争的始终,因此,战争中的人口死亡尤为惊人。回族巨堡羌白镇被攻破时“堡中老弱妇女哭声震天,尽屠杀无遗”;“长安县属之六村堡,著名富足,居民万余,避难之民附之,又添数千余口,墙厚壕深,可资守御……被贼攻破,堡中尽被屠戮殆尽”。因为******民兵不杀基督徒,当时陕西甚至一度出现大批汉人改宗基督教的情况。

同治元年,号称“回民十八大营”的陕西回民军攻占渭南县城,围攻同州府城,接着又连陷高陵、华州、华阴,最后包围省城西安。从同治元年秋开始,西安被围困了长达15个月,“粮米穷蹙”。慈禧急调胜保从京师出3万精锐驰援陕西。胜保见回军势大,不敢出战,最后被慈禧赐死。多隆阿接替后,身先士卒苦战一年,终于解围西安,并逼迫10余万回军撤出关中。回民军失势之后,至1864年底,凤翔以东至西安纵横数百里范围内,回民村堡尽被残酷荡平。唯一例外的是,西安城中的回民因为拒绝参加这场“圣战”而免去杀戮之灾,成为少数幸存的回民部落。

但接下来,多隆阿在与太平军遗留武装发生的周至战役中战死,随后形势突然发生大逆转。同治六年(1867年)1月,西捻军又在西安附近大败清朝官军。与此同时,在沙俄帝国支持下,新疆建立了“阿古柏汗国”。“捻回合势”的严峻形势,逼迫清廷不得不派出重臣左宗棠率湘军西进“平叛”。

历经太平天国战争磨炼的左宗棠率领其虎狼之师西进,很快就大败各路回民军。号称10余万的回民军几乎是屡战屡败。最为骁勇善战的十八大营元帅之一白彦虎不得不逃至新疆的“阿古柏汗国”。“阿古柏汗国”又被跟随而至的左宗棠剿灭,白彦虎率残部再次背着锅灶瓢盆,赶着牛羊牲畜,于光绪三年(1877年)12月翻过天山,进入沙俄,总算逃出了清军的追剿。

这些半难民半民兵的“陕西回回”,在今天哈萨克斯坦阿拉木图西边约200公里的楚河岸边扎下“营盘”,播种从陕西老家带来的麦种和菜籽,在此繁衍生息。他们自称“东干人”。“东干”约为陕西方言“东岸”,意思是东方。100多年后的今天,这些东干人还固守着家乡的传统,说陕西方言、沿袭晚清陕西的风俗习惯,甚至还唱秦腔。这些“陕西村”里的老汉们对陕西感情更深,遇见有从西安来访古的记者,都能说出一些关中地名,有的甚至问这些从“清国”来的人:左宗棠的人还在不?来的时候,陕西衙门批准不?

白彦虎被东干族敬奉为“东干人之父”,却被很多汉人斥为“屠夫”。据说,同治三年(1864年)秋,白彦虎在屠杀了合水的汉人之后,曾大举进攻陕北,试图捣毁黄帝陵,但却意外遭到当地反清武装董福祥部的阻击。同治八年(1869年),白彦虎再度奔袭黄帝陵,又被北路清军击退。同治十年(1871年),左宗棠进军甘肃,当地回军首领马占鳌投降,被左宗棠编入清军。这就是后来著名的“西北五马”的由来。马占鳌的后代有马步青、马步芳、马鸿逵、马安国等。这个盘踞西北长达70多年的马家军曾经成功阻击全歼了2万多西路军,直到1949年在西北失势。

浩劫中,关中遭遇到前所未有的人道灾难。户县有这样的一个故事,1867年冬天,回军围困了该村牛东乡马家村,从西往东开始挨家杀,杀完人开始放火烧房子,等杀到村子中间,一看有一家店铺,上面写着“马家当铺”,他们以为是错杀了同族兄弟,这才放过了村东人家离去,使得该村半数人家侥幸逃生。当年户县东部临近沣河岸边的地区和长安、兴平、泾阳、三原、渭南等地一样,是汉回大仇杀的重灾区,汉族的人口损失近半,这个回民聚集区在战乱后已经完全失去了回民的踪迹。

最惨的是临潼县,人基本被杀完。临潼县志载:“1862年至1869七年,临潼县死亡人口30余万。渭河南北烧杀之灾无一村一人而幸免。”令人惊讶的是,《中国人口史》一书中列出了很多县的死亡情况,唯独对死亡最惨的临潼县只字未提。

在左宗棠的汉军抵达陕西后,人们尊称“左爷来了”。“左爷”的大军对五屯同样进行屠杀,这个村庄彻底从地球上被抹掉了。同治前尚有28坊的岐山县经历屠杀之后,没留下一座清真寺。

征战后,左宗棠实施回民安置、灾民救济等一系列善后事宜。在给慈禧的奏折中,左宗棠这样写道:“以陕回人数计之,从前无事时散处各州县,地方丁口奚啻数十万,现计除西安城中土著两三万外,余则尽族而行,陕西别无花门遗种。即合金积、河、狄、西宁、凉州等处现剩陕回计之,丁口亦不过数万,其死于兵戈、疾疫、饥饿者盖十之九,实回族千百年未有之浩劫”。陕西巡抚刘蓉亦言:“西安同州凤翔三府,地最饶沃,古称陆海,今土地之开垦者十不二三,而人民之死亡者十居六七……向日绣壤相错之地,树木丛生,丫杈成拱,或行数十百里不见一椽一屋一瓦之覆。炊烟昼绝,豺獾夜嗥,气象殆非人境。”

同治年间的这场浩劫,短短的7年内,2000多万人死于大屠杀,陕西近一半人口死亡,甘肃死亡率高达70%以上。据《中国人口史》统计,咸丰十一年(1861年),甘肃(包括今宁夏和青海部分地区)人口为1945.9万人,战后的光绪六年(1880年)人口仅存495.5万人,人口损失达1455.5万人,比例达74.5%。关于这场先人祖辈历经的悲剧,历史总是体现出不同的解读方式。西方史学家称之为“东干战争”,认为这是******教徒对异教徒的一场“圣战”。清政府称之为“回乱”,中华民国政府称之为“同治回乱”。虽然当代学者常常从阶级论的角度,称这场回汉两个民族的双重悲剧为“反清大起义”或“回民起义”。

1950年代,著名民族史学家、西北大学教授马长寿先生以西北民族研究室的名义,对这场浩劫进行了详细地调查,最后将这些分县区的调查记录整理成《同治年间陕西回民起义历史调查记录》,收录在《马长寿民族史研究著作选》一书中,2009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

这场巨大悲剧,反思其原因,归纳有以下几点:

首先是人地矛盾。当时陕西和甘肃的人地矛盾是极为突出的。陕西关中地区“丰年恰足自给”,而甘肃临夏地区“山林砍伐净尽以栽禾谷”。虽然小农经济勉强可以维持温饱,但想要进一步富裕却根本不可能;若遇灾年,甚至会卖儿卖女,苦不堪言。

第二是农商矛盾。相对而言,回民以经商开饭店致富为荣,相对比较富裕,以“耕读传家”的汉人对此愤懑不平。

第三是宗教信仰矛盾。这个原因应是一个主要原因,不同民族之间的生活方式、文化传统最有可能产生芥蒂和隔阂,误会和歧视随时都有可能升级为仇视和敌意。同时,宗教本身的派系和利益也是制造矛盾的引线。特别是一些极端宗教派别,往往是极其危险的纵火者。

第四是整个清帝国的大形势。那是一个中央控制力崩溃的末日时代,因为南方的战事和外交赔款,即使富庶的关中,其民生之江河日下也是可以想见的。正是在这个绝望和焦虑四处弥漫的不幸时刻,捻军和太平天国的到来成为这场灾难的引信。

(作者简介:杜君立,1969年出生,关中西府人,自由写作者,著有《历史的细节:马镫、轮子和机器如何重构中国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