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容美土司王田舜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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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落乱陶庄(1)

公元一六四六年,即顺治三年,田玄病逝,享年五十九岁,在位二十二年。

田玄,字太初,号墨颠,袭父田楚产湖广容美等处军民宣抚使职。一生饱读诗书,博闻强记。执政后,宽容为怀,爱民恤邻,大力扶持比容美弱小的忠峒、施南等土司,对上辈结冤的桑植土司,亦捐弃宿隙,主动与其修好,此举颇得赞誉。因恪守“世代忠良”之祖训,曾应昭从征助响,讨伐明朝廷所指之“贼寇”,因功晋授宣慰使加太子太保后军都督,逝后被诰封为“龙虎将军”。有《金潭咏》、《意草笠浦》等,刻行于世。

田玄仙逝,容美土司举行了最隆重的葬礼,不仅邻近土司诸王前来吊唁,一月后,连远隔一千四五百里的湖广总督亦派官员前来慰抚。

父王驾崩,田甘霖失去了主心骨,整日满面忧伤,长吁短叹。

年仅七岁的舜年,常哭叫着要爷爷。一日深夜,他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妈妈连忙起来问:“舜儿,你怎么啦?”舜年啜泣着说:“我梦见一个蒙着脸的坏人举刀要杀我,我喊爷爷,可他头也不回走了,那个蒙脸人身材好象我大伯呵!”

妈妈一边给他理被子一边说:“不要紧,梦是假的,有爹妈在,什么都不要怕!”

不久,田霈霖承袭父职,成为向往已久的容美等处军民宣慰使。

霈霖,字厚生,号双云,又号秃髯。明太史严守升撰容美《田氏世家》,说他“生而沉毅英果,虬髯虎额,凛凛有风采。自念家世华胄,诗礼相传,耻以武弁自居。常率其同母诸弟,刻意向学,遨游荆、澧、湖、湘之间。士人有才望者,遂折节引为同社,相与论志讲业。年二十,补澧州博士弟子”。“当太初公莅政之时,公年已及冠,爱其才识敏练,事事多谘决于公,虽和雅不及,而英察过之……”勿庸置疑,他承袭王位,就其才能,是绰绰有余的。然而,其心胸却欠开阔,虽然,对外“生平豪侠自喜,慕信陵孟尝之为人,往往挥金接客。居则冠盖相望,樽罍空;行则宾朋满座,供帐不缺,意气绸缪孳孳……”。可对内,却是常有惴惴之心,生怕几个胞弟争其王位。尤其二弟甘霖,怎么看,都是一副王者之相,“耻以武弁自居”即耻于做低等武官的他,时时提防着甘霖对王位的觊觎。

田玄夫人田氏在怀上甘霖时,曾做异梦,说有乌鸦立于屋脊,传“哇—哇—”凄凉之声。诬人解析:“此梦为家胤所忌”。意思说,家族后人要忌讳提及此事,否则“逢冲”。

一日,阳光和煦,甘霖之妻覃氏与几位妯娌相约在府院凉亭里闲谈。正投机时,覃氏不意涉及此梦,自知失口,忙打园场:“想是婆婆记错了,歇于屋脊者,定是喜鹊,"喳,喳"报我容美喜事多多!”

覃氏说梦,恰被为几位夫人端茶倒水的向日听见,以依阿取容见长的“忠实舍把”速将此事告与霈霖爵爷。霈霖大惊且喜,心想:甘霖呀,甘霖,你是自招身祸,日后这王位与你子孙算是无缘了!于是招来甘霖,和颜悦色道:“今二弟血性方刚,又多才多艺,正可助我振兴容美大业,无奈弟媳犯忌说梦,只得施以家规,委屈尔等家小远离爵府,以辟邪扬正,免得殃及他人!”

甘霖如身遭重击,驳曰:“汝身为司主,宜有磊落胸怀,莫说弟媳失口"犯忌",就是他人,亦不可如此重罚!此无异置我全家死地也!”

霈霖敛起悦容,抛出冷面:“贤弟如念手足之情,当助兄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之决断!不然……”

甘霖愤怒地瞪了平日里"王兄"前、"王兄"后的"爵爷"一眼:“好,我成全你的王威!从此,我俩情断义绝!”

甘霖与妻相拥大哭一场,为顾全大局,稳定人心,只得听从处置,带着两儿一女离开爵府,前往霈霖所指之陶庄。

这陶庄离爵府至少七八十里,周围大山莽莽,密树荫翳,虎狼成群,毒蛇窝出,方圆二三十里才上十户人家。

二匹骡马驮着家什及短期生活用品,向遇春自请率二舍把背送三孩,一行人苦行一日,来到八字山。甘霖见山根有一较大茅屋,便去借宿。男主人一眼认出甘霖:“哎呀,这不是爵府三少爷么?”甘霖一惊:“你怎么认识我?”“哎呀,真是贵人多忘,您是我的恩人呐!记得不?您喜添龙子时,还设专宴招待我们哩!那时,我身为乞丐,和丐帮们混在一起,吃过您的喜酒。”甘霖仔细一看,恍然大悟:“记起来了!记起来了!感谢你们送福送祥!”“我叫刘二,本时贵州人氏,家遭水灾,人财两空,只得以乞讨为生。您招待我们时说:"有愿在我司落户者,王府视为本司子民"。听了您的话,我流落到这八字山时便与湘籍乞丐徐氏结为夫妻,成就一户一家。在当地土民扶持下,白手起家,开荒种地,打猎捕鱼,眼下日子过得很是快活,不生了一儿一女……”其妻忙插言:“看你,只顾罗嗦,快请贵客屋里坐!”刘二一笑:“你看,你看,我这一高兴,把礼数都忘了!”

大家卸下驮子,拴好马匹,进屋落坐。刘二分咐徐氏烧菜做饭,“可喜今日恩公口福好,我们几个打猎的,昨日打了头野猪,人均分了四五十斤!”

听说甘霖一家要落户陶庄,刘二大为震惊!问及原因,刘二大骂那解梦巫人:“真他妈天打五雷轰!一句邪说害了一家忠良!”这陶庄,哪里是人去的地方!不说别的,单说那成群结队的豺狼,谁招架得了?那儿原有一户土民,三个儿子被狼刁了两个!只得逃到别处去了。“舜年依偎在爹爹怀里,抬头问:“豺狼是什么样子?”甘霖哄他:“跟狗一样。”舜年一歪脑袋:“那有什么可怕的!”

吃过晚饭,刘二在附近几家为向遇春及二舍把安排了歇处,自己的客铺安排了甘霖及两个儿子,甘霖将自带的被子给妻和女儿另开一铺。

次日,遇春及二舍把遵霈霖嘱返回爵府。刘二邀三四位土民送甘霖一家去陶庄。中午时分,便到达目的地。刘二等要帮助张罗,甘霖谢绝,让他们趁白天早早地返回。

摆在一家人面前的,是土民搬迁后留下的“埋叉棚”茅屋。正值深秋,瑟瑟寒风一吹,那屋架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屋上已腐烂的茅草,蜂舞般飞飞扬扬。

甘霖进门一瞄,但见除了几块石头砌就的火坑以外,满屋长满杂草,棚顶蛛网密布,靠里用木头绑搭的床架,已撇东倒西。

舜年问:“我们就住在这里吗?”

妈妈摸着他的头,含着泪说:“就住在这里。”

“这怎么住哇?”

“那,好多土民不都是住这样的屋吗?他们能住,我们怎么不能住呢!再说,我和你爹还要打整哩。”说完,连忙清理衣物被褥、锅盆碗盏等居家用品……甘霖拿起砍刀,在外面砍了丈把长根树棒,进屋对着杂草一顿乱扫。他知道,这带蛇多,怕的发生意外!

舜年见爹爹使棒,拿把薅锄跑过去说:“来,您用锄头铲!”

“不行,不行,要是碰到毒蛇咬一口,那就完了!”

舜年一边抢爹的木棒一边笑嬉嬉地说:“土民说,三月三,蛇出山,九月九,蛇钻土,现已到了十月,什么蛇都钻到土洞里睡觉了!连这点常识都不懂!”

原来,舜年是在几个土民送他们时问及的,现在倒讪笑起老子来了。

甘霖拿起锄头,笑着对儿子说:“好,好,算你聪明!”旋即铲起草来。铲一点,舜年往外抱一点,还找来树枝,清扫蛛网,一会儿,屋内便清理得干干净净,平平整整。随后,又是搭床,又是整门,又是搭整火坑、灶台,一家人忙的不亦乐乎,连庆年和妹妹也帮助拖棍使棒。

当妈妈将四床被褥摆上统铺时,庆年和妹妹马上爬上去打滚,舜年连忙把他们抱下来,摆出一付大人的架子:“鞋都不脱,把铺盖弄脏死了!”两个小家伙直做鬼脸。

天黑了下来,一家人围在熊熊大火旁,烤食捎带的野猪腊、蕨粑,还有刘二等赠送的荞粑。松明闪烁跳跃,似乎给这一家子在苦难中照亮一片希望。

不久,月上东山,舜年外出撒尿,爹跟上搭伴。

舜年一边撒尿一边观月,只听他脱口而出——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又忆瑶台镜,飞在清云端!

甘霖高兴地说:“这是李白的诗,你自己能否即兴一首?”

舜年收起鸡鸡,想了一下,“爹爹不要笑我,我就作个"打油"吧!”于是吟道——

世道无情月有情,于无声处送光明。

来日我若步蟾宫,敬段红绸表寸心。

甘霖大喜:“想不到我儿学问大长了!”遂邀着舜年去向夫人报喜……

不到半夜,一群豺狼便“嗷—”“嗷—”嚎叫着向田家袭来。它们以为原来的住家被它们吓跑了,新来的住家正好送肉上砧板。

甘霖被这饿狼之声惊醒,他想:虽然门已关紧,而且里面还用木棒撑抵着,再凶狠的狼也是进不来的,但这凄楚之声一定会惊吓儿女!于是,他迅速起床披衣,拿起早已装灌火药的“爪子火”(火枪),一个箭步冲到门边,借着月光,从门逢里将枪管伸了出去,他要给山贼们一点颜色看看。

饿狼嚎叫之声越来越近,甘霖想先放一枪将它们镇住,但又怕妻儿受惊,于是叫醒家人,叫他们不要怕,他要放一枪示威。

舜年揉揉眼睛,连忙说:“莫遭蹋火药,我有办法吓它们,随即穿衣下床,跑到火坑边刨开用火灰壅着的炭火,很快点燃一把干茅草,并叫爹把门打开,他一手握着火把,一手挟着一抱干柴,跑出门去,在外燃起熊熊大火。

本来甘霖是不让儿子冒险的,但当儿子点火把时,他才恍然大悟:再凶的野兽都是怕火的!于是,一边夸奖儿子,一边大抱大抱地加柴,整整可以燃到天亮。

那些饕餮之徒见到大火,果然退避三舍。

舜年笑道——

饥豺凶凶欲吞象,呼嚎山里太猖狂。

熊熊烈烈火一堆,看你如何近舜郎!

自此,无论晴天、雨天,每晚在屋外或屋内都燃起不灭的大火!那”嗷嗷“之声,只能在远处威镇山魈。一家子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

一天,甘霖上山割草,美玉洗完衣物领着儿女在踏坝里晒太阳。舜年拉着妈妈的手:“我还是要问妈妈,我们为什么要住到这深山老林?”

心地善良贤淑的覃美玉不想在儿子的心里埋下仇恨的种子,敷衍着说:“这个,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她怕儿子还要追问,便哄着说:“来,听妈妈给你讲我们田家老公公世爵的故事。”

“老公公世爵,是容美宣抚使田秀老公公的第七个儿子,在七个儿子中,包括世爵公公有六个是太夫人所生的嫡子,另一个是妾生的庶子,叫百里俾,是长子。这百里俾不仅长得獐头鼠目,而且心地狠毒!他想,父亲去世后,按规矩,应嫡长子继承王位,而自己是个庶长子,要继承王位,是万万不可能的。于是,暗地里勾结因犯司规而被其父王惩罚过的人。一天夜里乘父王外巡之机,将五个弟弟全部杀死,尤其大逆不道的是,将其父追杀在外,犯下天地难容的弑父夺位之罪!”

舜年瞪大眼睛急着问:“那世爵公公也被杀了吗?”

美玉接着说:“也是吉人自有天相!当时世爵公公还是个婴儿,由乳母覃氏及其丈夫带着。夫妻二人商量:"百里俾大逆不道,必遭报应!我们深受王爷恩宠,必须保住其龙脉香火!"这时,王府一片大乱,喊杀之声四起,情急之下,二人忍痛将自己的婴儿留下冒替世爵公公,而抱着真正的世爵公公趁着混乱急奔桑植土司。百里俾杀死假世爵公公后,发觉上当,马上率人追赶。追到一河边,见架船人送过世爵公公后,正将船沉没,望着洪江淼水,只得跺脚而归。世爵公公终于幸免于难。”

“那后来世爵公公还好吗?”舜年急切地问。

“常言道,天不灭无路之人,乳母夫妇把世爵公公送到桑植土司后,与我田秀公公情同手足的桑植土司王爷大为震怒,马上派重兵捉拿百里俾及其帮凶。这千刀万剐的忤逆子却掳王府印篆及重宝细软日夜兼程到湖广总督府去谎报军情,说是容美土司遭匪徒洗劫,请求袭位治乱。此时容美爵府舍人向大保亦尾追至总督府,告发百里俾。不久,桑植土司亦派人专奏。于是,百里俾被捉入狱,待查明真情后问刑。向大保是田秀公公的忠臣,怕的夜长梦多,便买通狱卒,将百里俾毒死在狱中,真是死有余辜!”

“这就好!这就好!您常说,恶人自有恶报,全是真的,那,世爵公公后来呢?”

“后来嘛——”,美玉摸摸舜年的头笑眯眯的说:“后来,世爵公公在桑植发愤读书,还只十几岁,便由人扶持,回容美土司当了爵爷!”

这时,甘霖背着一捆丝茅回来,准备上屋加厚遮漏,舜年跑过去拉着爹爹的手问:“您知道世爵公公的故事吗?”

甘霖回头说:“知道,知道,他有好多故事哩,以后我讲给你听。”

舜年仰头问爹爹:“世爵公公到桑植是不是叫落难?”甘霖不假思索地回答:“那当然啦!”

舜年又问:“那我们到这万山老林之中,是不是也叫落难呢?”

甘霖一听,大惊,连忙说:“我们这怎么叫落难呢!”“那叫什么?”舜年反问。

甘霖一脸无奈地说:“你莫瞎想瞎猜,快带弟妹玩去!”

舜年对爹爹瞪了一眼,极不情愿地去逗庆年和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