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直没注意萧天的神色,自顾说到这儿,脸上露出讥讽之色,嘿然道:“他吴家向来为富不仁,事菜魔又怎会放过他?这一来二去的,开始时,倒还能依仗势力压制一二。可他们说到底,毕竟还是靠商维系,总将精力投在那抗匪上,这买卖便受到了莫大的影响。因此,吴万财早有转移之意。起先,倒是也起意彻底移来京口之心,只是后来,机缘巧合之下,不知怎么搭上了西边那些异族的关系。与那些人往来,每次交易都是大宗货物,从粮食到盐货、丝、锦、漆器皆有涉及,回返之际,却又能贩回当地的毛皮、角络之物。这些东西,在我大宋境内,又能得一笔大利。而京口之地,虽也算个交易的集汇之地,但毕竟略微偏僻,虽能沟通南北,终不及中原之地方便。但中原之地,皆被大商把持,吴万财始终难以挤进去,无奈之下,便索性进了川中,只在当地完成交易,中原市场便全让了给一些捐客。这样一来,虽然少了一块利,却胜在减少了费用。再加上坐镇川中,与外族更近,免了川路的艰辛,一进一出之间,获利反倒不少反增了。”
他一气儿说了这么多,觉得有些口干,便又端杯喝了口茶,这才又道:“吴家移往川中已有三四载了,经过这段时间的经营,算是真正的扎下了根……”
说到这儿,他忽然面上涌上几分复杂,抬眼看了萧天一眼,又轻叹道:“前些日子那批盐货,固然是为了应付京口一地,然究其所为,也未尝不是因为之前所存,大部走了川中那条线所致。若非如此,要想撼动他此地的根基,当非易事。”
萧天听他说起这个,心中也微微有些不自在。不管怎么说,黑了人家的货总是事实。现在面对着苦主,人家偏还如此平静,总是一件令人尴尬的事儿。
伸手摸了摸鼻子,他干笑两声,将话题又转了开,问道:“徐公子又是如何知道这些的?还有,即便是他吴家在川中有这些根基,但要是没了吴家父子,又能有什么做为?”
徐直点点头,又摇摇头,露出个苦涩的笑容,没先回答萧天的问题,却自顾叹道:“直草字戒刚,先父给我取这个字的意思就是,做人要直,但却莫要过刚。刚则易折,直还需韧。如今想来,直这刚未过,韧却有些太过。否则,或也不会有今日之祸了。唉!”
他长长的叹息一声,抬眼看了一眼不解的萧天,自嘲的一笑道:“都头勿须客气,便唤直的草字就是。”
萧天微微一愣,随即便即点头应下。他本是豁达之人,又对这古代礼仪不甚了解,徐直既然这么要求了,他便也就应了。一个称呼而已,他没觉得有什么。
徐直却是露出几分欣慰,深深看了他一眼,这才接上刚才的话题道:“都头问我怎么知道,这便是直方才说起草字的原因。”
他嘴角的苦涩愈发重了,眼神有些游离,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的道:“吴万财接上了川中的买卖,起意进入中原之时,曾跟先父商议,要先父随他一起做这买卖。先父回来后,曾与直商议,直当时便明确反对。只是后来吴万财一再要求,直见老父为难,便也没再坚持。如今想来,这事儿与和都头为敌的事儿,何其相似?倘若我能一直坚持,多些刚、少些韧………”
呼——
他重重的吐出一口气,似乎想将心中的憋闷,一下子尽数泄出似的。
萧天有些不解,徐直这番话,其实就是解释,他是怎么知道吴家根基在四川的原因。但是让他不明白的是,这买卖听上去是好事,为何徐直却似吃了多大亏似的?竟而还将未曾坚决阻止,与和自己为敌一事儿等同了。
徐直目光转动,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愤懑和不甘。他刚才说的那些话,要是换个心机深沉的,只怕顿时就能明白过来里面的蹊跷。
但是现在看萧天的神情,分明是全然不知所以。由此可见,其人心机并不见得多么厉害,枉自己自负才智,却在这样一个人的运作下,仍是未能让徐家摆脱厄运。这简直就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想及死去的父亲和小弟,他心中一疼,压抑的怒火竟有种难以遏制之相。只是这股怨气才起,猛的却瞥见萧天眼中闪过的一抹冰寒,登时不由的犹如当头一盆冷水浇下,心中打个冷颤,霎时清醒了过来。
这个人或许心机不是多么厉害,但却极擅于度势。而且他身后站着的力量,也绝不是自己一个小小的普通商人所能对抗的。自己若是不能彻底丢却这段仇怨,只怕早晚要步上父亲和小弟的后路。若如此的话,家仇能不能得报不说,徐家只怕也真要真正的断绝了。
想到这儿,他额头不由微微沁出汗来。努力的调整下心绪,这才坦然抬头迎上萧天的目光。
其实幸亏他清醒的及时,萧天何许人也?那是一生游走在生死边缘的人。或许别的方面迟钝些,但是对于针对他的敌意,却最是敏感不过。
方才那一瞬间,他的情绪稍稍泄露出一点,就被萧天敏锐的捕捉到了。心有所感之际,立刻生出反应。只是这反应刚起,却忽然感到对方的那股敌意又不见了,让他一时倒拿不准了。
此刻眼见徐直坦然的目光,他微一沉吟,便也懒得再去理会。举杯轻啜一口,淡淡的道:“你继续说。”
徐直心中安松口气,定了定神,应了一声是,又道:“都头想是不明白直为何阻拦吧。其实无他,吴万财之所以拉吾父一起,并不是真心想让我徐家分一杯羹。他想要的,不过就是消耗我徐家,让我徐家去给他吴家打前锋趟路。这样成了,我徐家也必然元气大伤,更离不开他吴家了。而败了,损失的也不过是徐家,与吴家无关。”
说到这儿,萧天这才反应过来。
徐直见他点头,才有接着道:“好在家父总算还是听了直一些意见,虽然最终答应了吴万财的要求,但却要求先看一下川中具体的买卖,然后再具体实行。正是这微小的谨慎,拖延了时间,从而让直大约了解了吴家在川中的布置,也让徐家逃过了一劫。因为正是直巡察川中之时,吴万财偶尔接触上了来自中原一个大家的捐客,这才让他兴起了坐镇西川的念头。”
说到这儿,他忽然顿住了话头,脸上露出思索之色。萧天也不催他,只慢慢喝着茶。傍晚和蒋敬马麟一番饮宴,他虽不在状态,却也喝了不少。又经过一路思考,思维极为兴奋,左右也睡不著,这么说说话倒也不错。
徐直凝眉思索了良久,这才长长叹了口气,目光变幻不定,又是悲愤又是难过。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只当这次只是因为都头之事,才招致家门大祸,殊不知,原来祸事早已埋下,一念之贪,一念之贪啊!”他眼中再也忍不住,慢慢流下泪来。
旁边一直静静坐着的周开忍不住站了起来,轻声唤道:“大公子………..”
徐直警醒,看他一眼,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儿。转头向萧天惨然道:“当日有了那捐客的出现,吴万财没再要求我家往中原试探,我只当免了祸患。可却忽略了一点,他吴家既然不需要探路的替死鬼了,又何必将利益分给我徐家?而我徐家没能再第一时间提出退出,让他这开始张口要求的人,自然不好再收回说出的话。这样,我徐家从川中买卖获得的那点薄利,便成了招祸的原罪。想来,从那时起,吴万财便对我徐家生出了杀心了,此次所为,不过是个由头。可恨可悔,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只被那些利益蒙了心呢?该死!我真该死!是我,是我害了父亲,害了徐家………”
他低下头去,泪流满面之际,两手死死的插入发髻,压抑的自责着,暗夜中听去,如同野兽受伤的嘶吼。
周开惊慌不已,站到他身边,手忙脚乱的低声劝慰不已。萧天却轻轻叹口气,对周开淡淡的道:“你莫劝他,”
周开登时怒目而视,萧天却神色不动,继续道:“他压抑的太久,心中背负的东西太多了。这会儿让他发泄下也好,不然,长此下去,压抑过重,他日必遭反噬,小命都要保不住。”
周开悚然一惊,再去看自家公子时,一时不知该怎么才好,站在那儿只急的满头大汗,脸上布满了焦灼,却是果然不敢再劝。
直直近半个时辰后,徐直才渐渐平复下来。涕泪将胸前打湿了一片,他却半点都没理会。
萧天站起身来,提壶给他斟了杯茶,轻轻拍拍他肩膀。徐直有些茫然的抬起头来,脸上满是疲惫颓然之气,就那么呆呆的看着萧天。
“哭过了,也骂过了,接下来就想想自己要做什么。你的仇人,是哭不死,更骂不死的。你要没等报了仇,先把自己弄死了,我想开心的只能是别人,绝不会是你那死去的父亲和弟弟。”
将那杯热茶塞到徐直手中,萧天面上却毫无半分温和,冷冰冰的语气,便如同对着个死人一般。只是这一次,周开却并没恼怒,反倒是感激的看了他一眼。
徐直浑身一颤,手中杯子里的热茶顿时洒了出来,但他却犹如未觉。定定的看着萧天,良久,眼神终于慢慢清澈起来。
“谢谢!”
他口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只轻轻吐出这两个字来。只是语气再也不似先前那般漠然,而是满带着诚恳。
萧天深深看他一眼,指着一旁的厢房道:“那里以前是我一个朋友住着,你今晚就先在那儿委屈一晚吧。睡一觉,有什么事儿,等明天再说。”
说罢,不再理他,自顾转身往后走去。
徐直望着他的背影,脸上神色变幻,忽然扬声道:“那个吴志远,就是先我逃回来的那个,他已经去了川中了。”
萧天身子微微一顿,随即又再前行,转瞬没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