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秋白第一次蒙冤被弃是从上海到“苏区”。1928年6月,****“六大”在莫斯科开完后,瞿秋白留下来当了****驻共产国际代表团团长,苏联人米夫成为他的顶头上司。米夫其人,才学平平,但政治野心却极大,虚荣心也极强。他要求****最高领导层不但要绝对听命于他,还要在理论上绝对崇拜他,要视他为救世主。在****人士面前,米夫咄咄逼人,不可一世。连张国焘在《我的回忆》中也说:“我和瞿秋白双方都觉得米夫锋芒太露,有操纵****的野心”。而生性耿直坦率的瞿秋白也不真心佩服这个中国问题上的“洋专家”,两人嫌隙日增。瞿秋白的书生意气使他在忍无可忍时,干脆向共产国际提出撤换米夫的请求。这陡然增加了米夫对瞿秋白的仇视。
除了直接打击瞿秋白外,米夫更要“以华制华”,而他选中的就是自己在中山大学的学生王明、博古等人。刚刚加入****的王明,就有成为****最高领袖的野心。1927年进入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的王凡西,在他的《双山回忆录》中这样评价王明:“陈绍禹(王明)不是革命家,而是一个富有冒险精神,工于心计,能玩弄无耻手腕的政客。”王明想依靠米夫的提携,获取****最高权力;米夫更想通过对自己言听计从、俯首帖耳的王明控制****,成为中国革命的“总设计师”。这还不算,以学者和理论家的身份登上政治舞台的米夫,自诩为中国问题“专家”,一心想在精神意义上成为****的偶像。而瞿秋白是****党内公认的理论权威,是挡在米夫前面路上不易推开的一块大石。米夫可以轻易改变瞿秋白在党内的政治地位,但要推倒作为理论权威的瞿秋白,可就不那么容易了。正因为如此,在六大上将瞿秋白在政治上和组织上边缘化后,米夫觉得还远远不够,还要进一步在思想和肉体的层面上摧毁瞿秋白。(王彬彬:《瞿秋白胞弟死于莫斯科中山大学权力斗争?》)
为了在政治上让瞿秋白出局,米夫对他进行长期的批判和迫害,尤其是在政治上予以闲置和抛弃。1931年1月,****六届四中全会在上海召开,米夫扶持其门徒王明一伙上台,他们拿来开刀祭旗的第一个人就是瞿秋白。他成为“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的活靶子。尽管瞿秋白在会上做了“诚恳”的“自我批评”,并主动承担此前的三中全会和政治局所犯的“错误”,但王明等仍毫不留情地将瞿秋白逐出了政治局。他们采取“去瞿留周”的策略,在会上宣布对******“自然应该打他的屁股,但也不要他滚蛋,而是在工作中纠正他”,而对瞿秋白则穷追猛打,欲彻底批倒批臭,两次强迫身患肺病的瞿秋白写声明书,公开承认强加给的莫须有罪名。四面楚歌中,李立三、张国焘、黄平等昔日的同志和战友一时竟也无情地翻脸,一起莫须有地指控瞿秋白搞“小团体”,用“两面派”手段在党内进行了“国民党式的****斗争”。(这怎能不使瞿秋白哀叹“每一个人的脸都看厌了”!)
面对这样过火的处理,生性坦诚的瞿秋白依然忍辱负重,甚至深为自己不能看出要立三路线危害之严重而感到内疚,他真诚地认为只有自己来承担责任才能在政治上起到教育作用。因此,他表示赞同远东局的处理意见,并检讨说:我的退出,绝不是自责似的退出,而是在政治斗争上的需要。他郑重地表示:这次调和主义的错误责任,在政治局里面,我是最主要的负责者。“立三路线,亦可叫他做秋白路线”(《瞿秋白文集》第7卷,第124—125页)。但是这种过份的自我批评,只能给新的****中央以更多不信任他的口实。
六届四中全会后,瞿秋白被解除了中央领导职务,正如他自己回忆的那样,他很快“告了长假休养医病——事实上从此脱离了政治舞台”。但对瞿秋白的清算远没有结束。米夫和王明把持的****中央政治局,开始秋后算账,对他担任****驻共产国际代表期间的表现做出决议,指责他以派别行动对王明等人实行压迫,对共产国际的清党表现动摇,对共产国际代表极不尊重等等。一顶顶唬人的帽子向瞿秋白压来。失去话语权的瞿秋白欲辩不能,只得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对所有的指责全盘照收,承认自己的错误是“非常严重的”,是“懦怯的腐朽的机会主义”,甚至违心地承认自己陷入了“派别斗争的泥坑”。
瞿秋白被赶出政治局后,贫病交加,王明中央一个月仅发给16.7元生活费,远低于上海工人的一般工资,仅能勉强糊口,更何谈治病,实际上是欲置秋白于死地。本来,米夫、王明把瞿秋白从政治上踢出局后,就希望他从此销声匿迹,自动退出革命舞台。但瞿秋白这样立志献身革命的共产党员,不可能只关心个人的进退荣辱,不可能真正脱离政治归隐田园。他并未对革命前途灰心失望,而是照样满怀热情,不断在****江苏省委编的《斗争》杂志上发表文章,谈论革命斗争的策略问题。于是,“党内同志”抓住文中个别用辞不够确切的地方大做文章。1933年9月22日,已从上海迁到江西“苏区”的****中央临时政治局,突然发布《****中央关于狄康(瞿秋白)同志的错误的决定》,对瞿秋白再次进行严厉的政治打击。“决定”指责瞿秋白发表的这些文章是“又来偷运和继续他过去的腐朽的机会主义”,声色俱厉地指责“在客观上,他是阶级敌人在党内的应声虫”,号召对他要“在组织中开展最无情的斗争”,在全党范围内发动了对瞿秋白的批判。在小组批判会上,力主其事的****上海局书记李竹声对瞿秋白蛮横地吼道:“像你这样的人,只有一棍子敲出党外去!”(瞿独伊:《忆秋白》,第231页)
一个立誓为“共产主义之人间化”而奋斗终身的人,却在革命阵营中成了“过街老鼠”,成为一个“生命没有寄托的人”。这使本已处于自责和负疚中的瞿秋白更加迷茫,更增痛苦。后来在《多余的话》中《何必说》一节中,他悲愤地写道:“现在我已经完全被解除了武装,被拉出了队伍。只剩下我自己了,心上有不能自已的冲动和需要……”——一个凄凉浸骨的“拉”字,含有多少悲愤和无奈之情啊!
临近年底,****中央派人向瞿秋白宣布了派遣他去江西苏区的决定。有人劝瞿秋白以身体需要调养为由拒绝前往,瞿秋白“有些怅然”,“沉吟了片刻”,说:“去,早晚还是要去的,否则有人要说我怕死呢。”他当时体弱多病,只向中央提了一个要求,即允许相爱甚深的夫人杨之华同赴苏区以便互相照顾,但却被莫明其妙地拒绝。当时有同志实在看不惯,要为瞿秋白申冤叫屈,他马上制止,不准为他这样已经挂了“号”的人再去作无谓的牺牲。这个时候的瞿秋白,简直是太窝囊了。然而如再表示半点不满,那就更没法活了。(王观泉:《一个人和一个时代——瞿秋白传》,第600页)
早把命运交给了“革命”的瞿秋白,自然只能只能老老实实地被“革命”牵着走。既然这是“党的”的安排,瞿秋白就不得不走了。1934年1月7日,在一个雨雪交加的夜晚,瞿秋白永别了妻子杨之华,踏上了去苏区的路。
去留心绪都嫌重
谁能想到,受挫落魄之前的瞿秋白,原本少年得志,一帆风顺。他在党内多年担任领导职务,深受共产国际的信任重用。在刚刚成立的中国共产党内,他几乎是唯一的俄语翻译。共产国际代表马林高度评价瞿秋白,说他是中国共产党内除了陈独秀、李大钊外“最好”的同志,也是中国共产党内“唯一懂得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人”。由于受到各方面的高度重视,他很快进入****中央核心领导层。可在复杂的政治斗争中他成为落败者,而今政治地位一落千丈,只能被“发配”到苏区搞点教育工作。这个时候临时中央负责人秦邦宪(博古)为代表,留苏学生已经占据中央苏区各个权力部门的领导岗位,瞿秋白自然更不受重视。
我常常怀疑瞿秋白这种革命者,就是传说中那只不知疲倦的荆棘鸟,它一生休息的时刻,除非是它停止飞翔的那一刻,也是死亡的那一刻。换了别人,经受这么多打击挫折也许早已心灰意冷,偃旗息鼓。可瞿秋白心中的哀怨情绪很快烟消云散,重新燃起对革命真纯而炽切的热情。离沪后半个月,妻子杨之华收到瞿秋白托人带给她的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我将到我们的老家,很快会看到亲兄弟,那是一个不可想象的天堂!快来!”这密语里的“老家”、“天堂”,显然都是指瞿秋白即将到达的中央苏区。寥寥数语,瞿秋白对离沪赴赣的欣喜、对革命根据地的向往之情溢于言表。
瞿秋白进入中央苏区后,担负起中央执委会委员和教育部长的职务,并兼任了临时中央政府机关报《红色中华》主笔。从革命的最高领袖转变为摇旗呐喊的马前卒,他并没有因为职务和地位的贬谪而自我放逐,反而以高涨的热情做着党交给的一切工作,内心十分愉快,赢得了广泛的尊敬和赞扬。这是他一生难得的清闲而充实的时光。
然而革命永远没有安逸的“天堂”,只有斗争中残酷的现实。
1934年10月,中央苏区的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军事严重失利,中央红军开始“长征”。有一部分中高级干部必须留下,谁走谁留,成了十分敏感的问题。尤其是决定高层干部“走留”问题,因为高度机密当时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记录,所以关于瞿秋白是否被“扔包袱”留在苏区,才导致最后被捕牺牲的问题,直到今天学者们仍然各执一端,争议丛生。
从当时实际情况看,“走”和“留”都确实面临很大的困难和风险,都担当着艰巨的任务。“走”,要率领8万红军从敌人铁桶般的围困中突出去,战胜敌人的围、追、堵、截,需要浴血奋战、风餐露宿,而红军要在漫漫长途中寻找一块新的根据地立住脚,更可谓前程难料,凶吉未卜;“留”,当时国民党大军压境,“苏区”危在旦夕,到处腥风血雨,一片白色恐怖气氛。而且中央还赋予留下来的同志十分艰巨的任务:他们要牵制敌人、开展游击战争,时刻准备迎接大部队相机反攻,杀回老家。任务如此艰险,用******后来的话说:“许多共产党领导人都是自愿留下准备牺牲自己的”。
所以实事求是地说,走和留都是革命需要,都面临艰难的抉择。因而林伯渠在告别留下来的老战友时,在其诗《别梅坑》中也不由自主地发出“去留心绪都嫌重”的慨叹。
当时由博古、李德、******组成的“三人团”,成了最高决策机构,决定高级干部的去留问题。在迄今为止可以查阅的史料中,虽然没有确切证据支持“走留”名单被用来进行了一次“清洗”行动,但当时大多数人都希望有“走”的机会,都愿意跟随主力红军杀出重围去,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陈毅当时刚刚做过手术,剧痛难忍,但是被留下来的消息令他更加难受。他当即让人用担架把他抬到红军总司令部,找到朱德请求和红军一起走,朱德无奈地表示个人同意他走,但也只有向上反映他的意见。而这一来便没有了下文。红军转移出发前,******的警卫员见别人都去供给处领取行军用的布鞋、背包、马袋子以及冬服等物资,就去领取******的那一份,但是负责物资发放的一位姓刘的干部却供给单名上就是找不到******的名单。时任李德翻译的伍修权回忆,******也曾被列入留下来的干部名单。当博古提出把******留下后,******反对的态度异常坚决,博古也担心毛留下来重打锣鼓另开张,毛才得以跟随大部队一起长征,如果当时他被留下来,结果就很难预料了。(王树增:《长征》,第69—70页)
那么,瞿秋白最后被留在苏区,是否非其所愿?他是否是以被抛弃者的身份为革命而殉道呢?围绕这个问题的争论核心,是南京大学教授王彬彬发表于文学杂志《钟山》2007年第3期的一篇文章《瞿秋白的不得不走、不得不留与不得不死》。
王彬彬认为瞿秋白被害原因是博古趁机要“把瞿秋白扔掉”,以达到其“根本解决”、即“从肉体上慢慢消灭他”的目的,于是“瞿秋白就不得不留下来了”。他的看法是:“国民党大军压境,苏区危在旦夕,走是人人渴望的。既如此,博古当然不会同意瞿秋白走,博古当然会把瞿秋白扔掉。”其理由是:“既然瞿秋白是死敌,既然令其离沪来赣就意在从肉体上慢慢消灭他,那么,现在又有了这样一个‘根本解决’的机会,又怎能放过呢?”
这篇文章引起了强烈争议。当年是博古的老部下黎辛、党史研究专家曹春荣以及裘真等人纷纷撰文严辞反驳,认为王彬彬一文完全是凭空捏造,不符史实,归结起来理由有几点:一是博古中央将瞿秋白留在苏区是出于公心,因为其间决策理由正确,组织程序正当;二是出于革命斗争形势的需要,瞿秋白当时主管宣传,还主编《红色中华》,而掩护红军秘密撤离需要正常出版报纸以迷惑敌人,瞿秋白一旦辙离,他的工作别人很难替代;三是瞿秋白被留下,还有他自身的原因,就是他身患肺病,健康极差,难以承受长途跋涉的艰难险阻、战事袭扰。留下他只是权宜之计,中央原是要准备让他潜入上海去工作和治疗的。
双方的观点似乎都不无道理,但我觉得争论的焦点主要还是混淆了瞿秋白“应不应走”、“愿不愿走”、“能不能走”这几个问题上。这样全方位兼顾分析瞿秋白的主观愿望、当时的客观实际以及博古中央的真实意图,才有可能还原事实真相。
瞿秋白:应不应走、愿不愿走、能不能走
首先,看瞿秋白“应不应走”。
瞿秋白是一位公众人物,在国共合作的大革命时期,他是一个公开的共产党员,经常来往于广州和上海之间,和国民党各方面打交道。他在黄埔军校作过演讲,黄埔的将领都认识瞿秋白。就是说,一旦留下他随时可以被敌人辨识出来。
瞿秋白当时确实身患重病,手无缚鸡之力,眼有高度近视,肺疾重而常咯血,热不止且风难禁——让这样一位重病缠身、难以自理的病人留在大兵压境的严酷环境打游击,显然凶多吉少。王彬彬所说让瞿秋白留在敌军围困万千重的苏区,“无异如养鱼沸鼎之中,栖鸟烈火之上,生还可能性十分渺茫”,并不为过。
如果说是因为瞿秋白患了病才把他留下来,显然有些牵强。当时******也身患疟疾,憔悴不堪,大部分时间不得不骑马,可还是照样随军行动。长征开始时贺子珍已有几个月的身孕,也挺着大肚子上路了。瞿秋白难道就不能带病坚持长征?如果说把瞿秋白留下来是为了让他今后秘密转道去上海治病,也不确切。治病的提议是直到“1935年2月项英接到党中央的电报后,研究改变斗争方式和部署,确定分局只保持项英、陈毅、贺昌三人的集体领导,其他领导立即分散转移,去各地领导斗争,有病的去就医。1935年1月党组织决定瞿秋白、何叔衡转移到上海就医……”(王辅一:《项英传》第187页)
至于是否因为瞿秋白身患重病无法随军长征,当事人之一的伍修权后来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