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恨父亲,父亲也恨她。
恨归恨,日子却得一起过。
妈妈早跟人跑了,在她三岁时。不该跑吗?这个动不动就拿脸凶她拿眼瞪她拿手敲她的男人,换了自己,嫁都不会给他。四十岁还能讨上妈妈,真不知道老天爷长没长眼。
一个哑巴,又这么凶,本来就该打一辈子光棍的,她常常托着腮坐在门槛上这么想。
父亲也常常坐在门槛上托着腮。父亲会想什么呢,一个哑巴,再娶是不可能的了,连倒插门也没人要,谁叫有她这么个拖累呢。
这么想时,父亲就会跳起来,一把揪了她的耳朵,指着那个破旧的半导体,让她把里面的话学给他听。他的耳朵有点背,以前听半导体时是妈妈把内容一遍遍转述给他的。
她的嗓门不错。娘跟人跑了后,天天哭,肺活量增加了,声带也宏亮了。半导体里很热闹,她就跟着播音员说。说了评书说广告,说了广告说新闻,末了还说一通天气预报。
有人路过,听见院子里叽叽喳喳的,不由伸了脖子,羡慕说,****的,一个光棍,带个小丫头,日子倒不冷清呢!
她心里其实冷清得不行,该死的父亲,凭什么让她一个人动嘴皮子,自己连耳朵都不支一下。
抱怨也只在心里,不敢在脸上流露一丁点,他的眼神贼着呢,稍有停顿,头上就能听见咚的一响。
疼!是童年留给她的唯一印象。
上学了,她以为能躲过他的凶狠。她流利的口才为她谋得一班之长的席位,老师的教鞭一次也没落过她的头上。
可他的脸上,依然不见一回阳光。
下了学,该喂猪喂猪,该烧饭烧饭。他在地里回来,要没一杯热茶和一口热饭的话,那她的脸上必然少不了一个热热的耳光和一串滚滚的泪花。
尽管他的年纪大了,但下手还那么重,重得她在学校里所有的傲气都低下了头。
上了初中,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住校读书。钱是自己暑候假挣的。他无动于衷地捆了行李送她去学校,安顿完了他比划着告诉她,每天中午由他送饭来给她吃。
说白了,她还是躲不开他。
她不敢拒绝。十三岁的少女,有了自己的矜持,如果在同学们面前挨上那么一嘴巴,她这个全校第一的优等生如何抬起头做人啊!
每天的午饭,他按时送,还逼着她必须吃完。家里条件清苦,菜才是地里种的,没什么花样。每次端了碗她都一个念头,一门心思吃完它,免得同学们看出自己的窘迫来。
苦日子不是不能过,她想,但不能摆上桌面过。也是那一年,她开始在学校里做点杂事,也算是勤工俭学吧。
有个好身体,还有个好嗓门,初中三年她过得不错,学校的播音员也一直是她的。他已经很少动手打她了。
是怕了吗?她想。
不过面对他的眼神,她还是会打哆嗦。
有朝一日我会让你怕我的!初中毕业那天她恨恨地望着天空。天空有一只鸟,什么时候她的翅膀才会硬呢?
她在他的咳嗽声里进了高中,以全县第一的好成绩。高中是封闭式的管理,放月假。这让她欣喜,为了奖学金,她把月假也利用上了。泡图书馆,当然这只是一个托辞,她不想回家才是事实。
他却从乡下寻来了,背一包油柿子,一直从校门口比划着找到学校图书馆。
馆里有她不少同学。她躲在一堆书后,任凭他啊啊向她打着手势,一直到闭馆铃响她才走了出去。
十年了,她终于在他脸上读到了沮丧和无奈,报复的快感浮上心头。破天荒地,她冲他展颜笑了一下,她知事后的第一次笑呢,面对他,有那么点居高临下。
他惶恐地从包里掏出油柿子,她的同学围上来,一人一个在嘴里大肆品尝着。
她也品尝,不光品尝油柿子的味道,还品尝居高临下的优越。末了,他咽了一下唾沫问她,油柿子好吃吗?
还行吧!她不耐烦地回了他一句,你又不是没吃过?
他的眉眼竟露出了笑,满以为他会生气的。看来他真的老了,老得连生气也不敢了。
走出老远了,他还回过头,冲她啊啊着比划了几下。你爸爸,是个哑巴?同学们都停止了吃油柿子,围上来问她。
我爸爸,早死了!这人是我大伯。她惶急着解释,心里恨恨的,他咋就不死呢?
油柿子一直吃了两天才吃完。第三天,她正在上课时,老师告诉她说家里出了事,让她回去一趟。
能出什么事呢?她不情不愿地坐上班车回了趟家。邻居告诉她,他死了,摔死在一座山崖下。她去给她收尸时发现,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油柿树的枝条,那上面挂着几个金黄的油柿子。
这时候,山崖上空传来一声鸟叫,她循着叫声望上去,崖顶一棵油柿树的枝丫断了一半。他一定是从那儿失足跌下来的,那崖上的油柿子,从来只有鸟儿才吃得上口的啊!
她头上咚地一响,像挨了一闷拳,一串热泪滚了出来。
爹啊,我恨你!她使劲捶打着他。泪眼朦胧中,她发现,他的脸上竟然还凝着一丝笑。可能长期板着脸的缘故,那笑让他脸上的肌肉牵扯得很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