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容美土司王田舜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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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爵府之喜

公元一六三九年,即明崇祯十一年,亦即后金改国号为清的第三个年头。

二月初八辰时,湖广容美等处军民宣抚使田玄府第,一个男婴顺利临盆,其呱呱之声,使整个爵府为之悦震。

不一刻,田玄这位已五十九龄的爵爷,便接三公子田甘霖来报:“禀告父王,儿臣今已添一子,特来报喜!”

正在盥洗的田玄听报,高兴之至,满脸堆笑,连说:“快,快带我去看看!”

父子快步进入喜宅,众舍人跪迎高呼:“恭喜爵爷,恭喜爵爷!”

接生妈乐滋滋从内房抱出“龙脉”:“爵爷,您看,浓眉大眼,天庭高宽,定是大器之人!”

田玄仔细端详抚摸,而后捋着长须仰天欣叹:“我孙有轩昂之器宇,王者之福相,乃我列祖列宗之功德也!”遂分咐:“速设香案祭祖!”

甘霖忙唤平山寨官向遇春落实相关事宜。

俄顷,祭祖堂香案齐备,但见神龛正中立白虎神,左右分挂历代土王画像。三炷香轻烟缭绕,香气氤氲。

田玄弹冠整衣,领四子于香案前跪拜三叩:“列祖列宗功德无量,今赐我龙脉,是乃天意!吾当以立德、立功、立言之祖训,严灌经纶,晓以立身安邦之道,不负祖宗之圣德也!”

此时,鞭炮齐鸣,爵府各官宅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三朝起名。甘霖请父王为爱孙惠赐大名。玄捋捋胡须,笑曰:“吾早已想好:名舜年,字韶初,号九峰。舜者,为上古帝王尧舜之舜,舜年,乃舜德有年。韶者美也,如尧舜华夏初创之韶光无限。九峰者,容美有仙山曰八峰,增一峰,乃九鼎擎天之志!”

甘霖连叫:“甚好,甚好!”忙书于红纸,令向遇春贴于中堂之左。文武官员细品,只觉福星高照,王气凛凛,浮想日后荣华,大言:“真乃圣名圣字圣号!”

田玄为何如此欣喜?原来,夫人田氏(忠峒土王之女)生有霈霖、既霖、甘霖、苏霖四子,时霈已三十有一,既二十有九,甘二十有七,苏二十有五,虽皆已纳妻,却久不见血脉有续。想当年,自己才一十八岁,便降子霈霖。作为容美宣抚使,应袭储王有霈霖,霈霖如无子嗣,尚有其弟,弟之后,谁来世袭这皇上御定的宝座,谁来续展“世守容阳”之田氏家族王者的威威雄风?甘霖降子,无疑是人生四大幸事之一——“久旱逢甘霖”!

于是,他要大宴三日,分咐中营副总兵官霈霖:“务必宴请司属各军政长官及汉家宾客、工匠艺人、商贾擘首!”

霈霖遂令向遇春:“喜宴订于三月初八,遵爵爷分咐,十日内告请各位!”

遇春速招舍把四十余人,分二十余路,分别去石梁安抚司、椒山安抚司、五峰安抚司、水浕安抚司、石宝深溪长官司、下洞长官司、通塔坪长官司、玛瑙寨垅长官司……

大喜之日,甘霖之妻覃美玉身心象卸下一负重担那样轻松。美玉乃施南土王之女,自幼熟读诗书,尤攻韵律。自与甘霖婚配已近十年,朝思暮想的是香火传继之大。自己虽以艳貌人颂,更以深谙音律、能歌善舞驰名,如若为田氏一脉绝了香火,岂不罪孽深重?一切赞颂何增身价!她不时亲暱怀中宝贝,叨唸着:“喔——喔——喔——,快快长大,快快长大!”

小宝贝瞪着汪汪大眼,时刻望着妈妈,翕动着嘴唇,似乎进行着内心对话,显得十分机巧可爱。

三月初八,为舜年整满月酒。各方司属要员于昨抵府,分落馆肆,遇春夜点人数,竟一人不漏,速报与霈霖,霈霖点头,“知也。”

八日清晨,另一舍把向日来报:“应请之文人墨客、工匠艺人及商贾等,仅石匠张辉因去五峰土司走亲访友未归,未曾面请,其余皆应诺无误。沛霖听罢,仍是点头:“知也。”并未喝责。倘他人交办,向日是少不了挨二十大板的。他既知张辉去向,十日之内,即使亲赴彼处,也是可以面见的,可他却窳惰“等归”,此乃严重失职,按律当以杖责。霈霖未以责究,皆因向日是他的心腹,许多阳里阴里的事需交他去办。更主要的是,自己内心极不平衡,眼下已“而立”出头,仍不见夫人血脉撑肚,日后自己是要世袭王位的,哪一日自己作古,谁来袭承?自己没有子嗣,大权必定旁落!这种心理的不平衡,对父王交办之举司共庆大事,他只能硬着头皮装出表面热情,而背地里并不那么钉铆相生。他想,如果父王过问张辉,他会找出理由搪塞,再说,作为爵爷,未必过问这一区区小事。

爵府位于四围深壑绝壁、仅两关卡可入之平山,为田玄父王田楚产督建。府内司署设梯级大、中、小三堂,皆吊楼峨峨,犹如龙首。另建一街,二里有余,与司署衔接,犹如龙身。司署旁设点将台,下为宽阔之操军坝。筵席摆在操军坝,足足备了八十桌。其中六十张新桌,二百四十张条凳,就聚集十位木匠、二位漆匠赶制了二十天!军政首领及各类宾客不过三百余,为何摆那么多桌?原来爵爷有令:凡本司土民及司外路人、丐者,皆可免礼入席,三日不限。

每席皆盛野猪腊、黄麂、野鸡、清水鱼等上乘佳肴美馔,且备容美黍子贡酒四坛,每坛备弯竹吸管二支。

日上三竿。流云归朵,遗绻着一个个优美的故事。喜鹊喳喳,引来百鸟高歌。赴宴者鱼贯而入,竞相上礼,鼓乐齐鸣,鞭炮震天。

霈霖身披督管绶带,步入席间,向赴宴者致词:“列位嘉宾,列位官员,列位司民:承天宏恩,感祖大德,我府福星高照,延续凤脉,列位不吝金贵,不辞劳辛,备倾欣喜,爵爷及我等感激不尽,谨致万谢!今特置薄酒,望列位开怀畅饮!”遂高喝:“开——筵!”

各位纷纷入席。三四十个妙龄少女,身着红衣,专事席间请酒上饭。一个个妖艳靓丽,轻言软语,着实让人胃口大开。

此时,身为左营副总兵官的甘霖怀抱一坛美酒,右手拿着吸管,起身“鹤立鸡群”,一展万丈豪情:“今添犬子,托天福地福,亦托列位宏福,路慢慢之修远,诚盼诸位垂爱有加,荫其茁壮成人。来,我敬列位,一醉方休!”话毕,将吸管插入坛中,竟一口气咂了半坛!“好酒量!”“好福气!”众人一片喝彩之声。顷刻,一支支吸管伸向罈内,犹饮玉液琼浆。

酒过一巡,各安抚使、长官使纷纷抱坛起身,向爵爷致贺道禧,藉此良机,深表忠悃之意。

田玄率子及亲将正坐中前席,频受恭贺,满心欣喜。

入夜,于设筵处燃起八堆篝火,艳女领头,千众投情,围绕篝火跳起摆手舞,狂放喧嚣直至夤夜。

大宴三日,十里八寨的土民纷纷赶来凑热闹、大吃大喝。王府不收土民礼,使他们感受到少有的恩遇与福祉,回得家去,频传乡里,颂扬之情溢于言表……

第四日午时,十余乞丐来到爵府衙门外,高叫:“送恭喜!送恭喜哟!”“吃喜酒哟,吃喜酒!”守门舍把向日见他们衣衫褴褛,形容秽陋,斥曰:“大宴已过,谁叫你们还来吃白,滚开!”

丐首曰:“我们是新到之客,意来道喜祝祥,你一个看门的,为何狐假虎威?!”说完直往衙门里闯。

向日大怒:“爵府重地,胆敢兹扰,再不开滚,有苦桃子你们吃!”

吵闹声惊动甘霖,遂出府以察。得知丐帮心意,即斥向日:“虽大宴已过,然喜庆永在,何必示恶于人!快去叫厨师置备酒席,吾当与他乡之客共饮。”遂抱拳行礼:“多有得罪,包涵,包涵!”

顷刻,向日来报:“酒席已备!”甘霖即率众丐入席。丐首倏曰:“我等还是洗洗手脸,免得老爷恶心!”于是一窝蜂拥出,就那厨旁用竹笕引来的涓涓山泉,以水浇面、以手当巾,咋呼呼洗来。甘霖嘿嘿发笑。入席,甘霖欣然道:“各位喜神只管大吃大喝,不拘礼也!”

丐首令丐们一个个抱起酒坛,为甘霖敬酒。丐首感激道:“我等萍踪浪迹,受尽饥寒,今得老爷垂爱,不枉为人也!闻老爷喜添贵子,我等无礼可贺,唯祝龙子大富大贵、永远吉祥!如有灾祸阻挡鸿运,愿老天让我等全担待之!”

甘霖大喜,狂饮至醉。

田玄得知丐帮送福祝祥,令霈霖与甘霖作赔,补宴三日。之后,又送些银两、干粮。丐们跪谢:“想不到容美爵府如此宽待下下之人,我等三生不忘!”向日努力睁着一双小眼,悄问霈霖:爵爷为何如此优待叫花子?霈霖曰:“此乃我田氏传统美德!我祖田讳楚产为王时,军民不得所者,发廪以赈之,疾病者,施药以救之,官舍子弟及民间童稚,置塾师以教之,外来流民,各给路费,送其归之。父王礼待行乞之人,自是积德行善之蹈常习故也,我等必从之!”向日连连点头。

三月中旬,田氏王族仍沉浸在喜庆之中,忽有湖广总督遣使宣崇祯皇帝旨:令容美宣抚使发兵出征房县、竹山、襄阳等地,围剿李自成、张献忠“逆党”。田玄未片刻迟疑,回曰:“我司世受皇恩,理当倾力报效,请复旨:静候佳音!”

送走使官,田玄决计遣子霈霖、既霖、甘霖、苏霖及弟田圭、侄田瞻率土兵七千立马出征!

传令兵速传各属司,第四日全部人马集中。甘霖临行,亲吻舜年:“待父立功,为儿喜添光彩!”小舜年望父一笑,似在暗语:祝爹爹旗开得胜!

不久,果然传来捷报:容美锐师节节获胜,不断受到嘉奖。田玄举着舜年呼曰:“吾孙荣耀也!”

生在爵府,养尊处优,从伊呀学语到蒙昧初开,人们渐渐看出舜年的聪颖来。爷爷灌、爹妈教,一岁开步,二岁识字,三岁断句,四岁读文,五六岁不仅能背《百家姓》、《三字经》,而且能背诵三四百首唐诗宋词。

一日,乘奶妈不注意,舜年悄悄来到爷爷的书房。他曾看到书房门外贴着“他人勿入”几个大字,问过妈妈,知晓这几个字的意思,心想,里面肯定有什么好玩的,于是壮着胆子,一定要进去看一看。凑巧,这一来,见门并未上锁,便轻轻推门溜了进去。

哎呀,四周木架上堆满了好多好多书!中间放着一张八仙桌子,旁边摆着一把大靠背椅。桌子前方也放着书,两边还有纸笔墨砚文房四宝。他跑过去,把椅子向桌边推了推,然后爬了上去,好奇地在桌子上摆弄起来。一时翻书,一时“鬼画桃符”,玩的十分开心。

无意间,他发现一本新书,拿来一看,见书名为《秀碧堂诗集》,落款为“容美田玄太初甫著”。

“爷爷也会写诗?”他好奇地拿着书去找爷爷。

田玄正在议事堂与霈霖、既霖、甘霖议事,见孙孙跑进堂来,连忙迎了上去,一把将他抱起。

舜年嗲声问:“爷爷,这是您写的诗吗?”

田玄见孙儿拿着诗集,知道他进了自己的书斋,不仅不责斥,反而因其乐结书缘感到欣喜,忙答:“这是爷爷学写的,比不上你背的那些唐诗宋词哩!你长大后,多写些好诗,要比爷爷强十倍!”

舜年把头一歪:“以后爷爷要天天教我背你写的诗!”

“哎呀,真是好孙孙,你要背爷爷的诗,几个月就教会了,你知道吗?你爷爷的上辈,上上辈,上好几代的老祖宗,个个都会写诗哩,还有你大伯、二伯、你父,都会写诗,只要你肯背,天天有背的,把祖宗的诗背熟,你也会写诗、是个诗人了!”

舜年一听,高兴极了,马上从爷爷身上挣下来,举着书回头就跑,边跑边跳边喊:“我要当诗人啰!我要当诗人啰!”

田玄指着小舜年笑道:“看来,我这孙子有出息!”

甘霖、既霖跟着笑眯眯地高兴,只有大伯霈霖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