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痛苦彷徨,纪晓岚找不到一条出路。他身上集中体现出一个走在时代前列的聪明人,无可奈何的孤独虚无。苦闷忧愤的纪晓岚看不到那个社会有任何前途和亮光,他只能借助疯疯癫癫的一部《阅微草堂笔记》来隐约表达自己的一些思想。然而即使胸中有难以消弥的积郁,惧于君主无处不在的淫威,他也不得不曲身危行,采取隐晦的方式书写内心世界。他在《阅微草堂笔记》中大谈鬼怪神异,用以映射现实中的种种荒唐与混乱。这部明显受了蒲松龄《聊斋志异》影响的笔记体杂记,除了语言文才斐然、行文亦庄亦谐、故事引人入胜等几个优点外,倘就思想性而言,无非是在重复一些“因果报应”的老调,根本没有一点自己独特的观点和见解,实在贫乏虚脱。连纪晓岚本人也并不看好,他曾经写诗自嘲自己的《阅微草堂笔记》难登大雅之堂:
平生心力坐消磨,纸上云烟过眼多。
拟筑书仓今老矣,只应说鬼似东坡。
前因后果验无差,琐记搜罗鬼一车。
传语洛闽门弟子,稗官原不入儒家。
诗中满带萧瑟苍凉之气,历经宦海沉浮、看透人间冷暖,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壮志雄心,转瞬已变成今日的意气消散、与世无争。“大儒”和“犬儒”虽只一笔之差,但在纪晓岚身上却如此界限模糊。正如他明明喜欢小说这种体裁,但为了迎合朝廷立场,他一方面在公开场合尽弃所谓“鄙诞”之书,一方面却私下悄悄抄录下来满足个人喜好。****独裁的统治模式用社会恐惧和舆论导向来规范人们的行为、控制人们的思想,而这些强制措施、恐怖效应必然造就大量的“面具人”和“两面派”,成批量涌现的口是心非的人是这种政权最显著的特点。
然而,纪晓岚并没有因为被朝廷“招安”就高枕无忧,他依然深知自己所处的真实地位和处境。尽管他时时小心,步步在意,但宦海险恶,风云难测。乾隆三十三年初,他正值春风得意,却因泄密被免官流放乌鲁木齐三年。这次仕途突变更加深深地影响了他的后半生。后来虽然时来运转,身居高位,但他如履薄冰的心境无以复加,在《又题秋山独眺图》一诗中,他凄怆地描摹自己的处境:
俯见豺狼蹲,侧闻虎豹忠。
立久心茫茫,悄然生恐惧。
置身岂不高,时有磋跌虑。
徒倚将何依,凄切悲霜露。
而文字狱又给本已焦虑万分的纪晓岚更深的压力,令他无时无刻不战战兢兢。为了时刻警醒自己曲身危行,三缄其口,他在天天使用的砚台上写下了这样的自警诗句:
捧来管砚拜彤庭,片石堪为座右铭。
岁岁容看温室树,惟应自戒口如瓶。
以电视剧《铁齿铜牙纪晓岚》为代表,今天的人们一提起这位清代名人,总是津津乐于他如何才高八斗,潇洒风流,既敢与和珅这样的大贪官斗智斗勇,又敢在乾隆皇帝面前插诨打科,耍贫斗嘴,充满智慧幽默,令人忍俊不禁。但从上面这些他本人的自述中,可以看到一个“立久心茫茫,悄然生恐惧”的纪晓岚,在皇帝面前如何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
据说在编修《四库全书》的时候,为了防止引发火灾,乾隆明令禁止在文渊阁编书处吸烟。纪晓岚是个老烟民,偶尔犯了烟瘾便只能偷偷到厕所过瘾。尽管这样,在当时也是违例的事情。他的左右明知确有其事,谁也不便越级禀报皇上。
可是,天下事无巧不成书。有一天,纪晓岚正在文渊阁的厕所里偷着吸烟,忽然听传到外面太监的喊声:“皇上驾到!”他赶紧把带火的烟袋插入朝靴,跪迎皇上。乾隆皇帝步入殿堂之后,纪晓岚开始禀报编书的进度情况。谁知奏对良久,火炽于袜,纪晓岚疼痛难忍,不觉得呜咽流涕。此时他的靴筒中冒出一股股烟雾和异味,不禁引起了乾隆皇帝的注意。皇上惊问之:“纪晓岚,你的靴子里怎么冒烟啦!”纪晓岚忙答道:“禀奏皇上,臣靴筒内‘走水’啦!”皇宫内讲话忌讳谈火,着火不许说着火,而称作“走水”。乾隆皇帝哈哈大笑,纪晓岚乃急告退,直奔厕所,脱靴浇水,在场的太监也帮他一顿乱扑乱打。烟消云散之后,纪晓岚的脚心脚面肌肤全被烧焦了,伤筋动骨,竟然百日不愈。后来,纪晓岚的烧伤脚疾年久不愈,终日上朝一瘸一拐,十分吃力。于是人们私下赠他一个雅号:“纪李铁拐”。
令我难以想像的是,中国和法国虽然远隔重洋,而纪晓岚的身影居然出现在了同一时代的狄德罗的笔下,而且更加入木三分!站在同一时代的起跑线上,纪晓岚显然无法在精神制高点上与狄德罗平起平坐。当纪晓岚在大清帝国的铁屋中迷失徘徊时,狄德罗正用手中犀利无比的笔,为所有这些随波逐流的文人们奏出了一曲震撼心灵的灵魂挽歌,那就是《拉摩的侄儿》。
文人是怎样出卖灵魂的
1762年,当39岁的纪晓岚春风得意地行走在离京赴福建学政的路上时,在地球的另一端,49岁的狄德罗饱经生活磨难,开始动笔创作最具有代表性的小说《拉摩的侄儿》。这部小说直到1779年才最后定稿,狄德罗生前仅以手抄本流传。虽然生活在不同的国度,但狄德罗却以惊人的敏锐洞察了所有纪晓岚这样一类人的内心。
《拉摩的侄儿》是一部对话体的哲理小说,是一部惊世骇俗的作品,它通过一个放荡无耻的人物“拉摩的侄儿”的言语,使他的灵魂和盘托出,一个极其复杂的畸形人物便跃然纸上。马克思和恩格斯阅读此书后受到深深的震撼,马克思称之为“无与伦比的作品”,恩格斯则誉之为“辩证法钓杰作”。
拉摩的侄儿是一个潦倒文人,长期过着流浪生活,以教唱为生。随着生活的浮沉和环境的变迁,他就象魔术师一样不断变幻着自己:
“有时他瘦削憔悴,象到了末期的痔病患者一样;你可以透过他的腮帮数得清他有几颗牙齿……到了下一个月,他会长得肥胖丰满,好象不曾离开过一位金融家的餐桌。今天,他穿着脏衬衣,破裤子,衣衫被褛,差不多光着脚,明天,他扑着粉,穿着鞋子,光着头发,穿着漂亮的衣服,神气十足,活象一位体面的绅士。他过一天算一天,早晨第一件心事就是要知道在哪里吃午饭,午饭后便想起到什么地方吃晚饭;夜晚没有住处,或到郊外酒店里,用面包和啤酒来等候天亮,或向他的马车夫朋友求助,睡在稻草上。他有出色的歌喉,富有音乐才能,还是一个相当出色的演员。他思维敏捷,知识丰富,善于观察,见解深刻。但是他却没有职业,流落街头,常常到那些贵族上流之家去充当食客,扮演十分卑贱下流的角色。他以机智戏谑给主人取乐,以卑躬屈膝、阿谀奉承得到主人的欢心,还要厚颜无耽,、嬉皮笑脸地接受主人的侮骂。这样就可以在餐桌上饱吃一顿,或得一点资助。”
这就是拉摩的侄儿,一个失意落魄的无赖文人,一个遭遇悲惨而又鲜廉寡耻的寄生虫。但他绝不是个一般的流氓无赖和堕落文人。倘若我们进入他的灵魂深处,就可以看在他身上,人类的才智与愚蠢,高雅与庸俗,疯狂与沉静,正确思想与错误思想,卑鄙低劣与光明磊落那么奇异地融为一体!再没有人象他那样深刻地意识到自我的尖锐矛盾和个人的双重人格。他对人生有精辟的见解,对社会有深刻冷静的分析,他那尖锐犀利的言辞能引起人们那么多的思考,而他的揭露和唾骂又是何等的有价值。他不仅愤慨遣责社会不平,而且明确指出是金钱和财富遮掩了社会的恶习和罪行,一针见血指出了社会弊病的要害。他清楚地看到在拜金主义、人欲横涛的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何等的冷酷和残暴。“在自然界中,一切的种类互相吞噬,在社会中,各种地示位的人互相吞噬”。
他如此激烈地揭露和谴责现存制度,毫不留情地撕下现实社会的假面具,但却又从根本上否定了人类社会道德正义的存在。在他的心目中,根本没有什么祖国和人民的位置:“从北极到南极,我只着见着暴君和奴隶”。他更没有对社会应有的责任感,甚至连对自己妻子、儿女应尽的义务也没有——“拉摩应该保全他的本来面目,做许多富有的强盗中间一个快活的强盗”,这就是他所追求的目标,就是他的全部人生哲学。
拉摩的侄儿的作恶是在对社会深刻认识的基础之上,他的堕落完全是自觉自愿的。他对社会的冷嘲热讽,深刻揭露,甚至顿足唾骂,无非就象一个无赖去指责流氓,或一个流氓指斥无赖一样,最终的目标还是要合伙打劫而同流合污。他看到了弱肉强食的现实,看到了社会的残酷黑暗,非但不否定它、反对它,而且积极地肯定、适应它:
“我多少次对自己说:‘喂,拉摩!巴黎有一万张豪华的费桌,每张桌安排十五人到二十人的席位,而所有这些席位中竟没有一个是你的!有许多钱袋满装着金币,这些金币或左或右地流出来,但没有一个金币落在你的手上!……成千的无聊的阴谋家都穿得很体面,而你将要赤身裸体!难道你愚蠢到这步田地吗?难道你不会象别人那样谄媚吗?你不会象别人那样说谎、发誓、作伪誓、许诺、守信或食言自肥吗?你不会象别人那样四脚在地上爬着吗?”
这些就是他经常的独白,是他的信念和“祈祷词”。他的心胸如此坦率,又如此矛盾。一方面他无情地唾骂、揭露并鄙视醉生梦死的上层社会,一方面又死皮赖脸地要钻进去,作统治者的帮闲,低三下四,任人作贱。甚至为了一个铜板他也曾“吻过小胡丝的臀部”。而这一切的目的都在于获得金钱。如果有一天他富起来,就不仅要吃好的、赌钱、喝酒和玩女人,而且还会象一切重新得志的乞丐一样——“我就会把他们施于我的侮辱回敬他们!”他要用同样的残暴回敬这个冷酷的社会,他谴责恶行又要制造罪恶。真是坦率得可爱,又恶毒得惊人。
拉摩的侄儿绝不是一个滔滔不绝的空谈家,而是一位才华冠绝的杰出人才。他能把三十个不同的曲子杂乱地混在一起演唱,一忽儿唱着深沉的低音,如降到地狱;一忽儿又用假嗓高唱,好象把高空撕裂一样。一面还用步伐、姿态和手势来模仿歌中的各种人物,愤怒、温和、高傲、冷笑的表情信手拈来,惟妙惟肖。
凭借他的聪明才智,完全可以有所作为,对人类有所贡献,但他却始终是社会的“多余人”,一个蠢虫。无怪乎狄德罗也惊讶道:“这样的精明和这样的卑鄙在一起,这样正确的思想和这样的谬误交替着,这样一般地邪恶的感情,这样极端的堕落,却又这样罕有的坦白”。
尽管他自轻自贱,厚颜无耻,但内心并不平静:“我懂得对自己的轻视,天生我才,却一无所用,这才是一切痛苦中最残酷的痛苦。一个人到了这步田地,几乎比没有生出来还好些。”当他卑贱地取悦于权贵的时候,他甚至这样可笑地想:
“当他们收留我们的时候,难道他们不晓得我们的本性,我们自私、卑劣和背信弃义的灵魂吗?如果他们认识我们,那就很好。彼此就有了不言而喻的协约,他们将要给我们好处,而我们早晚要以恶意来报答他们对我们的恩惠。”
这种农夫和蛇似的流氓哲学,真诚和坦率简直到了令人可爱的地步,使他的丑恶甚至披上了一层马戏团小丑似的灰谐外衣。
拉摩的侄儿的人生哲学看似很达观,阅历很深厚,他玩世不恭地声称自己要作一个富有快乐的强盗,但他并不快乐,或者说内心其实有些悲凉。灵魂的悲剧造成错落的性格,堕落的性格滋长可悲的灵魂。他的玩世不恭和看透世界其实很不彻底,既不象宗教信徒那样否定现世而寄望于来世,更不是无为而治去静观其发展,而是一种赤裸裸的无赖享乐主义,带着一种深刻的人生凄凉。他说:“在最后一瞬间,我们都同样地富裕了,伯尔纳用盗窃、强夺、和使人破产的办法留下了二千七百万金币,和什么也没有留下、慈善院将给一块裹布作为他的寿衣的拉摩是一样的。”“不管你是在大理石下面成是在泥上下面腐烂着,你总是腐烂。”人死皆空,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这是一种何等的凄凉和虚无。他向“我”反问道:“你们相信有一种给所有的人造出来的同样幸福。这是多么奇怪的幻想呵?”他根本不相信任何真理,不相信人类会走向光明和进步。他的议论很容易便我们想起《浮士德》中的魔鬼和《高老头》中伏脱冷的语言来。
拉摩的侄儿厚颜无耻的自白变成了对现存制度的无情控诉,而恰恰是这种制度产生了这样的人物。他是新旧交替时期所产生的一个怪胎,是人类文化思想之树上结下的一个毒果。狄德罗以深邃的思想和高度的艺术表达能力,表现了一个可悲的震撼心灵的灵魂——他给同时代的纪晓岚,也包括今天大大小小的纪晓岚们立下一个最生动传记。对此,狄德罗这样语重心长地说:
“如果在一群人中出现了这样一个人,他会象一颗酵母一样,开始发酵,使每个人都恢复了他自然的个性的一部分。他动摇着和鼓动着人们,他令人们对他表示赞许或斥责,他使真理显示出来,他使人认识谁是善良的人。他把恶棍的假面具揭穿了;这时候有知识的人才倾听他并且学会辨别他们。”
四、狄德罗的预言并未过时
易中天的现实逻辑
狄德罗创作《拉摩的侄儿》整整两百年过去了,但正如人们惊讶于从未在任何极权国家生活过的英国人奥威尔,何以有天才般的预见和洞察创作出《一九八四》一样,狄德罗在《拉摩的侄儿》中对某些文人心理的透视和灵魂的刻画,今天仍然具有现实意义。
今天的中国文化界被人津津乐道的,是“文化名人出场费”的报价单,是“作家富豪排行榜”,是这个奖那个奖满天飞的幕后暗箱操作传言。当著名学者资中筠呼吁要重建知识分子对“道统”的担当时,易中天先生颇为严肃地提出“劝君免谈陈寅恪”。问题是,没有人想让“文化名人”单独生活在“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之中。但是,我们扪心自问,今天还有多少人不是把金钱当作唯一衡量知识分子价值的标准?有多少人不是沦落到为权贵和资本鸣锣喝道的家奴?又有多少人还没有把公众的期待和知识分子作为“社会良心”的担当进行自我放逐?鲁迅在《“题未定”草》中说:“譬如勇士,也战斗,也休息,也饮食,自然也****。如果只取他末一点,画起像来,挂在妓院里,尊为****大师,那当然也不能说是毫无根据的。然而,岂不冤哉?”照老先生的观点,今天知识分子也如果一味朝“取他末一点,画起像来”的方向狂奔,呈现在人们面前的将不会是个战斗的“勇士”,而极有可能就是个“****大师”。
所以和易中天先生比起来,这个小伙子毕竟还是嫩了点。易先生的逻辑更加周到严密:
“无愧于知识分子的称号,就得坚持独立立场;要想坚持独立立场,就不能附在某张‘皮’上;要想不附在某张‘皮’上,就不能太在乎意义能不能实现。但意义如果不能实现,即等于没有意义。因此,当我们决定选择和坚持‘自由思想,独立精神’时,就得先问自己一句:你能不能豁出去连‘意义’都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