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为‘左’倾路线领导者不喜欢的干部,则被他们乘机甩掉,留在苏区打游击。如瞿秋白,何叔衡等同志,身体根本不适宜游击环境,也被留下,结果使他们不幸被俘牺牲,贺昌、刘伯坚等同志也是这样牺牲的。事实证明,象董老、徐老等年高体弱的同志,由于跟主力红军行军,都被保存了下来,安全到达了陕北。”(《伍修权同志回忆录》,载《****党史资料》1982年第一辑)
从另一方面可以反证瞿秋白是因患病才被留下的理由不能成立的是,1933年4月,王稼祥遇敌空袭被炸穿了肠子,因无法取出弹片,只好采取保守疗法。长征开始时,王稼祥是腹部插着管子,坐着担架开始行军的。过雪山草地时,他肠子流脓,甚至爬出蛔虫,仍以难以想像的毅力,成为全程坐着担架走完长征的人,成功到达陕北。而就在长征初期,******也因生病坐上担架行军,和王稼祥一路同行还在担架上统一了思想,这才有了遵义会议的召开。后来王稼祥回忆说,随军长征才保住了性命,如果留在苏区,一旦沦陷时断无生路。可见,连王稼祥拖着那么严重的病躯,也走完了长征全程,瞿秋白也不见得就经受不住长征之苦。
其次看瞿本人“愿不愿走”。
2009年3月,党史研究者曹春荣撰写文章《历史岂容任意涂抹》中,根据瞿秋白在红军主力撤离中央苏区后,忠实积极、奋不顾身地履行自己职责的实际表现,从侧面否定了王彬彬教授关于瞿秋白“不得不留”的说法,斩钉截铁地认为瞿秋白“出自他坚强的党性和对革命终将胜利的信心”,完全是自觉自愿留下来坚持斗争的。
仔细琢磨,曹文在细节上都对,整个看起来就错了。曹先生的论据看似逻辑严密,冠冕堂皇,却首先无法解释他自己文章中的一句话:
“……面对吴亮平为瞿秋白留下说情,张闻天也说过,瞿秋白被留下,‘这是中央局大伙决定的,他一个人说没有用’”。(吴黎平:《忆与秋白同志相处的日子及其它)
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如果瞿秋白自己主动愿意留下来,还用得着这么多人为他要不要留下来“说情”吗?
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呢?张闻天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在延安整风笔记中写道:
“当时关于长征前一切准备工作,均由李德、博古、******三人所主持的最高‘三人团’决定,我只是依照最高‘三人团’的通知行事,我记得他们规定了中央政府可以携带的中级干部数目字,我就提出了名单交他们批准。至于高级干部,则一律由最高‘三人团’决定。瞿秋白同志曾向我要求同走,我表示同情,曾向博古提出,博古反对。”(《文献和研究》1985年第1期。)
时任中央政府国民经济部部长吴亮平同志(即上文之吴黎平)回忆说,到了快要长征的时候:
“在中央政府讨论转移的一次会议上,主持会议的******同志向大家说明当时战争的情况,以及为什么红军离开苏区进行转移;他要各部领导做好撤离苏区前的组织工作,会上提出到哪些部长和部队一起长征,其中却没有包括瞿秋白同志,瞿秋白同志当面向******同志要求参加长征。毛主席当场没有回答,只是说,你这个问题下面再说。我在会场上小声地问了一下毛主席,为什么不让瞿秋白同志走。毛主席告诉我,他在中央局的会上对他们(当时中央掌握实权的同志)说过,他们不同意。”(《回忆张闻天》)
会后,******确实找过博古,结局是毛自己所说:“我的话不顶事”。之后******也找到博古,建议他就瞿秋白的问题“再郑重考虑一下”,而博古坚持说瞿秋白患有肺病不适宜长途行军。最后,瞿秋白自己找到了博古,但任凭他怎样请求,博古仍是无动于衷。(王树增:《长征》,第67页)那一瞬间,瞿秋白明白了,把他留下,实际上就是任其自生自灭,并不会管他个人的意愿如何。
瞿秋白能不能走是一回事,本人愿不愿走却是另一回事。如能其本人坚持走而最终只能“留”,那就要问一问其中到底是何原因?
瞿秋白留在苏区的真相
反驳王彬彬观点的几位学者都提出,瞿秋白留下来是通过正当组织程序决定的,是博古、******、李德三人集体研究决定的,这个高级干部的留赣名单不能轻易改变。但从上文所引的资料看,同意瞿秋白走并为他说情的有******、张闻天、******、吴亮平等人,而现有资料表明反对的只有博古一人。但长征开始前,有人主张将******、王稼祥等人留下,因为******、朱德等人的坚持,他们也参加了长征。我们姑且相信博古确实如其老部下黎辛如言“是一个很讲组织原则的人”,可这个原则为什么到了瞿秋白这里就一点变通的余地也没有呢,明明摆着那么多人为他说情,博古顺水推舟也说得过去呀!后来延安整风的时候,关于中央苏区人员去留的问题,瞿秋白之妻杨之华同志对博古提出批评与质问,博古也不得不承认:“……这些干部以后(有)遭受牺牲,这是我(应)负责的”。
可以想见,此时“左”倾领导者把他们任何一位不喜欢的干部甩掉,留在苏区打游击,都可以说是“革命事业”的需要,都是有着堂而皇之理由的。因此我赞同陈铁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观点:“他(瞿秋白)自己也希望能够跟着队伍走,但是还是把他留下,实际上就是让他听任命运的摆布,实际是听任国民党的围剿大军的摆布,说不好听的话就是借刀杀人”。(2009年6月20日凤凰卫视《瞿秋白:多余的话》)反观整个苏区内,此时瞿秋白作为刚刚才在上海犯过错误的“待罪之身”,留下来“戴罪立功”,理所当然。在残酷的政治游戏中,瞿秋白虽然已经出局,但这并不意味着权力对角逐者的抛弃过程就已经结束了。中国历来的政治斗争中,“前朝旧人”的命运如出一辙。
黎辛先生认为,对于博古这样的人,“不能说一个人只要犯了路线错误,那么他所做的一切就都是错的,甚至都是别有用心,就可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他的一切行为的动机”。从历史唯物主义出发,这一点我也同意。也许瞿秋白最后被留在苏区,责任并非完全在于博古一人,毕竟这是由中央政治局常委集体讨论决定的。但从苏联时期起,“党内同志”就一次次地想置瞿秋白于死地,这一次他仍然是在处于弱势无援、壮士赴死的情况下,才被俘就义的。不管有多少人事后诸葛亮般的解释,何以能洗清瞿秋白被留下“打游击”是假,“甩包袱”是真;“革命需要”是假,“借刀杀人”是真?曾跟******作过长谈的冯雪峰就回忆说:“******曾气愤的说‘将来要跟他们算帐,为什么不把瞿秋白带到长征的大队伍去!’”1936年9月15日召开的政治局会议上,******针对王明的宗派主义这样尖锐地批评道:“瞿秋白同志想走不带他走,这完全是立三路线宗派主义的残余,这完全是要不得的,那时的宗派主义,那些行为是犯了罪的!”
吴黎平回忆,走留名单公布后,他请秋白同志到家里吃饭。瞿秋白情绪特别激动,喝酒特别多。他满腔悲愤地说:
“你们走了,我只能听候命运摆布了,不知以后怎样,我们还能相见吗?如果不能相见,那就永别了。我一生虽然犯过错误,但对党对革命还是忠心耿耿,全党同志有目共睹。祝你们前途顺利,祝革命胜利成功,我无论怎样遭遇,无论碰到怎样逆境,此心可表天日。”(《学习与研究》,1981年创刊号)
当瞿秋白站在萧瑟的风雨中目送红军出发长征时,他把自己身边一位身强力壮的马夫换给徐特立,再三叮嘱他保重身体,同时还将自己的一件长衫送给冯雪峰作为纪念。他已经预感到,留下这些东西也没有用了。
瞿秋白此时的心境无疑是相当复杂的。在那时的共产党人中,瞿秋白是一个较为“儿女情长”的人。自己过去屡经挫折,饱受打击,不为身边的同志所信任,在此关键时刻仍然如离群的孤雁,被抛下单飞;现在目睹革命遭遇严重失败,和自己并肩战斗的战友们就要远走他方,今后是否得见完全无法预料;将来还要拖着沉重的病躯,在十面埋伏的苏区和数倍于己的敌人艰难战斗。胜负难料,生死难料,这一切,能不让他身心煎熬、意绪难平吗?瞿秋白是坚定的共产党人,尽管以组织的意志为最高意志,随时准备为革命献身,但他也是肉体凡人,而且是一位有着丰富情感的文化人。在如此悲伤苍凉的生离死别之际,还能不允许有一点自己的情绪波动吗?
而象曹春荣先生等人则站在神坛之下,一心想维护革命人物的“圣洁”。所以在他们的观念里,革命不能沾染半点余念杂质,而只有大义凛然,光荣正确;革命者更不能多愁善感,而只能视死如归,无情如铁。但诚如清代史学家章学诚所言:“似公而实逞于私,似天而实蔽于人”,表面上气壮山河,客观公允,实则其崇高的行文范式却往往适得其反,大而无当。“夫文非气不立,而气贵于平;文非情不深,而情贵于正”,以偏概全、曲解历史固然不对,故意穿靴戴帽、站在自以为正统的立场“正解”历史更是功利主义的表现。
那些一心想让革命人物变得“高大全”的先生们真是多此一举。真正的革命者不需要包装,更不需要粉饰。战士也有一腔柔情,但当冲锋号吹响,他们照样奋不顾身、一往无前。
送别了战友,瞿秋白立即投入了紧张的工作。****中央出发前交给他一项重要的特殊使命。为严格保守红军主力突围的秘密,蒙蔽敌人、迟滞敌人的行动,要求《红色中华》照常编辑、出版、发行,并且报纸的版式、栏目、出版周期等都不变,一切照旧。由于部队撤走后严重缺乏人手,组稿、排版、校对等工作都困难重重。但瞿秋白时刻忧心红军撤离的安危,生怕因为自己的工作疏漏暴露了中央红军主力的行踪。他如同坚守战壕的战士,不顾咳血疲惫,一身几用、夜以继日地工作,仍然坚持《红色中华》每周出版两至三期。报纸的内容仍以报道战争通讯为主,刊载军事电台收到的各苏区的捷报,形成红军主力仍在苏区活动的假象,直到1935年1月中央分局正式决定转移时止。他不负党中央重托,虽艰难却出色地完成了这项任务,《红色中华》在迷惑敌人视听,掩护主力红军转移等方面都起了十分重要作用。以致于直到红军主力撤离中央苏区后近一个月,国民党军队才如梦方醒,急急忙忙闯入早已空空如也的中央苏区。
与此同时,瞿秋白还在紧张的战斗间隙,带领留下来的高尔基戏剧学校、工农剧社和红军学校的部分文艺战士,组成火星、红旗、战号三个剧团,分别进行巡回演出,鼓舞士气并帮助群众开展生产活动。当他拖着病弱之躯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他尽量不要别人照顾,反过来却常常努力帮助别人,因而受到大家的尊敬与赞许。
由此可见,瞿秋白愿意走,并不代表他不愿意留。但作为一名有着坚定信仰的共产党人,他履行组织赋予的使命时毫不动摇,直到最后一刻,依然如同一头负重羸弱的老牛,拉着深深勒进皮肉的革命之车奋力前行。
瞿秋白是一位智商非常高的人,再加之长期残酷的革命斗争经验,使他内心深处并非不明白自己一旦留下来的悲剧命运。但对于瞿秋白这样的知识分子来说,投身了“革命”,就意味着皈依自己永生的信仰。尽管“同一营垒”的人对他的所作所为玷污了他对革命的真诚,他自己所经历的许多事,也确实使他感到了某种深刻的失落,感到了自己对这种残酷斗争“政治”情感上的疏远和背离,与那个理想中的“事业”拉开了距离,但他却清醒地知道,自己必须在行动上与“革命”保持一致,他已经没有为自己重新选择道路的“权利”。既然总得有一批高干留下,那么让身患重病的自己留下来帮助中央实现预设的战略目标,尚可以避免其他同志的牺牲。
作为一位典型的文人参与到政治中去,瞿秋白屡次遭到排挤冷落直至最后牺牲。但中国传统士人的良知道义,和一个革命者坚定不移的人格操守,使他尽管怀着复杂伤感的情绪,依然以归于平静的心态走向苍凉的命运之路,把自己孱弱的身躯献上革命的祭坛。
“请勿撕破我的历史”
1934年11月,原属“苏区”的长汀县城、瑞金县城、于都县城、会昌等相继失守。瞿秋白拖着发烧、咯血和浮肿的身体,随“留守”人员昼伏夜出、东奔西突。1935年2月下旬,在福建省长汀县水口镇被国民党地方武装保安团捕获。
在我们惯有的印象中,革命者一定都是铁骨铮铮顶天立地的形象。然而看过瞿秋白照片的人,你会惊讶于他的文弱和秀气。他西装革履,文质彬彬,那圆形的框架眼镜背后,闪耀着温和敦厚的眼光。这位弱不禁风的男人,一眼看上去就是一位刚刚拂去粉笔灰的年轻教授,或者刚刚走下舞台的京剧演员。满身的书卷气,透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剧气质。
如果瞿秋白的骨头真像他的身体一样柔弱,那么历史也早就忘了他。革命史上有多少英雄就有多少叛徒。曾是共产党总书记的向忠发、政治局委员的顾顺章,都有一个工人阶级的好出身,但是一被逮捕,就立即招供。在他们的价值天平上,生命重于泰山而名誉则轻如鸿毛。与其说投身革命不如说投机革命,为了一己之利摇身一变向敌人投怀送抱。而瞿秋白如果是为着一己的名利,他完全用不着去发动和投身革命。他决不会因为贪生怕死而出卖理想和信念,成为革命的叛徒。退一万步说,即便在被敌人捕获时,尽管他对自己原有的追求理想产生深重的疑虑,但为着良心与名誉,他也绝不会出卖对自己“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的组织,和早已同床异梦的“同志”。在他的价值天平上,不但理想和信念远重于肉体生命,作为一个人、一个知识分子的名誉也比生命本身更重要。
他刚被捕时,敌人并不清楚他的身份。他自称是一名医生,在狱中读书写字,连监狱长也求他开方看病。其实,瞿秋白实实在在是一个书生、画家、医生,除了名字是假的,这些身份对他来说一个都不假。这时上海的鲁迅等正在设法营救他。一个听过他讲课的叛徒终于认出了他,特务乘其不备突然大喊一声:“瞿秋白!”他却木然无应,可见其人之机敏。敌人无法,只好把叛徒拉出当面对质。这时他却淡淡一笑说:“既然你们已认出了我,我就是瞿秋白。过去我写的那份供词就权当小说去读吧”。
国民党对瞿秋白,有一个堪称漫长的劝降过程。他们只要瞿秋白肯明确地表示“悔意”,公开声明脱离****,即可免死。国民党的劝降,可谓用尽心机,几番派“干员”从南京到长汀。特务们软硬兼施,威带利诱,却不能令瞿秋白半点心动。其间******急电三十六师长宋希濂去处理此事。宋在黄埔时听过瞿秋白的课,敬重他的学识品格,主动执学生礼,想以师生之情劝降,并派军医为之治病。瞿秋白死意已决,淡淡地说:“减轻一点痛苦是可以的,要治好病就大可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