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云飞到指挥部之后,一直没有闲着,跟着综合处的技术员,山前山后地跑,每天跑到黄昏才回来。回指挥部的时候,汤云飞不是揣着几包泥巴,就是装着几瓶水。有时候甚至还像模像样地拿着个放大镜,看看这照照那,然后掏出一个指挥部发的黄皮工作笔记本,记一些重要东西。
一次吃完晚饭,龙达铭见汤云飞还在看一块看了一下午的泥巴,就说,你天天看一样的泥巴,一块泥巴哪有那么多东西往本子上记啊?
汤云飞头也不抬说,你们看不懂的,我记的可是专业技术参数。在你们看来是一样的泥巴,在我眼里是大不一样啊。
综合处陈立书处长,着实喜欢汤云飞这个小伙子,勤快、肯跑、人也灵光,特别是一张嘴皮子能说会道。同一件事情,别人说出来是平平淡淡、波澜不惊、索然无味,可换了从汤云飞说嘴里说出来,那就是像换成一个精包装一样,让人听得有滋有味、想起来还觉得耐人寻味。所以陈立书有时候出门总爱把小汤带着,碰着领导,好让小汤给领导汇报汇报工作。往往领导们听了小汤的汇报,会频频点头,面带微笑地看着陈立书。这就会让陈立书很有成就感与满足感。
这天,连续下了半个多月的梅雨刚停,空山新雨后,鸟语花香。景远林从指挥部行政楼里出来,迎头就碰到了一脚黄泥巴的汤云飞。
景远林说,云飞啊,忙什么,怎么弄得一脚泥巴啊。
汤云飞拍着裤子说,刚从工地回来,我有点事找陈处长汇报呢。你呢,去哪儿啊?
景远林把手里的大字报扬了扬说,我去把宣传栏里的材料换一下啊,这不,刚刚抄好的一些文件。
汤云飞说,都是些什么方面的文件啊?
景远林说,还不是宣传方面的。
汤云飞说,哦,等会中午吃饭,有事跟你说。
景远林说,好,中午食堂见。
宣传栏里的材料已经被雨水冲刷得破败不堪,几张红艳的喜报和表扬稿,也差不多变成白色了,耷拉着脑袋,毫无生机。景远林用水把纸打湿,用刷子把粘着的纸头刷下来,然后再将上午写的几张宣传材料贴上去。
近段时间,汤云飞看中了景远林他们工宣处的伊兰。伊兰是县里前宣传部长伊民的小女儿。前几年,伊民因为以前部分作品有资产阶级情调,被定性为走资派,而受到红卫兵的冲击停职在家,女儿伊兰高中毕业也没有推荐上大学。这次要不是县委宣传周楠帮忙,伊兰到现在怕还是在家里闲着。
伊民酷爱画画,但伊民画画却并不专业,只能算是半路出家。伊民画画时拿着大号的毛笔,常常像是握着一把尖刀,让人有点不寒而栗。
伊民喜欢水墨山水。伊民画山,必定是青山,青山必定是壁立千仞;伊民画水,也必定是素水,素水必定是汪洋恣意。伊民的画山水画变化无常,时而钟灵毓秀,稳如泰山,时而风生水起,大浪滔天。
伊民当过乡村教师、文化馆画师、文化局创作室主任、文化局局长、县委宣传部部长。1972年伊民一幅《无限江山》在一份有相当影响力的报纸上刊登后,受到点名批评。随之而来的是受到县红卫兵的冲击、揪斗,险些还锒铛入狱。
在伊民近乎传奇的一生当中,有一个人是起关键作用的。这个人就是楚北地区行署副专员杜一怀。杜一怀是伊民的同乡。杜一怀在县里当副县长的时候,伊民还是乡下的代课教师,一个人教语文、数学、美术、历史四门课程。是杜一怀一次到狮子峰林场蹲点的时候,发现了伊民。
狮子峰林场是个国营大型林场。位于楚、豫、皖三省交界,大别山崇山峻岭深处。奇峰、怪石、迷雾、深涧、险滩……连绵数十里的林区,大大小小的山岭无数,其中最高峰是狮子峰。林场的场部就坐落在狮子峰半山腰的一个山头上。狮子峰四周零星地散落着一些村庄。
狮子峰的半山腰,也就是场部的左侧有一条小路,蜿蜒曲折、曲径通幽。绕过几道山梁和几处浅涧,就到了一个小山岭,曰凤凰岭。凤凰岭上有一排瓦房,和一个诺大的操场,曰凤凰小学。
夏天的时候,如果下了一场雷阵雨的话,高高低低的山涧里,就会跑出一道明亮的山泉,叮叮咚咚地流淌,让人心旌荡漾。过往的路人如果累了,就会在这里歇歇脚。捧起一股清凉的山泉,喝上几口或者洗把脸,那感觉就是沁人心扉。这个时候站在山涧里的人们,抬头看看天空,还会发现狮子峰与凤凰岭之间,架起了一道七色的彩虹。当七色的彩虹布满人们黝黑的面庞,山涧里过往的孩子们,会欢呼雀跃的涌向山头。他们想摸一摸彩虹。在他们眼里,没有比这彩虹更美好的东西了。
那次上狮子峰蹲点一个月,还是杜一怀特地要求的。杜一怀每天早上起床之后,总是先在场部的院子里跑上几圈。然后一边做操,一边看着太阳从座座山岗间升起,照亮大别山的每一座山头。而每当这个时候,杜一怀就会看见凤凰岭上,在青山掩映的凤凰小学前那块不大的操场上,一个年青人常常带着二三十个孩子,簇拥在一支修长的竹竿下。不一会儿,年青男人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淡红色的布。
杜一怀知道,是学校要升国旗了。年青男人神情肃穆地将那块早已被风雨阳光,洗得发白的红布系在一根细小的绳索上。就在红旗徐徐升起的时候,杜一怀清楚地听到了,从那边山头上传来一阵阵熟悉的歌声。杜一怀看见那群瘦弱的身影,被大别山上那一缕晨光拉得很长很长。纯稚的歌声漫过初春的凤凰岭,回荡在杜一怀的耳畔,回荡在大别山苍翠的千沟万壑。红旗升上竹竿顶端的那一刻,那轮红日也爬上了对面的山头。
杜一怀眼中被这温暖的阳光填满了。
吃过早饭,林场办公室副主任何田说,杜县长,今天有什么安排啊。杜一怀说,我想去学校那边看看。何田说,好,那我去把陈场长他们叫上。杜一怀连忙摆了摆手说,就不要叫他们了,他们也很忙,我就想到处走走,随便看看。何田说,哦,那要带些什么东西,我去准备一下。杜一怀说,什么也不用带,你也去忙自己的事。这几天,你是不是家也没有回啊,今天放你一天假,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何田难为情地说,我们这狮子峰林场,地形比较复杂。你才上山几天,要是一个人的话,肯定会迷路的。你要是走迷路了,我怎么向陈场长他们交代啊。杜一怀笑了笑说,你别忘了,我可是从小在大别山主峰天堂寨上长大的。这狮子峰不过是大别山的次峰,一眼睛望穿了。何田不罢休。杜一怀就没办法,也就没有再坚持,毕竟自己来这儿算是客人,客随主便,杜一怀当然懂得这个道理。可这要是放在以前,杜一怀说话做事,可从来不管人家高不高兴。
杜一怀和何田绕过山涧,爬上分凤凰岭上的时候,学校刚下了第一节课。天气很好,凤凰岭小学副校长兼教务主任兼语文、数学、美术、音乐老师伊民,正带着孩子们把椅子从教室搬到操场上。每个学生手中一块自制的画板,伊民的画板是其中最大的一块。孩子们一长溜地背靠教室,面朝青山而坐。是在上美术课呢,何田说。
杜一怀打了个手势说,嘘,我们过去看看,不要惊动他们。
杜一怀和何田轻轻地走了过去。杜一怀静静地站在教师伊民的身后。
那天,伊民正拿着毛笔教孩子们画对面的群山。伊民拿笔的姿势很奇特,像握着一柄尖刀。一刀刀下去,对面的那些线条优雅的青山,便不再优雅,让人感觉多了几分硬朗。杜一怀看着画板上,那些像是用刀剪削成的群山,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哽在心里,让人心里堵得慌。杜一怀抬起头,望着远处的青山秀水,这才慢慢缓过劲。
杜一怀很欣赏年青人伊民的作画风格:不拘一格,把山画得像人,而人又画得像山。杜一怀看着远方的蜿蜒南去的群山,有看着这为资质不错的年青人,忽然想到了一句诗。晚上回到场部,他把这句诗写了下来,诗是这样的:山有山的走向,人有人的活法。
伊民就是这样被杜一怀发现的。从狮子峰林场下山后不久,杜一怀就担任县委常委,常务副书记。期间,杜一怀每年都要上狮子峰林场一次。那些年,林场财政困难,杜一怀就上上下下地跑,主要帮助狮子峰林场办了三件事。第一件就是通过县电力局,在崇山峻岭间架设了近千根电线杆,让狮子峰林场通了电。第二件事,是通过县水利局,在狮子峰和凤凰岭的山脚下修了一个小型水库,结束了林场人翻几座山头挑吃水的历史。第三件事,就是通过县教育局,在凤凰小学的原址上,拆除了原来风雨飘摇的瓦房,修建了一座两层砖混的教学楼。后又调来两名师范学校的年青教师。学校的校名还是杜一怀亲笔题写上去的:凤凰小学。这四个大字保存至今。
应该说,对于狮子峰林场来说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年青人伊民。经杜一怀引荐,伊民的画开始被人关注。不久之后,伊民的一副《大别山之秋》经县文化局推荐,获全省美术节银奖。于是,县文化局将伊民从狮子峰林场调到县文化馆担任专业画师,并开设一个美术班。
离开狮子峰的那个春天,兰草花开满凤凰岭的山涧、山麓两旁的时候,伊民的女儿出生了。伊民在凤凰岭上,折下一枝兰草,给女儿取名:伊兰。
杜一怀离开西陵县里调到楚北地区行署担任宣传部长的时候,伊民已经是县文化局创作室主任了。伊民再后来担任西陵县文化局长、直至宣传部长,应该说这与杜一怀对伊民的偏爱是分不开的。
杜一怀在****中,因为文化观点不同,被下放到楚南山区接受教育,后在一次山洪爆发中被掩埋,尸首全无,客死他乡。
杜一怀被下放后,伊民也受到了冲击,不久后停职回家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