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火大了,靠!还有这规矩,我眼一瞪,一屁股就按座位上。那女孩也急了,推我推不动,就怒道:“你怎么不讲理呢?赖皮!再不起来,我给你告老师!”
我回头道:“靠!借你个胆儿!信吗?再他妈废话,我给你捣窗户外边去!” “你敢!”她还挺厉害!肩膀上挂个“三道”,外班的,看来不认识我是谁。
我指着她的鼻子道:“我不乐意理你,少他妈惹我!”
“你还骂街!”她气的尖叫起来。我说:“骂你!靠!惹毛了我,还打你呢。别他妈以为你三道儿,有嘛了不起。就会告老师,不就这点能耐吗?”
“曹老师!曹老师!”她当真高喊,要告老师。不过,车里的同学都满了,吵闹打斗,互相挤来挤去,她的声音就被盖过去了。我一笑,瞅着这个身小胆大的女孩儿,激发了我收拾她的冲动。我薅住她的辫子根儿,胳膊肘捞住她的脖子,往下一按,就把她的头夹在胳肢窝底下,手堵住她的嘴。她挣扎两下,被我轻易镇压下去。我爬在她耳朵上,说:“你敢告老师,我见你一回,打你一回。不信!就试试!”
车子猛的晃了两晃,站着的学生东倒西歪,快乐的哄笑。车开起来,我松开她。她又惊又怕,哭起来。我急了,低吼道:“哭!你再敢哭?”她抽泣了一下,就不出声了。
到了北宁门口,大家下车,按班级集合,依次进入北宁公园。先上假山扫墓,山顶矗立着烈士纪念碑,周围摆满纸花圈,小白花遍地,正是扫墓季节。我没做花正好,随手拣了一朵,别在胸前。
然后大队辅导员讲话,大队长表决心,然后一年级小朋友加入少先队仪式开始。盼望着,盼望着,终于大队辅导员宣布:“此次大会圆满结束。”掌声雷动。依次下山,就等班主任老师说:“同学们。可以自由活动了!注意安全。三点到山下集合!”全班同学异口同声的应道:“知道了!”轰然四散。三三两两结伴玩去了。
那时候北宁公园里,有一条窄铁轨,跑着一列小火车。跟真火车一模一样,里头连行李架都有,就是小一号。车票也便宜,才五毛钱。当时碰碰车还一块五呢。所以我和几个不错的哥们儿,疯跑一气,累了,就到火车站打张票。
远远听见汽笛响,小火车晃晃荡荡一路驰来,到近前却突然风驰电掣从眼前闪过。我们不由得后退。火车慢慢停了,我们拥到车门口,车门开了,我们往里冲,车里的人往外挤。
突然,一声娇叱:“就是她!班长!就是她!”我抬头,就见被我扁的那个女孩儿,横眉竖目指着我,不知对谁嚷。靠!我怕你?一个箭步窜上火车,推她道:“滚蛋!好狗不把门!”我的哥们也跟上来,大摇大摆走进车厢,空座挺多,我们几个坐下,把斜挎在肩上的军包拿下来,往搭行李架上一搭,抱着军用水壶,喝了几口。等查票的走了,火车也开了。
这时候,一个人喊:“小黄毛!别看了。就说你呢。”同学推了我一把:“那边有人叫你。”我装傻说:“他喊黄毛,又没叫我?”同学说:“靠!我们几个,就你是黄毛。不叫你叫谁?”
“靠!****。”我骂了句,扭脸寻声看过去,车厢斜对过坐着个男生,认识,是年级大队委,一班班长,鼎鼎大名的萧剑南。我们都叫他“贱男”。我还是头一回跟“贱男”说话,有点受宠若惊,问:“呦!大队长。嘛事?”
他旁边没有人,拍下空位说:“坐我这来。”要论打架,这类年级前三十名的学生基本没有杀伤力,对我更够不成威胁,于是我大刺刺的坐过去,身后的哥们给我起哄。
一坐过去就看见,对面的坐着被我欺负过的女孩三道儿,我已经料到了,可还故意惊讶的问:“你没下车。有缘呀。”瞟一眼贱男,问:“大队长,怎么着,你划道?哥们陪着你。”
“我知道你是谁?”贱男很有风度的微笑道:“好男不跟女斗。”
我跳起来道:“我靠!正好!我还没心情理你呢!”拔腿要走,被他攀住肩膀,喝道:“站住!你给她道歉。道完歉在走。”
我把他的手拿掉,狠狠甩开,回身指着他道:“少碰我!男女授受不亲。你懂吗?”
贱男笑说:“呵!你还会说人话!”
我一听急了,指着他道:“靠!****妈逼!”
他吼“什么?”贱男肯定没挨过骂,耳朵受不了这刺激,不灵了。
“****妈臭****!”我新学的花式骂街,也用上了。
“你……你说什么?在说一遍?”他给骂蒙了,否则不会提出这种要求。
我以新闻联播主持人的语速说:“你不是人?听不懂人话?我给你分析。操是谓语;你妈是定语;逼是宾语;臭骚是形容词做定语,形容你****。”
车厢里的小孩哄然大笑,还有人问:“还有主语呢?主语是谁?”
我说:“靠他妈爱谁谁。”只是随便一说,却惹得他们暴笑一通。
“你……你……骂人还带家长?你是女的吗?你也……你也从你妈那儿出来的。回家问问你妈!” 贱男愤慨的道。
别的没听懂,我只是自豪的反驳他:“我没妈!气斗斗,斗斗气,气的贱男直放屁。一屁崩到意大利。”车厢里的小孩,笑的东倒西歪。我很得意。
贱男怒冲冲的道:“林天雯。你简直就是个人渣!不愧是少年犯的妹妹!垃圾堆里拣来的破烂儿!”
车厢里没人笑了,我觉得他们看我的眼神很怪。贱男大声说:“你知道你为什么没妈妈?因为你妈不要你了,把你扔垃圾堆里,你才叫你们家拣来了?”这种说法曾有耳闻,可不曾当面被人揭破。
火车晃来晃去,我深吸口气,让自己站稳点,斜睨着他,假装转身要走,却抬胳膊肘,猛一拧腰,照他的软肋,狠狠兑上了。他哎哟叫着,捂肚子直不起腰,我就势夹着他的头往火车板壁上撞。
他们班的学生,一见自己队长被欺负,岂肯甘休,我的同学也不是吃素的,就这样,三班VS一班,在火车上大打出手,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参与群殴。
火车到站,我们被工作人员喝散,我的同学簇拥着我跳下车,贱男被他的同学从另一个门搀下来。那“三道”哭的的眼泡都肿了,从那以后,无论在哪,她见到我,立马就闪。
表面上我挺叼,其实心里惴惴的。贱男两眼给封了,鼻子淌血不止,老师肯定要问,他添油加醋一告状,我岂不是又要倒霉?
所以下了火车,玩的并不痛快,便没心情闯祸,直到集合,也不见老师提起这事,同学们排队出公园,又开始挤公共汽车,这回,我不很积极,随大溜上了车,就听有人喊:“小黄毛!”是贱男,仰着头,鼻眼堵着一卷草纸,黑着两个眼圈,拍下旁边的空位:“坐我这来。”
我心想:谁怕谁!走去坐下。我故意挑衅问:“你没告老师?”
贱男不屑的说:“女孩儿才干那种事儿!”我侧过身,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他瞟着我,昂然道:
“我让着你。谁让你是女的呢。”
我的嘴唇,撮成圆,放出一个字:“哦——!”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非常虚心的请教道:“大队长。问问你,你知道我妈妈是谁?”
他奇怪的问:“我怎么知道?”
我说:“你都知道我是从垃圾堆里拣的,怎么会不知道我妈妈?”
他大惊失色,问:“你还真是垃圾堆里拣来的?”我也吃惊,望着他。他凌空看着我,好象发现的新大陆,兴奋的说:“我那是胡说八道,还真蒙对了?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搔搔后脑勺,一边冥想一边说:“我爸……恩……我问他我打哪儿来,我爸就说:垃圾堆里拣的。还叫我以后不许问!”
贱男哑然失笑,说:“你还真信?他骗你的,家长都这样。我妈还说我是从她胳肢窝掉出来的呢。”连我都忍不住笑说:“靠!明摆着,胡嘞吗!”
“可你真的不象中国人呀?”他说:“我们汉族,都是黑眼睛黑头发,可你呢?蓝眼珠……”他捋直我额前的一撮头发:“黄头发,还自来卷儿。”一松手,那撮头发吐噜又卷回来了,他似笑非笑的摇头说:“除了这身坯子气,跟你哥没一个地方象的。也许你妈妈是个少数民族?”
“我靠!你知道我哥?”我为林天雷名声在外很自豪。
“大名鼎鼎!”他点头说。忽然脸色一沉,很认真的说:“林天雯。别骂街了。一个女生,骂这么难听的脏话,就不嫌害臊?”
我说:“少教训我!我哥从来不这么说。”
他质问我:“那你在你哥跟前,也骂那些话?”
我横了他一眼,故意问:“哪些话?”
他看着我很严肃说:“我说不出口,太难听了。”
我瞟着他笑道:“****。”
他眉头深锁,说“你知道吗?你不说脏字的时候,挺可爱的。”
我笑道:“你他妈别恶心我啦。可爱,冰箱哪,人见人爱。”他斜眼瞟着我,叹口气,好像 我没就救了,正视前方,不理我了。
被淡的滋味不好受,可又不乐意向贱男服软,就靠着椅子背闭目冥想。想着想着,感觉有人推我,还喊:“起来吧,到家了!”
我一睁眼,见同学们正往外挤,我支棱立起来,就扎进人群,跳下车,跑出好远,忽听见贱男叫我,我回头,他从车窗探头出来,举着我的水壶大声喊:“不要了?”
我才想起来,急忙招呼他:“扔过来。”他朝我遥遥一掷。我跳起来接住,把军用水壶挎在肩上,冲他抱拳当胸,道声谢,转身跟同学跑了。
有的散布在草丛,有的扎根石缝,不多,疏疏落落的几簇,可很扎眼,黄的,紫的,红的,叫不上名儿的野花,在风中瑟缩。
一只瓷碗,盛满土,三根香燃着,插进土里,吐出几缕细细的烟,在风中散去。“啪”的,打火机窜出一簇火苗,点着一打纸钱,手微微一抖,火光摇曳,放在墓前,然后把纸钱一卷一卷的往火里蓄,越烧越旺,纸化成灰,在火光里乱舞。
烟头掷进火堆,望着君苇大哥的墓碑,严振宇单膝点地,半蹲半跪说:“天雯。念叨两句。”
“念叨什么?”我往火里添纸钱。
他想了想,道:“就说:君苇,你在天有灵,就保佑我们,活着的人,平安活着。”
我笑道:“废话。活人当然平安了。听我的吧。”我面向君苇的墓,双手合十,仰脸望天说:“君苇大哥,你要在天有灵,就保佑我老爸拣钱包发大财,保佑林天雨早点出来,保佑林天雷别总挨老爸打,保佑振宇哥哥有个好单位,保佑我小学毕业,中学也能毕业。恩,对了,还有保佑你妈妈寿比南山,福如东海。保佑扇子姐姐越长越漂亮,今年二十,明年十八。”得意的瞟了瞟严振宇:“比你说的好吧!”
严振宇只是嘴角微微一牵,开瓶白酒,咕咚咚洒在墓前,剩了一小半,他喝干了。
“谢谢你。”扇子姐离我们一尺之遥,望着君苇的墓,已经站了很久。严振宇也望着君苇的墓说:“我应该的。”
“这里环境真好,安静,空气也好。真的。谢谢你,给他找到这么好的归宿。”扇子姐姐动情的说。
严振宇回头瞅她一眼,冷笑道:“你骂我。”
扇子姐一脸错愕,惶惑的说:“我没有呀。我真的很感谢你。君苇临走前,还一再责怪自己对不起你,他要我无论如何也得告诉你,君茹的事儿,他不知道,一点儿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什么都没瞒他……”她神经紧张,有点絮絮叨叨,开始对着严振宇说,后来就冲着君苇的墓说了。
“你这是跟我说第五遍了。” 严振宇打断她,口冷得不近人情。
“哦……对不起。”扇子姐脸色一僵,好象叫冷风呛了一口,咳了几声,汕汕的低下头。
纸钱都烧了,火灭了,留下一堆灰烬,严振宇站起来,把墓碑周围打扫干净。然后牵着我的手,和扇子姐姐沿着一排一排坟墓组成的小路,往外走。早春的太阳,明媚但不暖和,天空是蔚蓝色的,有几朵云飘着,让人想起棉花糖来。
“我得谢你才对。” 严振宇说:“照顾我岳母这么些日子。”
扇子姐姐走在前面:“别这么说。其实,谁见了,都不会撒手不管的。只不过我听凭良心的差遣,任性了一回。”
“那以后,别再任性了。我岳母,我能照顾好。本来就是我的责任。” 严振宇紧赶一步,与她并肩走在一起。
扇子姐姐侧目望着他,缓缓将目光调向远方的松柏,温和而坚定:“赡养你岳母是你的责任,照顾朋友的妈妈,是我的自由。”
走出陵园,扇子姐姐上了轿车。摇下车窗玻璃,露出半张脸,冲我摇手:“天雯。拜拜!”我也热情的摇手喊:“姐姐拜拜!”然后汽车一溜烟的跑远。严振宇和我走了两站地,才找着车站,等半个多小时的公车,好不容易等来一辆,还坏在半道上,我们俩只好走着进城,进了市区,才又坐上公共汽车回家了。
几天前,跟平时一样,一大早,老爸起床倒尿盆儿,门一开,不禁愣了。原来严振宇直挺挺立在门外的露台上。穿的依然还是白衬衣,绿军裤,解放鞋,脚边是他的大油布包,冻得脸都青了。爸爸放下尿盆,赶紧把他拽进屋里,脱了自己披着的棉袄,裹住严振宇,倒杯热水给他。
我还当做梦,掐自己大腿一下,疼!知道是真的,从上铺一跃跳到地板上,穿着背心裤叉儿,张牙舞爪扑向他,不管三七二十一,钻进他怀里,伸手兜住他的脖子,那一刻,我靠!冰冷。想跑都来不及,我已被他死死搂住,他浑身瑟瑟发抖,胳膊箍的太紧,我都快上不来气了,嘴唇发胀。他还嫌我不老实,更狠的把我往他胸口勒,遏制我的挣扎,他的脸蹭着我脸,吸着气,听他喃喃的说:“真——暖和。”
这时候,我哥哥赶忙穿上衣服,兴冲冲蹦到他眼前,热切的打量着严振宇问:“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给我信儿?我去接你呀!”
严振宇还没缓上来,嘴唇哆嗦着,凝视着我哥,上牙磕下牙的说:“哦……林……林天雷……”林天雷骤然冷却,望着他,点点头,然后,自己该干嘛干嘛(注释:自己干自己的)。
就这么被严振宇抱着,直到我俩没有温差,他才松开。
盛碗热腾腾的云吞,放在严振宇面前, “几点到的?” 老爸问。“4点20,到东站。”
老爸笑道:“两个来小时,你也真禁冻。趁热吃!” 老爸爸自己端起海碗,开吃。吃到碗底朝天,毛干爪净,老爸一抹嘴,干咳两声,清清嗓子,问:“你丈母娘那儿,还没去吧?” 严振宇摇摇头。
老爸说:“等……等暖和过来,去看看。” 严振宇点点头。他捧着热水杯,一动不动的坐了很久,突然一口气把水喝干,搁下水杯,立起身,出门去了。不久就听到君婶那很有感染力的哭丧调,边哭边数落,数落什么听不清。
严振宇复员了,工作还没着落。趁着没事干,他为君苇大哥寻(其实就是买)了块墓地,省得他的骨灰总放在扇子姐姐家,不象话。就在今天,连下葬带扫墓,一快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