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界最有价值的访谈录
原题目叫《“名记”和“庸记”》,又恐怕读者说我太尖刻,便改为现在这个题目。“名记者”和“庸记者”,确有天壤之别。当然,把曹鹏称作记者,实在有些屈尊降贵,因为他首先是学者、是美术评论家、是画家与鉴赏家,只不过他在做书画家系列访谈时的角色定位是提问者与记录者而已。
数学家陈景润如果没有名记者徐迟为他写的那篇报道,他的名气肯定没有现在这样大;如果改为一个庸记者为他写报道,也许会引起大家的反感,甚至会降低他的声望。徐迟虽然是大手笔,但如果没有陈景润这样卓有成就的不凡的经历,他也很难写得感人。名人需要名记者采访,才能相得益彰。近读曹鹏先生的《启功访谈录》,感慨尤深—好久没有读到这样优秀而有价值的访谈录了。
启功先生是名人,我历来对他很尊重,读过他很多文章,印象是:做学问很实在。我在学生时代就曾写过一篇文章,发表在《文物》杂志上,和启功先生商榷。如果是一个我看不起的学者,我根本不会和他商榷。
但后来我看了许多记者写的《启功采访录》,对启功的印象,反而不如以前好。一是他讲的问题都很简单,没有什么价值;二是他吞吞吐吐,不敢正视现实,不敢直率地臧否人物;而且从他的谈话中学不到什么知识,也了解不到他所经历的时代的人和事的真实情况。但读了曹鹏先生的《启功访谈录》,印象都改变了。在这篇访谈录中,启功所谈的问题都很有价值,都很深刻,而且他批评人物都很直率,更准确。他讲出他所经历的真实历史,对读者都很有启发。比如他说:“陈寅恪先生研究柳如是、研究《再生缘》——就是不念《再生缘》对史学又有什么关系呢?”又批评周怀民:“后来,他到美国给哪个总统画葡萄,又自称‘周葡萄’。这个说法太没有意思啊。‘人家说’就是自己说,我画白薯,就说我是‘启白薯’……”另外对徐邦达、谢稚柳都有直率的批评,也道出了很多内幕。这和印象中的启功不一样。至于文中谈到很多真实的历史以及传授很多知识,这里就不再重复了。
问题是启功先生这次为什么谈得这样好?而以前谈得又太不尽如人意?我分析之后得出的结论是:采访者的水平和知识面决定了被采访者回答的心情和深度。如果是一个浅薄的人去采访,甚至问一些无聊的问题,被采访者能有兴趣回答吗?他知道的问题采访者不问,他能硬讲吗?笔者写这篇文章前,看到电视上一个女记者采访一个十分有名的画家,她问:“某某某比你年轻,但名气反而比你大,你对这个问题有什么看法?”接受采访者被问得十分无奈,甚至哭笑不得。接着这位记者又问:“你成名比某某某早,但你的画价现在反而没有他高,你对这个问题有什么看法?”我看到被采访者心情骤然不好,他能怎么回答呢?他不停地摇头,连说:“没什么,无所谓,真的无所谓……”但如果记者什么问题都不了解,对有关文化背景都不知道,又能问什么问题呢?笔者也经常接受记者采访,也常遇到类似情况。如果遇到一位高明的记者,是越谈越想谈。
曹鹏博士先后毕业于南开大学与中国人民大学,知识渊博,他问的问题本来就有价值,被采访者也就乐意回答,回答的问题也就有价值。根据回答的内容随时生发,就更需要知识面宽广。例如,曹鹏问到启功的《古代字体论稿》、《诗文声律论稿》,如果没读到这几本书,又怎么问?又如谈到英敛之先生,曹鹏马上就说:“是创办《大公报》的英敛之。”问到《启功丛稿》中的“南北宗”问题等等,如果读书不多,也就无法问。还有启功谈到“元代的也里可温就是天主教,还有摩尼教、火袄教等。”如果问者不懂,也无法交谈。问者讲得投机,问得,高明,被采访者也就有兴趣,越谈越想谈,访谈录的价值自然也就高了,也就给后人留下不可多得的史料。曹鹏对书画界前辈的系列访谈录,无疑已经具有不可替代的美术史料与文献价值,成为研究现当代书画家与美术史的重要参考资料。我所认识的书画界前辈都非常愿意接受曹鹏的访谈,而且对曹鹏所做的其他名家访谈录也都颇为关注。对于记者的事业来说,这恐怕也是相当难得的一大成就,也是美术报刊出版界的编辑记者们可望不可即的。
“庸记”的采访会使名者不名,“名记”的采访会使名者更名。曹鹏这篇《启功访谈录》是我读到的美术界最有价值的采访录。我希望曹鹏能够尽可能多做一些文化界美术界名家访谈,多给后人留下一些难得的文化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