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相依我出生几个月的时候,上海曾发生过一次地震。地震当天,爸爸不在家,我和妈妈都在发烧,妈妈烧得很厉害,浑身无力,连从床上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伴随着我们的是随时都会失去生命的危险。市里警报铃响的时候一切都在晃:地面、天花板、床。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毫无节奏地响着,饱含着对生命的叩问。可怕的声音敲击着人的神经,令人颤栗。
“地震了,快跑啊!”一阵混乱的嘈杂过后,再也听不见人们喊叫的声音。弄堂里所有的人都走光了,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躺在床上,周围是死一般的沉寂。当时我还太小,根本就不知道已经到了生死关头,但我想妈妈已经体会到了一种生命的悲凉。远处的街道上偶尔还能听得到人们奔跑的脚步声,妈妈用尽全身力气想要爬起来,以便抱着自己的女儿离开,加入到那众多脚步声中去,她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刚刚出生就活活地被埋葬。但没有用,上帝似乎在和她开玩笑,不管她怎么努力就是爬不起来。妈妈绝望极了,冲着摇篮的方向伸出手,不甘心的泪水流了一脸。
几个小时后,一切终于风平浪静了,地震过去了,刚刚跑出去的人又跑回来了,弄堂里又有了声响。妈妈这时感觉好些了,她爬起来疯一般地抱着我往外跑,她要送我去医院。后来妈妈对我说:“俪俪,我当时想的是咱娘儿俩要死就一起死,一起死了以后还可以接着做母女,我还能照顾你,我就怕万一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还没死,而你已经不见了,那样我会比死了还难过!”
听到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已经长大了,我深深地理解慈母之心,以及那其中饱含的骨肉真情。一碗滚烫的鸡汤
我小的时候,爸爸经常不在家,只有妈妈和我相依为命,而且在我上初中的时候,爸爸和妈妈离了婚,所以妈妈带着我很辛苦。妈妈是上海一家商店的营业员,每天都要站着工作十几个小时,从我生下来到现在,记忆中她从来没有休息过,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直到她的白头发越来越多,皱纹越来越明显。
小时候,我经常跑到妈妈的商店帮着她卖货,那时卖的东西都是雪花膏、肥皂、洋火一类的上海货。改革开放初期,店里的这些商品都很紧俏,买的人也很多。我个子小,到商店便钻在柜台下面,顾客对妈妈说:“同志,请帮我拿一盒百雀灵牌雪花膏。”妈妈就会低下头来笑着对我说:“俪俪,一盒百雀灵。”我便身手敏捷地从柜台里拿出一个又圆又扁的铁盒子,讨巧地递给妈妈,就像是跟随师傅多年的小徒弟一般,所以妈妈经常开心地叫我“小掌柜的”。
“小掌柜的”经常看到“老掌柜的”下班后累得腰酸背疼,便很乖地站在旁边抡起两个小拳头帮“老掌柜的”捶背,为了感谢“小掌柜的”善解人意,“老掌柜的”便会经常做几个香喷喷的拿手好菜来犒劳“小掌柜的”,因为是劳动所得,所以小掌柜的每次都吃得点滴不剩,肚皮溜圆。店里的叔叔阿姨也经常夸赞我是妈妈的好帮手。
妈妈的工作虽然很辛苦,可是每个月拿的工资却不多,尽管如此,她也不曾放弃对我的教育,宁愿在吃穿方面省吃俭用,也要送我去学舞蹈,她始终认为,女孩子应该学一样东西。
每次去练舞蹈之前,妈妈都要先让我吃饱肚子,以便有足够的体力。我们住的是石库门房,厨房和睡房是分开的,中间要经过一段很陡的楼梯。有一次下大雨,我又要去练舞蹈了,妈妈给我煮好了鸡汤,盛了满满的一碗,冒着雨端到屋里来给我喝,没想到她只注意到别让手上的鸡汤洒了,而忘了看脚底下,结果脚底一滑,一碗滚烫的鸡汤全都倒在了手臂上。妈妈的整条手臂马上红肿起来,迅速起了一堆燎泡。我心疼地对妈妈说:“妈,今天我不去练舞蹈了,我陪您吧!”妈妈看着我严厉地说:“不行,一定要去!”说完,她拿起剪刀将伤口旁边的一圈袖子剪掉,往伤口上涂了一些药膏。那是一个冬天,天气非常冷,妈妈在衣服外面套了一件风衣,就带着我出门了。外面风大雨大,为了省钱,我们没有打车,而是直接去了离家还有一段路的公共汽车站。车来了,很多不认识的人都在挤我妈妈。天气那么冷,人那么多,风衣在伤口上摩擦一定很疼,我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大声喊:“不要挤我妈妈,她被烫伤了!”可是没有人在听我说。我抬起头去看妈妈,妈妈像往常一样手拉住拉环,眼睛望向窗外,受伤的那只手往里缩着,紧紧地贴近身体,脸上的表情因为疼痛而显得比平时更坚毅。我想象得出那种疼痛,也知道为什么妈妈在如此疼痛的情况下还要坚持陪我去练舞蹈。那天,我在心里暗暗地发誓:一定要争气,不能让妈妈失望,要做个最好的女儿!偶尔也被妈妈打
妈妈是个很民主的人,她很袒护我,不肯让任何人欺负她的女儿。我小时候不仅柔弱,而且胆小,不爱说话,只会哭,脑袋大大的,身子小小的,背着一个大书包。遭人欺负的时候,我就会飞奔回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叫着:“妈妈,又有人欺负我了……”妈妈这时就会拉着我去找那个“魔头”评理。
我偶尔也会跑出去和男孩子一起打水仗,把身上滚得全是泥,回家后妈妈也不会责怪我,因为她觉得调皮是小孩子的天性。如果孩子把东西打破了,一般的父母都会责骂孩子,但我妈妈不会,因为她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不小心而已。上学时,有男孩给我打电话,妈妈自然地把电话交给我,不会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我,也不会故意在我身边转来转去,竖起耳朵听我在说些什么,她甚至不问我是谁来的电话,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女儿正在慢慢地长大。
妈妈的民主让我感激,而妈妈在做人原则上的一丝不苟则让我怀着一丝敬畏。
我们学校门口有很多卖小吃的,很多小朋友都跑去买着吃,看着他们吃得那么开心,我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小学三年级的一天,我趁妈妈不注意,偷偷摸摸地从她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口袋里拿了两毛钱。这两毛钱攥在手心里,让我既害怕又兴奋,害怕的是被妈妈发现,兴奋的是终于可以去学校门口买东西吃了。于是,我便急切地盼望着放学的铃声快快响起,好让我和同学们一起去饱饱口福。说来也巧,不知为何,一向很少到学校来接我的妈妈那天却出现在学校的门口,她的出现让我大吃一惊。我是在买完东西正准备吃的时候看到她的,我一下子变得惊慌失措起来,拔腿便往小路跑,想避开她。这种做贼心虚的表现纯粹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妈妈发现了我仓皇逃窜的背影,便在后面叫我,她越是叫,我就越害怕,跑得越快。回到家的时候。妈妈问我:“跑什么?”我说:“没事。”妈妈说:“如果你做错了什么,你赶快承认。”但我却还说没事。那一次,妈妈很生气地打了我,边打边教训我说:“你想吃东西可以明说,不能偷,就算是偷了,你也要勇敢地承认,不能骗人!”
那一天,妈妈把我打哭了,同时也用这种严厉的皮肉棍棒法教会我两个道理:无论在什么时候,一不能偷东西,二不能骗人。直到现在,妈妈的话我一直记得。给妈妈买钻戒
在我的记忆中一直有这样一个场景:在舞蹈学校的门口,妈妈站在夏天的烈日下,左手拿着一个红红的苹果,右手拿着我的书包。多少次,不管有多热、多渴,她都不会去吃一口手里的苹果,一定要把它全都留给自己的女儿。
妈妈给了我爱的同时,也教会我应该怎样去爱她。记得第一次参加演出的时候,我们一人发了一份盒饭,里面除了两个素菜以外,还有一块排骨,我没舍得吃,便用餐巾纸包了拿给妈妈,我很兴奋地对她说:“妈,你饿不饿?我给你带了块排骨。”当我拿出排骨准备递给妈妈时,却发现整张餐巾纸都粘在上面了。我站在那里很沮丧,觉得自己很没用,没想到妈妈却很感动,她说虽然她没有吃上那块排骨,却很欣慰,因为她觉得女儿懂事了,知道孝顺她了。
现在,在外拍戏的时候,我不管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每天都会给妈妈通一个电话,以免她担心,也让她知道不管我身在何处,都永远是那个最爱她、最挂念她的女儿,我们的心永远是靠在一起的。
我喜欢和妈妈一起躺在床上听音乐、聊天的感觉;喜欢被妈妈牵着手,一起去旁边菜市场买菜的感觉;喜欢在遥远的地方,听到话筒里传来亲切声音的感觉。不知妈妈是否会感到孤单,幸好我们是“四口之家”,还有两只小狗陪着她。
我和妈妈的生日只差几天,每当日子快到时,我们两个人都会互相询问:你送我什么礼物?有时候还会开玩笑说:“你送我一个礼物,我还得还你一个,那干脆就别送了吧。”但说归说,每当日子到了,我们依然会送给对方一些小礼物。我送给妈妈的小礼物,妈妈一直都当宝贝一样地保存着。在她眼里,那或许是女儿成长的一个见证吧!
妈妈结婚时的戒指是黄金镶翡翠的,她一直都希望能有一枚钻石戒指,虽然她并没有对我说过,但每当电视上那条“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的广告出来时,妈妈都会情不自禁地羡慕道:好漂亮噢!
我懂得妈妈的心,这也许是她这辈子唯一想要得到的一件奢侈品了。我拍完《玉观音》后,带着妈妈去香港转了一圈,途中,我悄悄地给她买了一枚钻戒,戒指上是一颗小鸡心,只有半克拉,因为我买不起更好的,但当我在妈妈生日的那天晚上将它拿出来送给妈妈时,却发现它竟然美丽得不可阻挡。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戴在妈妈的无名指上,看着它在妈妈那只操劳了一辈子的手指上熠熠发光,漂亮得无与伦比。妈妈站在灯光下感动地说:“女儿,谢谢你!”然后,欣慰地笑了。突然间,我发现那美丽得不可阻挡的不是那颗鸡心钻石,而是面前这个生我养我的伟大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