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其实我很怕来到医院这种地方，特别是我父亲过世后，我对医院的恐惧和厌恶程度就达到了顶峰。这个生命和生命交接，沾染了无数人鲜血的地方，在我看来，更像是一个黑洞，不断蚕食着人们的希望。
和顾言的旅行才刚进行到一半，我们就赶了最快的航班飞回了我的城市。甚至都还没有做任何的休息调整，一下飞机就直奔顾言父亲在的医院。
回来的第二天，我和他一直守在医院里。看着他憔悴的样子，心里心疼得很，这两天来他哭了多少次我都数不过，直到最后，我实在不忍心再看他这样，我强制要求他休息，好在他还会听我的，虽然不情愿，可也还是撑不下了。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睡去前看我的那个眼神。
不安的，牵挂的，悔恨的。
顾珺带着顾母回去处理事故后期的事情了，同时也顺带着准备些生活必须品，事发突然，根本没来得及准备在这边长住。回来后我联系了这所医院几个知名的医生，也大致的了解了一下顾父的病情，全身多处骨折，好在肇事车的速度不是很快，不然以顾父这年纪可经不起这样一起车祸。不过因为头部也受到撞击，所以到现在还处在昏迷状态，并且还没脱离生命危险。
来到主治医师的办公室，医生不在，倒是看见个不算熟的熟人——顾言在大理“艳遇”的那个叫阿德的人。我就纳闷了，这座城市那么多医院，同样医生也同样多，怎么就偏偏会再次看见他！
“钟主任现在不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正要迈开脚步走，他叫住了我，我转过头看了眼他，的确如顾言所说，是个可爱的男人。“呃，你……等等，我是在哪儿见过你吗？”
“在大理，洱海。”我走进办公室回答道，“你是医生？那我问你，ICU病房因为车祸还没脱离生命危险的老人现在的情况具体是怎样，能不能挺过来？”
“顾仁政？”他想了想问道，从办公桌上找出一份病历资料仔细的看起来。“这个……不好说，身上的骨折都不是大问题，主要是头部撞击过于严重，部分脑组织出现水肿现象，并且颅内有出血，就算是挺过来，怕是也会有后遗症……怎么，这位老人是你亲属？”
“后遗症……成植物人么？”
“不单单只是这个，不过成植物人算是比较坏的结果吧。”他放下手中的资料回答道，“颅内出血的位置和多少，大小都不好预估，这两天刚做的手术也只是保守治疗，考虑到病人的年龄偏大而没有做开颅手术，现在也只能边治疗边观察了，就算度过了危险期，以我个人经验来看，很有可能会出现偏瘫，失语，记忆力减退和外伤性癫痫等后遗症，这些你们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知道了，多谢……”
开车回到家，顾言还在睡。坐在床边看着这个此刻脆弱又憔悴的人，不知道等他醒过来，我要怎样跟他说关于他父亲的情况。
小心翼翼的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顺手点上。我平常并不抽烟，唯独遇上这种让我也焦躁的事情时才会抽一支，理一理混乱的思绪。
其实如果是出于私心，我会希望顾父就这么撒手人寰，毕竟那么多不确定性的后遗症，随便一个都会影响他们一家人的生活，更何况顾父算是他们家唯一一个不反对我和顾言在一起的人，如若他就这么瘫了，或是记忆丧失，那作为顾家独子的顾言想必会有更大的压力和责任，那我和他的感情，也定会发生变化吧。突然就觉得自己挺自私挺残忍的，那么当初我父亲的事，是不是也是因为我的自私？
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的烟丝丝缕缕的在房间里慢慢消散殆尽。随着顾言剧烈的咳嗽声响起，我急忙起身把未燃尽的烟丢进垃圾桶内。
“怎么样？医院那边怎么说？”他焦急的眼神看得我难受。
“放心，现在医学技术这么发达，没事的，你再睡会儿吧，看你眼袋都要掉到地上了。”我心疼的揉揉他的头发。我没办法解决这些事，也唯有多疼爱他了。“你家那边有你姐和你姐夫，况且肇事司机也已经找到了，没什么好操心的，现在咱们就只要等你爸醒过来了，你放心，他会没事儿的。”
“你再陪我去医院吧，我想守在那儿，如果有什么情况的话也能立马就知道！”
“我已经委托了人在那守着了，放心。”见他要起来，想拦怕是又拦不住。“咱们先去吃点东西，你这几天也没吃什么好的，还有你看是找个酒店还是租个房子给你妈住，毕竟你爸那边一时半会儿是离不得人的，我可以安排人去护理，可怕你妈会不愿意，不过咱们还是先准备着吧。”
“不可以让我妈住你这儿来吗？”他疑惑地问道。
“可以啊，不过你妈肯定会受不了有我在。你想，你也最多在这边呆一个星期吧，你回去上班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面对着你妈了，这场面多尴尬啊，你也知道，你妈她有多反对我们两的事。”
他低头想了想，说道：“嗯，那咱们还是去医院问问我爸要多久才能转院吧，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需求，转到我家那边的医院也是可以的，这样一来也省去了不少麻烦事。弄清具体的时间咱们再考虑是租房还是另外安排。”
“顾言！”其实有时候特别受不了他把一些事情安排得太透彻，透彻到把自己排除在外。“我都说了我已经安排了人在医院守着，有什么事情我打个电话就行，何必跑这一趟呢，再说，你爸的情况，估计一时半伙是没办法转院，这样，你就听我的，我明天托人在医院附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现在你去洗把脸，我带你去吃些东西。”
他愣愣的看着我好一会儿，那种眼神看着让人觉得后怕。我强硬着态度回应他的眼神，示意他听我的，可是我又怕我这样的表情会让他觉得失望，真是觉得难受得很。
“阿泽。”他起身打开房门，在门口停下来，没回头冷冷得说道，“你是不是觉得这样的我很招人厌烦，如果你忍受不了了，大可以冲着我发脾气，没必要忍着。我不会怪你，也不会离你而去，毕竟你也是知道的，就算我现在生气走了，到最后还是会回到你身边。”
“你别乱想了。”我的语气也软下来，在这个特殊时期，再对他恶言相向只会让他更难过吧。“我怎么舍得冲你发脾气。我态度这么强硬，无非是想告诉你，发生什么事儿都还有我呢，有我在，你别怕！”
【2】
我曾经不止一次，在午夜梦醒之时紧张的坐起来，缓冲完情绪后，一个人默默的坐在窗前忏悔自己的罪孽。尽管看起来，我对所有人都能心平气和，可是真正在遇到麻烦事时，唯唯诺诺想要退缩的那个人，一定是我。
我的罪孽很多，作为一个不合格的丈夫，我夸大误会让那个女人离我而去，好让我有充分的理由和我爱的情人在一起；而作为一个看似完美的情人，我让我爱的那个人哭过很多次，甚至在某个诡异的时刻，我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爱这个人；如果这些都算不上罪孽深重的话，那作为一个不孝子，是我主张在我爸的那张同意放弃治疗的告知书上签字的，尽管那时候我妈悲痛万分，可还是遵从了我的做法。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爸，是被我害死的。
我还记得当时护士拔下我爸的呼吸机和身上插着的各种管子时的情形，尽管他处在昏迷状态，可四肢的肌肉还是本能的做着最后的抽搐。我站在病床旁看着慢慢安静下来的他，内心一片空白。转身走出病房，蹲坐在楼道里哭了很久很久。
所以当一个人对那种恐惧的感觉渐渐产生抗体，对这种罪孽习以为常后，也就不会再后怕再一次“扼杀”一个生命。
飞逝的这一周随着顾言的离开而结束。经过几场手术和悉心照顾，顾父也算是脱离了生命危险。不过这样一来，我的顾虑也开始越来越多。顾母并没有和我们的预想那样拒绝住在我家，相反，她倒是很乐意，并且，似乎经过这件事后，她对我的态度也不再像之前那么的抗拒了，那么这算不算是一个好的预兆。
我也重新回到公司工作，生活似乎也慢慢变得有条不紊起来。
这天晚上从公司下班回来，习惯性的在超市买好了一些新鲜的蔬菜带回家以便第二天顾母替我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回到家，打开门，我妈和顾母正坐在沙发上谈笑着。我瞬间有点凌乱，虽然我和顾言的关系已经云开月明了，可我从没想过我们双方的家长会有这样的机会坐下来喝喝茶聊聊天。是不是也算是我的一个失职呢。
“回来了，吃过晚饭了么？”首先发问的是顾母，她见我手中提着一袋子菜，急忙起身走到我身边接过我手上的东西。“没吃的话，我去把菜和汤热一热！”
“阿姨，我……我已经吃过了，不麻烦。”看着顾母提着菜往厨房走，我多少还是有些诧异我妈的到来。自从我和那个女人离婚后她就很少来这。“妈，你怎么过来了，也没提前通知我一声，我好去接你。那位是顾言的妈妈。”
“我知道。”她温柔的笑了笑，她回头朝厨房看过去，接着笑得更灿烂的看着我。“看来你这位岳母对你很好啊，这样我就放心了。”
我怪不好意思的听着这些话，心里当然还是美不自胜。不过这两位妈妈的会面谈及的话题还是让我挺好奇的：“你们聊什么呢，我最近难得看到顾母笑。”
“就是一些家常，没什么特别的。”我妈把我拉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又回头朝厨房叫了句，“亲家母，别忙活了，回头让小泽收拾就行，你快过来，咱们再说会儿话！”
我不知道我妈为什么就有那种能力，让一位素未谋面的母亲和自己说得火热。
“亲家母你也别太操劳了，医院那边我听小泽说他安排了人在那边守着，你呢，每天去看看就行。你放心，亲家公这不是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么，日后好好的养着，定会没什么事儿的。”我妈说着这些我曾经我安慰顾言的话，只是听到最后，我又不禁担心起来，没事儿，怎么会没事儿呢。
顾母强扯着笑容点点头，我知道她和我一样，对这些事儿多少有点了解。
“放心吧阿姨，叔叔会没事的，我今天联系了医院的人，医生说叔叔恢复得很好！”我想化解眼下些许的尴尬，“过不了多久叔叔肯定就能健健康康的出院了，和以前一样。”
“你们别安慰我了，我都知道会有些什么样的后果。”顾母一语刺破所有的安慰。“其他我不敢奢求，只求他还能记得我，还记得我们这个家。我只能听天由命了。”
一分钟的沉寂在客厅里来回游荡着。我看向我妈，一脸无奈的她也不知道要怎么继续之后的话题。
“阿泽啊……关于你和小言的事……”反倒是顾母先打破这寂静。只是她这么欲言又止，着实是让我提心吊胆的。
“阿姨您放心，我当着我妈的面发誓，我一定会对小言好的！”
“你对小言好这点我对你绝对放心。”她突然噗嗤一笑，看得我和我妈都惊讶无比。“尽管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我原本也以为慢慢的我会接受你们之间的感情，可到现在我还是没办法释怀，两个好好的男孩子，怎么就能结合在一起呢。不过你也不要因为这句话而迁怒于我，毕竟在你叔叔出事之前他都一直在劝导我，让我不要太担心你们之间的事，我想想也是啊，你们都是成年人了，都有自己独立思考和生活的能力了，我呢，只不过是一个年迈的老太婆，确实没有再去干涉你们的权利了，我觉得我也会慢慢的去尝试接受你们的感情，尽管这样看起来很难。只是，我能不能提个要求？”
“您说，只要我们能做到的，一定会满足您！”听到着了，我从最开始的讶异变成此刻的激动，要知道，走到现在这一步是有多困难。
“我唯一希望的，就是想要一个孙子。我不能让顾家绝后啊。”
“这个好办啊，我和顾言可以领养一个，如果您觉得不够我们可以多领养一个，以我们的经济能力抚养两个孩子不是问题。”我仿佛看到了希望般急忙抛出这么个解决方案。
“我希望那个孩子身上流着顾言的血。”
“这个我可以帮忙找代孕妈妈。”我妈的这句话似乎是起了作用，顾母顿了顿，若有所思。“不过说到孩子的事情上，我觉得小泽你也可以考虑给咱们家添一个孩子，我在家一个人也是无聊。”
“妈你别闹。”看着我妈笑得那么勉强，我这才知道，原来我妈并不是完完全全的接受我和顾言的感情的，在骨子里，她还是希望我能和一个女人结婚生子。于顾母，想必更是如此吧。
“阿泽，我自己也了解一些你们口中所谓的‘形婚’。”我心里突然袭来一阵紧张。“我已经和小言商量过了，你俩都找一个女人，只要你们生下孩子，选择离婚还是怎样都可以，当然如果能让女人留在家里那是最好的，至于你和小言之间的事，我保证不再干涉。”
“顾言怎么说？”
“他答应了。”
“是么？”从未有过的感觉，不是气愤，不是难过，不是失落。我冷冷得笑了笑，不顾我妈的一脸诧异走到门口拿着钥匙出了门。
开着车来到江边公园，找了一处安静的地方坐着。夏夜江边吹来的凉风驱散白日里的燥热。思来想去，终究是想不明白为什么顾言会答应他妈妈这个要求。当然我对顾言答应这个要求并不觉得生气，只是我觉得至少，这件事应该也要征得我的同意吧，我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我也不会立即否决他的决定，他为什么就不给我打个电话，问问我的感受呢？
正恼着，抓在手中的手机亮了起来。来电人是顾言。
“要睡了吗？”听筒里顾言熟悉的声音钻进耳洞，听得让人觉得安心。
“你答应你妈要和女人结婚生子的事儿，为什么不提前和我说。”我的语气冷冷的，可是我明白，打心底我是不忍心冲他发火的。“至少，你跟我说了，我今天有所准备，听你妈说这事儿的时候我的脸色也不会那么难看。”
“……”短暂的沉默，我猜想他是在找借口吧，他一向那么胆怯，面对错误总是不知所措。“我……我一直在找机会想和你说的，可我怕你听了会生气。所以一直不敢和你说，现在你知道了，要发脾气的话别忍着。”
“我真是不知道说你什么好！”我哭笑不得的样子如果被现在的他看到，定会把他逗得开怀大笑。“其实我一点都不在意，真的。我不过是觉得，这么大的事儿，你好歹和我说说，让我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儿就行。我现在也没在家，今天我妈来我这儿了，和你妈聊得很开心，听你妈说起你这事，心里不是滋味，就出来了，要不我现在过去你那儿吧，想你了。”
“谢谢你一直这么惯着我。可我还一直做着一些让你难过的事。对不起阿泽。”
“忏悔的话就等我到你那儿了再说吧。我打个电话给我妈和你妈，让她们别担心。”
“嗯，我等你。”
【3】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一直迁就着顾言，无论是怎样的他，我都会毫无怨言的想要去包容，就算是现在，他可能会和一个他不爱的女人结婚生子，有他一句解释，我也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说得好听且文艺些的话，这是宠溺；可如若要说得难听点，我这就是犯贱。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世界上，又有几个人能不犯贱的。
开车到顾言住处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这座城市的夜生活此刻才刚刚开始，在楼下的便利店买了几罐冰啤酒，又打包了一些我已经很多年不吃的路边烧烤。看，我其实我还是挺在意这件事的，不然不会想要借酒浇愁。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没有夺门而入去强吻顾言，我平静的走进去，换好鞋，伸手在满脸疑惑的他的脸上揉了揉，接着又平静的走到餐桌前，把东西放下。兴许是觉得今天的我不大对劲儿，我坐在桌边看着有些手足无措的他把门关好，然后走到桌边来，还没等我说什么就自己拿起一罐啤酒打开咕咚咕咚的喝起来。
就算是给他的小小惩罚吧，一罐啤酒也没什么要紧的，所以我没有阻止他的行为，而是悠闲的打开打包好的烧烤，拿出一根烤肉自顾自的吃起来。不过还没等我打开啤酒，顾言就跨坐在我身上开始吻我。这小子是被我的行为吓到了吧，所以此刻才会想要不断的讨好我，想让我不要生气。
我小心翼翼的把手中的竹签丢在桌上，把手上的油污在裤子上随意的擦了下，然后端着他的脸把我们的嘴分离开来。他满是失落和歉意的脸在灯光中显得格外诱人，不得不承认顾言有着一张完美的面容，区别于阴柔美，在他脸上看到的，统统是男性荷尔蒙的痕迹。
“你还是很在意这件事对不对？”酒精已经在顾言的脸上起了反应，绯红的脸颊看起来更是诱人。
“说不在意那是假。”我轻轻环抱着他的腰，比以前更瘦了。最近才瘦下来的吧，家里出了这事，还要自己一个人面对所有的生活。想想真是心疼。“可是我没有那么在意，真的。你看你又瘦了，要不你辞了工作到我那去吧，我养得起你。”
“可是你不能养我全家啊。”不知道眼泪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脸上的两行眼泪那么突兀，和他那张脸完全不搭。“我爸妈的养老问题，我爸之后的治疗费用，还有很多很多，如果我全都抛给你，那我成什么了，我也是个男人，就算我现在爱的人也是个男人，可是我觉得我还是有那样的义务和责任去撑起一个家，而不是靠另外一个男人，尽管我那么爱他。”
“其实我不想和女人形婚的，我觉得这样对她们特不公平，这样对你同样不公平。可是偏偏遇到这么件事儿，我也想了想，我爸妈这一辈子都在为我操劳，他们无条件的迁就我，对我好，就算我是同志，他们也在慢慢的接受这个事实。我爸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不喜欢小孩子闹腾，可最喜欢孩子的就是他了，所以我觉得我妈跟我提出的这个要求也不过分，我也应该学着去对他们好，去迁就他们的想法了，毕竟，我妈也不会干涉我和你之间的感情。这也是件好事儿不是么？”
“那我要不要也去找个女人生个孩子呢？”我擦掉他脸上的泪笑道。“咱们的妈妈们似乎都想抱孙子呢。”
“如果你想的话，我不介意。”
“我现在只想让你给我生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