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冷风,月白如纸。
北风在空寂的街道间奔跑而过,纠缠起几片零落的黄叶飞上半空,在衣袂飘动中又滑落地上,拖曳出干枯的呻吟。
“这是我的侍卫,周开周大哥。”徐直察觉到萧天落在同伴身上的目光,又再介绍道。只是介绍完后,却见萧天仍是冷漠不语的样子,不由的微微皱了皱眉。
“……..萧都头……难道不认得在下?”微一沉吟,他有些艰难的问道,面上神色忽然复杂起来。
“我应该认得你吗?”萧天终于有了反应,眉头微微一轩,淡淡的回道。
徐直心中喟叹。家毁人亡,虽不是这个人直接动手,但若从源头上说,却一切皆起于此人。可这么大的仇,人家偏偏真不认得他,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真可谓算得上一种悲哀。
“你这小人,敢做不敢当,算的什么男儿!真无耻……….”身旁的周开再也忍不住,嗔目怒骂起来。
徐直抬手打断,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家门已毁,父母兄弟皆亡,对头势力实在太大,他必须忍辱负重,做出选择。
眼前这人虽然和自家多有仇怨,但其中起因却是自己那个弟弟挑起的,真正说起来,也怨不得人家。总不成自己弟弟对人家刀剑相向,却不许人家反抗吧。
和这个被动应战的人比起来,那对自己回家灭门的凶手,才是让他最最痛恨的。
这些日子以来,他左躲右藏,小心翼翼,终于是打探清楚了所有的事儿。家已经毁了,他什么都没有了,唯一剩下的,就是复仇!
而这个人,便是他选定的助力。毕竟,现在说起来,两家有个共同的敌人不是吗。这也是今晚他来此的目的。
“徐奉是我弟弟,家父……徐怀远………”尽量保持平静的说着,在提到父弟的名字时,他心中有种揪紧的疼,脸颊抑制不住的抽动了几下。
“算不算男儿,不是你说得的。快意恩仇,正是男儿当为之事。既然你们先对我下了手,那就要有接受我报复的觉悟!萧某,不欠你们的!”
明白了对方的来路,萧天只是轻轻挑了挑眉,面上仍是平静无波。冷冷的回应了周开几句,又把目光转向徐直,眼睛微微眯了眯,淡然道:“你是来向我寻仇的?”
徐直伸手拦住了还要再说的周开,深深吸了口气,缓缓的摇摇头,一字一顿的道:“不,我是来帮你的。”
说罢,两眼紧紧的盯着萧天。
萧天心中微微一怔,万没想到竟是这么个回答。实话说,他一点都不怕对方是报仇的。甚至,他更希望对方是来报仇的。以他的身手,对方别说只有两人,就是再多两个,他也能轻松拿下。如此一来,也算斩草除根了。对待敌人,他从不缺乏狠辣!
“为什么?你不恨我?”诧异的打量了下这个青年,他忍不住问道。
徐直急促的呼吸了几下,仰头向天,不想对方看到他眼底的泪光。半响,终于竭力平复心中的冲动,轻轻的道:“若说不恨,你信吗?”
他低下头,坦然的看向萧天,“我是恨,可我也知道,一切都是舍弟先挑起的。大丈夫恩怨分明,徐直再不堪,却也明白是非黑白。我徐家的仇人,是吴万财!是吴家!至于别的……..”
他说到这儿,脸上闪过一抹苦涩,轻叹一声,如梦呓般轻轻的道:“…….因果报应,不提….也罢!”
旁边周开涨红了面孔,胸膛急剧的起伏着,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看到徐直痛苦的神情后,终是如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只发出一声叹息,满脸的黯然之色。
萧天眼神轻轻缩了缩,这一刻,他不由的在心中重新估量起对方来。
他没那么单纯,轻易的就去相信对方。这毕竟是毁家之仇,虽不说是自己亲手而为,但却是在自己有意识的推动下产生的。
其实真有必要的话,他也绝不介意亲手灭了徐家。毕竟,当时徐家紧跟在吴家,是自己的敌人。对敌人,怎么做都不为过。
这种仇怨,萧天自衬换成自己的话,是绝不肯放手的。可这个徐直,竟能如此平静的走到自己面前,明言他恨自己,但却愿意放下。不说别的,但就这份隐忍,足以让他动容了。
“你能帮我什么?你父亲都死在吴万财手上,满门没能逃出,你又能做什么?不需要,我不需要你帮什么,你也帮不了什么。既然徐公子能明事理,愿意放下这段纠葛,萧某自也不是小气之人,你我之间,恩恩怨怨,从此便一笔勾销就是。徐公子,请吧。”
沉默了一会儿,萧天抬起头来看着他,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他相信徐直现在不会找他报仇,至少在灭了吴家之前不会,但也仅仅如此。
他不信徐直能帮什么,即便是有什么,他现在也不需要。网,已经布好了,他只需要耐心的等待,等待猎物慢慢走进自己设下的圈套,然后,一击杀之就是了。
至于徐直说的放下了和自己的仇怨,他不敢轻信。即便是真的,谁又能保证,哪一天不会爆发出来?所以,除非必要,他不想自己身边,有这么个不安定的因素存在。
“不!你需要我!”
听到萧天的拒绝,徐直眼中闪过一抹失望,随即激动的上前一步叫道。
萧天眼睛一眯,有寒光划过。徐直心头一颤,连忙调整了下心绪,这才又道:“都头或许能杀了吴万财父子,也可以灭了吴家在京口的势力,但是,我要说的是,京口并不是吴家的根本。他吴家,原就不是我江东人。想必都头也不愿,此事落下麻烦,以至引来无穷后患吧。”
萧天微微一惊,这个消息实在太意外了。正如徐直所言,自己即将展开大计,若是今日打蛇不死,日后无时无刻总有个敌人窥伺在侧,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儿。
吴家不是江东人?这话……是怎么个意思呢?
他面上不语,心中却瞬间转过十七八个念头。沉吟良久,这才看向徐直,沉声道:“徐公子所言,可否明示?”
徐直明显长出了一口气,淡淡一笑,摇头道:“都头何以如此吝啬,竟连杯清茶都不肯赐直?”
萧天这才省悟,两下说了半天,竟一直都是在大街上。这个徐直倒也有些意思,看来自己若是不答应他,他是一定不肯多说什么了。
也罢,自己虽不愿留下什么不安分的因素,但如真需要的话,却也绝不怕什么麻烦。若他真的放下了,自己绝不会亏待他。可若是他另存了别的心思,自己现在能灭了他,以后也能!堂堂幽虎,何时怕过挑战了?
想到这儿,他胸中豪情大发,哈哈一笑,慨然道:“公子说的是,是萧某的不是。来来,便请入内一叙,只是舍下简陋,莫要见笑才是。”口中说着,大步过去推开院门,站在门边伸手邀客。
徐直面上一正,抱拳还礼道:“直焉敢无礼,都头请。”
萧天点点头,也不再客套,领着二人进去,便在屋里坐了。家中没了红玉和阿沅,他只得自己动手,先烧了水,又找出茶叶泡上。
好在后世时,他便是一个人惯了,这会儿倒也没感到什么不对。只是这一番麻利的举动,让徐直二人却看得有些发愣。
有宋一朝,儒学发展已到了一种极致。又经了二程进一步的丰富注释,宋人对理学,几乎于偏执苛刻的地步。君子远庖厨,便是其中之一。
萧天虽不是什么大官,但在京口一地也算的上有字号的人物了,这家中竟然没有一个仆人,端茶送水的活计,竟做的如此自然,不能不让徐直这等富家出身的少爷,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
“都头…..呃,真是好节俭……..”
接过萧天递过来的热茶,徐直微微回过神来,有些无语的说道。那语气干巴巴的,连他自己都有些尴尬。
萧天却完全没有在意,自顾举茶邀客,细品茶香。在这冬日的寒夜,一杯热茶下肚,让他很是惬意。
“拙荆探亲未归,家中便只某一人,平日又多公务在身,少有在家,自不需多么奢华。节俭嘛,却是因势而易,谈不上…….”
淡然的回应着,又轻轻啜了口热茶,瞥见徐直将茶盏放下,这才也将手中杯子放下,抬头看向他。
徐直明白,微一沉吟,这才道:“吴家本邵武人,据传,其祖上元祐时曾为州官,后家道中落,始沦为商贾。大观四年,吴万财移居京口,直到今日。一直以来,京口人莫不以为吴家已然在京口扎根,其实不然,其获利最厚者,乃是西川成都府所在…..”
他说到这儿,萧天不由一皱眉,打断他问道:“成都府?为何是成都府?如你方才所言,即便是他另有根深处,应该也是他的家乡邵武吧。”
徐直笑了笑,点点头道:“确如都头所言。只不过,这其中另有缘故,却是和现在东南的方腊有些关系了。”
萧天一惊,失声道:“方腊?怎么,难道他竟和方腊有勾连?”
徐直一愣,随即摇头失笑道:“都头误会了。直所言有关,不是说他和方匪勾连,而是说和他基业不在邵武而在成都有关。”
说到这儿,顿了顿,又哂笑道:“若他真和方腊有关,这些年更不知要如何霸道了。时至今日,直也不必麻烦都头了。”
他口中说着,脸上神色又是落寞又是自嘲。萧天微一转念,便明白他的意思。
吴万财若是跟方腊扯上关系,如今朝廷大军压来,对付方腊或许还要费些手脚,但对上吴家一个小小的商贾,却是轻轻一指便可碾成齑粉。徐直说不必麻烦自己的意思,就在于此。
萧天点点头,又催问道:“你继续说,他怎么又在成都有了发展了?”
徐直点点头,伸手端起杯子先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这才又道:“他吴家在邵武本颇有底蕴,只是近些年来,花石纲越来越重,东南一带,事菜魔也愈众。常常结伙劫掠,这目标嘛,便多是针对一些富家之户了…….”
萧天露出恍然之色。所谓的事菜魔,他早有耳闻。其实就是一些摩尼教徒,平日里不食肉食,相助互帮,便被人称为“事菜魔”。而现在东南闹得天翻地覆的方腊,据传就是事菜魔中的一个头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