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案定下来后,讨论自杀的过程中激起的兴奋却没有停下来,我们依然有些激动,仿佛已经置身于湖边。玲姐又哭起来了。接着,我也哭起来了。我们很快哭成了一团。我们一边哭泣一边**。我舔干了玲姐眼角的泪水,还舔干了她鼻尖上的汗水,我发现泪水和汗水是同一种滋味,仿佛是同一种东西,仿佛鼻尖也会哭泣。接下来,我发现她的胸脯在哭泣,我的胸脯也在哭泣。胸脯和胸脯一边交谈,一边哭泣。彼此的大腿也是这样,一边交谈,一边哭泣。手和手在说再见。脚和脚在说再见。脖颈和脖颈在说再见。都是一边说再见,一边哭泣……仿佛每一部分都在哭泣,仿佛我和她渴望像两滴泪水那样融在一起……身体和身体分开又合在一起,合在一起又分开,分分合合,没完没了地说着再见,没完没了地哭泣……哭得越来越厉害,浑身湿淋淋的,仿佛是从泪水中捞出来的一样,仿佛有无穷的泪水要从每一个毛孔里流出来……我在她的身体里面深刻地哭泣着,甚至能听到血管里流动的血也在哭泣……越过临界点的那一时刻,我在她身体里大哭一声,把泪水热热地喷洒在她身体里……她激烈地抽泣着,一次,两次,三次……我们都像死了一样。
不用说,经历了生命的极度欢愉之后,我又不太想死了。 可是,不死又怎么办,我很茫然。
我们轻轻地抱着,都不说话。
星光遥遥射来。我忽然想起了一本科普书上说过,我们看见的星星,很多是亿万前的星星。谁也不能肯定我们看见的星星有一些还是不是存在。这也就是说,我们并不能肯定一玲星是否存在。不清楚我怎么会想起这些。接下来,我开始计算,对面1000米处的大楼,是三十万分之一秒以前的大楼。对面1米处的玲姐,是三十亿分之一秒以前的玲姐。空间里到处充满了时间大大小小的漩涡,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现在”。甚至,对于我来说,“现在”并不存在。
自然界中并没有统一的时间,统一的时间是人为规定的,这个很多人都知道的想法像是我的发明,让我激动。我很想告诉玲姐,打消她对于并不存在的时间的恐惧,但此时玲姐已经睡着了。
我轻轻搂了搂玲姐。我感到我的身体在思念她的身体,我感到彼此的身体像两颗星星一样遥远。
玲姐去了美国后,我感到整个北京空空荡荡的。少了玲姐的呼吸,好像这座城市的空气也有些不一样了,让我胸闷。一下班,我就不知道往哪里去,满街游荡,双脚虚飘,那种状态让我很容易联想到孤魂野鬼。
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偶尔会想,还不如真的跟玲姐一起自杀了好。让爱永不衰败,远离现实的阴影。让爱定格,归于永恒。
玲姐走后的那些孤单的日子里,我不止一次回想起差点从楼上跳下去的夜晚。我问自己,为什么没有跳下去?我觉得原因之一,很可能当时有逼一逼玲姐的想法,逼她跟我结婚。不过我清楚地记得,那激情并不是表演出来的,那迷乱的激情,那危险的激情,都像冲到头顶的血一样真实。假如玲姐既不逼我,也不答应结婚,我很可能下不了台,只好跳下去。我跳下去了,只怕是玲姐也会跟着跳下去。幸好那只是一时的激情,很快过去了。每次一想起来,我都有些心惊惶惑。我和玲姐第二天早晨裹着蚊帐从楼顶上走下来后,交谈中再也没有涉及过关于自杀的话题。
应该说,去死亡悬崖的边缘晃了晃,也产生了一些正面影响。彼此再没有什么需要遮掩的了,同时又能小心翼翼地相对,这大大促进了我们理解对方的能力,两颗心相知相通的程度比以前提高了很多。 本来,我对玲姐的不满和失望还有一些余烬,但因为接下来几次深入交流,渐渐熄灭。说到底,对差点跟你一起去死的人,没什么不可原谅的。
玲姐离开北京的前一天晚上,我们长谈了一次。我们谈得非常兴奋入迷,几乎忘了分别会带来痛苦。我们都极力使对方相信:她这次去美国,看似彼此的距离一下拉大了,实际上离我们的婚姻大大近了一步。 只要她下一步能移民美国,我也能移民美国,或者别的不歧视长女少男结合的国家,我们的婚姻就会减少一个很大的障碍。我们都很清楚移民不容易,也清楚彼此之间还有别的障碍,但我们丝毫不去触及。我们情愿在美好的希望中分离。我们真的相信:在美国,有我们无比美好的未来。
我没想到的是,分离的第二个月,玲姐的态度就有了不小的变化。她走的时候我预料到了可能会有变化,但那应该是在双方苦苦奋斗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之后。什么都没干就变了,这未免太让人沮丧了些。8月份,我刚被任命为技术部经理,玲姐发来了一封电子邮件,她认为我留在公司里做管理,比去国外有前途得多。这个说法当然不是没有道理,但不用仔细琢磨,也能看出里面有令人伤心的成份。我能够理解玲姐的良苦用心,同时也理解她那么说不全是为了我。玲姐有她自己的考虑:她不希望我为她付出沉重的代价,不希望她一辈子被这件事压得喘不过气来。
我能怎么样呢?眼看着她写邮件的次数越来越少,字也越来越少,字里行间的感情含量越来越低,一种熟悉的苦恼和无望的感觉越来越多地涌上了我的胸口。有好几次,我在深夜的北京街头游荡,感觉自己像在星际飘浮。
一天晚上,阿伍打来电话,约我去青塔“爽一爽”。我找借口想推掉,阿伍很不高兴,说现在当领导了,不与民同乐了。拗不过他,我答应下来,开车去一家馆子里接他。在路上,不知道阿伍是喝多了酒,还是真的有点感动,主动把一些同事在背后对我的议论都告诉了我。我不太习惯这种新的表达忠诚友情的方式,感觉很不爽,但又不知道怎么打断他。到了上次那家美容美发店,我让阿伍挑人去小姐们的办事处,我说我就在车上。等阿伍领着小姐走了,我找了一个小姐到车上聊了几句,给了她一点钱就让她下了车。
我开着车在青塔一带转了转,接到了许可佳的电话。起先许可佳在电话里不说话,我喂了好几声,她才哼哼了两下。
许可佳说:“是我,怎么啦,你没话要跟我说吗?”
我笑了,说我还真有话要跟她说。我知道,我和玲姐欠她的太多了。
许可佳说:“这么久不打电话,我还以为你要装聋作哑呢。”她认为早就该见个面好好谈一谈了,把该说的话说清楚。
我看看表,有点晚了。明天是周末,我想跟许可佳商量明天在什么地方一起吃个饭。许可佳想了想,定在了热带丛林餐厅。第二天见了面,我们都有些生疏。喝了一点果酒后,话才渐渐多起来。我有些担心这种被酒精激发的友好气氛会一下子蒸发掉,因此说了不少废话。许可佳耐心地听着,像豹子潜伏在丛林里。蓦然,我想起从前跟许可佳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许可佳总是说笑不停,我多数时间静静地听着。现在有点颠倒过来了,我心里有点别扭和感伤,嘴里的果酒很不是味道。也许,并没什么必要约她见面,我又干了一件傻事。我暗暗希望这个糟糕的晚餐尽快结束。许可佳的谈兴却渐渐高涨起来了,她说:想想我们两个真是很有意思,几乎每一次出来见面都是在餐厅里,吃呀喝呀,一副新时代饮食男女的模样。我笑了,觉得谈话方向不对劲,找时机插嘴打断了她。我很诚恳地向她道了歉,说我和玲姐真是对不起她。许可佳神色黯然,摇着头说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又喝了几口酒后,许可佳突然望着我,问我到底觉得她这个人怎么样。
我问:“你指哪方面?”
许可佳说:“你知道我问什么。”
我说她每个方面都不错。
许可佳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也学得油嘴滑舌了,跟我认识的其他男人没什么两样。也好,那我再问你,说实话,你到底喜欢过我没有?”
我脸上有点发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许可佳笑了,说:“这才是你,多问一句就现原身了。算啦算啦,我不为难你了。我也知道你说不出什么。我好我自己知道,我都快爱上我自己了。”话虽这样说,没几分钟,她又开始为难我了,问玲姐到底什么地方吸引了我。我说:“其实你都知道的。”她点了点头,说这个问题她是认真想过,还把她自己跟玲姐比较过。她觉得,玲姐也没什么了不起,等她到了玲姐那个年龄,她会比玲姐更好,会有一大堆男生喜欢她。如果我和玲姐明年有了儿子,儿子一满18岁就会知道她的厉害了。我笑出了声,没有说话,觉得她有点微醺的感觉了。许可佳也笑,表示这些话都是在开玩笑,她不会真的报复在下一代身上。不过,经过这件事,她也真多了一些人生的信心,从此用不着害怕衰老了。
她能这样说,我多多少少有些欣慰,同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接下来,许可佳解释说她其实没跟玲姐的同事说玲姐的坏话,只是一般性的闲聊,“信不信由你。”她承认还耳环的事有些过份,她非常后悔。说着说着她眼眶湿润了,说她从报纸上看到给星星命名的事后,实在是咽不下那口气,是想过要狠狠报复一下。她觉得,如果那颗星星的名字属于一个比她许可佳还年轻还漂亮的女孩,也许她会想得通些。后来又想到年轻正是自己的本钱,她输得起,玲姐却输不起。这么想一想就决定放一马了,她被自己的决定感动了好几天。
后来,她知道玲姐出国的申请卡在了她父亲手里,她联合母亲劝父亲放手。说到这里,许可佳对我说,她求父亲放玲姐出国,没别的意思,她当时是真的觉得那个机会难得。后来玲姐还非常感激她。从她接下来的话中,我了解到玲姐到了美国后,给许可佳写了不少信,还在网上长聊过好几次,把我和玲姐认识的经过、中间的反复、玲姐的苦衷差不多都告诉了许可佳。许可佳非常感动。
许可佳停了停,喝了一口酒,望着我说:“看得出来,玲姐是真的很爱你,为了你好,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可你哪,你干嘛不跟她一起出国?”
我说:“玲姐不让我去。”
我有点惊愕地望着她,看点看不懂她了。
许可佳接着说:“有人捆着你了?还是要等着玲姐来求你?我看你是舍不得那个经理的位子吧?是怕去美国吃苦是不是?”
我心里有些震动,说不出话来。
我觉得许可佳的眼光抵达了我自己都没看透的地方。跟许可佳交往这么长时间,我还是太不了解她了。一种陌生的东西在我心里滋生,让我感到尴尬和不安。幸好这时候鼓声响起来了,土著婚礼游戏开始,餐厅里很嘈杂,我可以不说话。
勉强坐了一会儿后,我借口有事,向许可佳告辞。许可佳说她还想坐会儿,我点点头。走到门廊那儿,我感觉她还在看着我,我的心跳得像丛林里的鼓声,我告诉自己不要回头,一直往前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我走出了门,走到了夜晚的大街上,才把那口气缓缓呼出来。
就是在这一天晚上,我决定好好想一想我和玲姐到底怎么回事,想一想玲姐和经理这个职位对我意味着什么,想一想人生中什么对我最重要。我觉得,即使不能样样都想清楚,我至少应该把是否出国的事作个了结,不要没完没了地悬在头顶。 差不多整个春天,我一有空,就坐在电脑前回想我跟玲姐交往的过程。每一个地方,每一个细小的瞬间,每一次孤寂中得到的慰藉,都在回忆中闪闪发光……我能看见一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小伙子慢慢地走在自己的路上,青春在他身上一点一点地流逝,往事在他身上一点一点增加。我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流逝与增加的转换中隐藏着一个神秘的公式,就像时间与空间的转换中隐藏着爱因斯坦的公式。我研究着那个公式,直到发现自己这么干是个糟糕的坏毛病。有什么好多想的呢?玲姐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应该早就是确定无疑的。只有跟玲姐在一起,我的生命才能安宁和完整,才能得到人们常说的那种人生的幸福,这些,都应该早就是确定无疑的。我每次花很长时间想来想去,最后都是总结归总结,行动归行动。想得太多了,我总有一天会丧失行动的能力。
尽管玲姐极力反对我辞职,我还是辞了职,不到三个月就办好了去美国的签证手续。在办手续的那些日子里,我差不多每天都要往电脑里敲一些字,或者把以前写的一些段落整理一下。我觉得纪念一段感情,最好的方式就是完整地写下来,不让它被尘埃湮没。我觉得我应该把我写的这个长长的故事献给玲姐,让她做第一个读者,让她完整地了解我的心。
但愿这一切能打动她,让她接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