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充一行四人,领着随从人员,冲进未央宫,肆无忌惮搜查。
挖地,挖地三尺也要找到巫蛊。连刘彻的御座,卫子夫的卧室都不放过。偌大一个未央宫到处都是坑,一片狼藉。
卫子夫有气也只能憋在心里。刘彻派来的仨人,韩说,章赣,苏文都有点看不下去,江充太狗仗人势了,但是他们也不好说话,江充是绣衣使者,全权负责搜查巫蛊。有一条要事先说一下,江充虽是绣衣使者,但这次刘彻没给他虎符,他是让江充查案子,不是镇压造反。江充不能调兵,刘彻也不会糊涂到让江充拥有在长安城调兵的权力,那还了得,首都的兵是随便能乱调动的吗,除了皇帝,谁也不可能有这个权力。
有没有在未央宫找到巫蛊不知道,只知道这帮人挖完未央宫后,气势汹汹冲太子宫去了。
刘据一脸怒火,也不敢发作。让他们挖一挖也好,我又没搞巫蛊,挖去吧,挖不到正好给我一个清白。
忽然人群里有人报告,挖到东西了!
江充一脸煞气,拿着一把木制的人偶和一条帛书,也不知道是对随行人员,还是对刘据,高声喊道:太子宫挖到大量人偶,还有一条写有不敬言论的帛书,赶快报告皇帝请示!
刘据傻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至于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恐怕只有江充最清楚了。
刘据跑去向他的老师石德(不是那个神仙石家的人)征求意见。
这个石德虽然读过不少书,但是他其实算个小人,凡事都朝最阴暗的方向想。眼见着江充找到太子搞巫蛊的物证了,万一太子也因为巫蛊搭上性命,他作为太子老师,到时一定跟着掉脑袋。现在跑又跑不了,不如想办法把江充做掉,杀人灭口,至少不能让江充把这里的事情报给皇帝。
因为这件事,后世司马光编《资治通鉴》时,谆谆告诫宋朝皇帝,太子的老师一定要精挑细选,宁缺毋滥,不能随便什么人都去教太子,干系重大,教坏了可不得了。
于是石德对刘据说道,太子殿下,前丞相公孙贺父子,你的两个姐姐阳石公主、诸邑公主、长平侯卫伉可都是因为巫蛊而死的啊。江充已经找到巫蛊了,无论他是怎么找到的,是真有还是诬陷,殿下你都没法自辩。不如趁现在事情还没闹大,赶紧把江充控制起来。况且,殿下有没有想过,你报给皇帝的奏疏,一件也没有批复过,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皇帝生死未知…如今奸臣作乱如此,殿下应该知道当年秦始皇太子扶苏的悲剧吧?
石德在胡说八道。刘彻病怏怏的怎么批复文件,有刘据监国摄政,他也没必要批复。扶苏的事情,忘了的去前文查。
石德一番话让刘据浑身冰凉。
不过刘据并没有乱。他沉思一番后,说,算了,我自己去甘泉宫解释一下,我身为太子,江充不敢杀我。
但是他一出宫门就被江充拦住了。不敢杀不等于不敢拦。
刘据眼前有两条路,一是按石德讲的,想办法做掉江充;二是在长安就这么等下去,等到刘彻回来再解释。
除非知道等来的会是什么,否则等待永远是最后的选择。刘据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石德的话让他有些烦乱。老爹…不会真在甘泉宫出事了吧?
不会,不会,不可能,不可能,如果老爹真不在了,江充有胆来查,也就有胆杀,江充还不动手一定要需要去甘泉宫请示。刘据提醒自己。
可是真要这么等下去吗?两个姐姐,和卫伉的命可都是死在老爹手上的,我和他们没什么区别…万一等来的是老爹的杀机…怎么办,怎么办…
信任危机。七月流火,刘据都没意识到汗水已经湿透衣服。
老师,我们动手!
刘据把太子宫所有的男丁召集起来,开始分派任务。
有人逼我,我不得不动手,你们跟不跟我干!
誓死追寻太子!
刘彻对刘据的教育从没上过心,刘据和谁来往他也不管,所以刘据身边有一些食客之类,食客里自然有江湖人物。
刘据找了几个高手,让他们冒充皇帝御史,去抓江充等人。
江充不能调兵,所以除了韩说,章赣,苏文,也就几个办事的随从。
高手们和江充等人遭遇,宣布自己是皇帝派来的御史,逮捕奸臣江充。
韩说是第一个反应的:你们是什么御史,有印信吗?
然后他听到了自己鲜血迸射的声音。韩说立毙当场。
江充等人立即拔剑反抗。江充没来得及跑,被抓住了。章赣在格斗中挨了一下,仓皇逃跑,苏文也跑掉了。
江充被押到刘据面前。
刘据脸色有些狰狞。
“江充,你个畜生!赵国被你搞乱还不嫌够,又来离间我们父子!”
一剑劈下,江充人头落地,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
那个告状的蒙古大夫也被捉住,绑到树上烧了。
也许刘据此时还有一个选择,就此收手,拎着江充的人头去见刘彻。
可是还是刚才那句话,信任危机。他怕去了就是送死。
开弓没有回头箭,不管事情会不会闹大,先壮大力量,把自己保护起来再说。
刘据先去找了卫子夫,他至少要知道老娘什么态度。
没想到卫子夫一句反对的话都没有,什么担心,忧虑,忠义,孝道…都没讲,卫子夫只是平静而坚定地表态,儿子,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尽管刘据已经37岁,在卫子夫这个母亲的眼里,他一直还是个孩子。但是在今天这个混乱的时刻,卫子夫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儿子长大了,长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刘彻也好,国家也好,后果也好,全都被卫子夫抛在脑后,她只想看着儿子去战斗。生存还是毁灭,老娘和你一起担当。
刘据把未央宫剩下的没有跟着刘彻去甘泉宫的卫士,长乐宫所有的卫士全部集合起来,打开武器库,临时给自己打造了一支队伍,以应对可能发生的武装冲突---虽然他不希望发展到这一步。若不是情非得已,谁愿意兵戎相见,谁愿意和亲爹兵戎相见。
刘据这一番调动闹出的动静很大,长安城议论纷纷。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开始,有人说太子造反了。而后一天之内,所有人都知道太子造反了。都不用政府宣布,长安城自动进入紧急状态。
几乎可以肯定这是有人故意制造对刘据不利的舆论,是谁不知道,但是一言不发的李广利绝对嫌疑最大。
章赣和苏文连滚带爬跑回甘泉宫。
陛下,出大事了!
怎么?
太子造反了!江充和韩说被太子杀了,我们两个是逃回来的!
太子?不可能,他一定是被江充逼急了,心里害怕才杀人。
刘彻毕竟是刘据亲爹,知子莫若父。
刘彻从身边找了一个人,去长安把刘据招来,问一问怎么回事。这个人史书中没记名字。
这是刘彻送给刘据一个解释的机会。
这位使者哆哆嗦嗦向长安城行去,他是真害怕。使者一路就在合计,这一桩棘手的差事怎么搞定。
使者在长安城外踟蹰不前,他不知道长安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怕太子真造反了,见了太子也把自己的小命搭上。
要命了要命了…使者想了一个晚上。
拼了!
使者没进长安城,原路返回了。
路上他一直在想见了刘彻该怎么表演。
使者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冲进甘泉宫面见刘彻。
太子…太子…真反了!
这个结果让刘彻听着很别扭。怎么可能呢,刘据也会造反?感觉就像孔夫子领兵去打仗,反身农奴把歌唱。
可是又由不得他不信,毕竟这是身边的人亲眼所见---虽然这家伙只看到了长安城门。
刘彻正在思考怎么应对,长安城那边又来人了,也是连滚带爬跑来的,这位是丞相刘屈髦的长史。
长史也说不得了太子造反了。
这就由不得刘彻不信了,三拨不同的人都说刘据反了,看来这个事已是既成事实。
这么危急的时刻,中国移动不知道干嘛去了,为什么不给这爷儿俩空降两部手机。
刘彻眼神发亮,身上的病不知道为什么也没了,彷佛一头懒散的雄狮忽然遇到一个对手,精神百倍。
刘彻问长史,城里都造反了,你还跑来做什么,丞相呢?
长史说,丞相没有接到陛下的命令,不敢有动作,所以让我来请示。
都造反了还不动!要他这个丞相干什么吃的。
刘彻紧急拟了一道诏书,让长史回长安知会刘屈髦,想办法把事情摆平。
这个动作相当于把刘据的事定性了,就是造反。
不过刘彻这封诏书内容似乎有值得商榷之处。
“捕斩反者,自有赏罚。以牛车为橹,毋接短兵,多杀伤士众!坚闭城门,毋令反者得出!”
橹就是盾牌。诏书中没有提到刘据的名字,只有反者二字。而且说尽量不要贴身肉搏,少伤人,不要让人跑出去。好像有字外含意。刘彻一贯标榜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他也是尽量这么做的,杀女儿杀外甥杀丞相,刘据已经被定性为造反了,造反者当诛。刘彻的意思好像是想保住刘据的命,但是又不好直说,所以提醒刘屈髦,不要伤害刘据。
谁知道,可能是我又望文生义,胡说八道了。
随即刘彻下令,回长安,同时火速命令附近各郡县,抽调兵力,驰援长安。
儿子长出息,会造反了,老子奉陪到底。
长安城内刘据也没闲着,继续增强自己的兵力。这个事情就是这样,刘据如果一个人战斗还好,只要一找外援,就感觉外援不够。未央宫和长乐宫的警卫队并没有多少人,刘据觉得太少,于是又把长安监狱里的犯人们都放出来了,分发兵器武装成军。犯人上战场是老传统了,也不足为奇。刘据还觉得不够。长安城内军队很多,首都戍卫队的南北大营,南军跟着刘彻出去了,北军还在;还有长水营和宣曲营,这两个地方驻扎的是匈奴骑兵,由投降过来的匈奴人组成,战力很强。
刘据派人去北军大营和长水宣曲营,假传圣旨,把这三支大军诳过来。只是没有虎符,很难讲能不能调动,刘据只希望这三支队伍的指挥官不要那么坚持原则。总之长安城所有能打仗的人,刘据都想掌握在自己手里,做就做到最大,此时的刘据绝对不愧为刘彻的儿子。
刘彻没有马上回城内,局势不明朗,长安很危险。他在城西的建章宫坐镇指挥。
刘据的人到了长水宣曲营,宣读圣旨,命令两营内所有军士全部归太子节制。
匈奴人在汉朝没什么发言权,他们虽然怀疑这道圣旨来路不明,但是也不太敢反驳,人家让干嘛就干嘛吧。
两营的指挥官正准备集结队伍时,从营门外冲进一个骑士。来人高喊道,圣旨是假的!不要听!
来人没有停马,经过刘据派来的人时,挥剑将其斩首。
此人是从建章宫奉命赶过来的,刘彻身边的侍郎,马通。
马通命令匈奴人不要轻举妄动,等待皇帝调遣。
北军大营指挥使任安(司马迁名篇《报任安书》的那个任安)也接到了刘据发来的假圣旨。
任安恭恭敬敬跪接圣旨,然后退回营里,关上营门,再也不出来了。
任安实在没有办法。
他如果帮刘据,那刘据败了怎么办?如果帮刘彻,即刻出兵把刘据抓住,那万一真如城里的传言,皇帝在甘泉宫出事了,后果更可怕,刘据肯定要杀他;再或者,爷儿俩今天闹矛盾,明天和好了呢?他作为一个外人,还是置身事外的好。皇帝发来命令就听皇帝的,皇帝没命令就静观其变。
任安想得不错,只是事情的结局,他的命运,他决定不了。
大军都调不来,刘据无奈之下,逼自己出了一个下策,也是唯一的对策:强行征兵。
强行把长安城各家各户的男丁都拉出来,让他们为自己冲锋陷阵。
刘据集结了数万人,等待刘彻的军队前来---或者是和谈的使者也说不定。
和谈的没来,军队来了。
丞相刘屈髦任最高指挥官,两个副手,侍郎马通,大鸿胪(之前叫大行令)商丘成。
两军在长乐宫门前接触了。
刘彻之前命令尽量少杀人,可是真打起来怎么顾得了这个,你不杀他他就杀你。
长安城血色弥漫,恍如人间地狱。
武装冲突一直持续了五天。刘据越来越处下风。刘屈髦的兵都是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刘据的士兵大部分都是平民,战力太弱,而且由于舆论导向的问题,几乎所有人都认定刘据造反了,所以刘据的人倒戈的特别多。
刘据决定逃跑,长安不能再待下去了。
刘据跑到南城门,南城门的执勤官叫田仁,他接到的命令是紧闭城门,不放任何人出城。
田仁知道城下喊话叫开门的这位就是太子刘据。田仁的想法和任安一样,让他在刘彻刘据父子之间作出选择,他不知道该怎么选。
田仁总觉得爷儿俩冰释前嫌的可能性很大,刘据依旧会做太子。他这时如果把刘据扣下的话,到时候刘据即位,他跑不了一死。
田仁也横一横心,开城门,放刘据跑了。
刘据有四个孩子,三男一女,女儿已经嫁人,长子刘进也已成家,刚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刘病已。刘进的母亲,也就是刘据的正室太子妃姓史,所以后世称刘进为史皇孙,同样的原因,刘据一般称卫太子,刘病己称皇曾孙。刘据其他两个儿子还小,没有成家,都跟着刘据逃出来了。
刘据父子三人向西逃跑,但是跑不出函谷关,于是在函谷关附近一个叫泉鸠里(在今河南灵宝县境内)的小村子躲了起来。
刘彻踏进了长安城。只不过五天时间,他已经不认识这个地方了。街上没有一丝生气,路上是血迹,墙上是血迹,路两边的排水沟都是凝固变成黑色的血液,苍蝇横飞,散发出难以忍受的臭味。还有人在处理尸体,为防止瘟疫,全拉到城外焚烧。
刘彻打了一辈子仗,但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战场。夏天的阳光很灿烂,刘彻感到头晕目眩。
旧的血迹未干,又添新血。刘彻开始杀人。
刘据的门客,全部灭三族;随从刘据造反,或者被胁迫随从的,全家流放敦煌。
刘屈髦本来想杀掉田仁。御史大夫暴胜之说,田仁是两千石部级高官,按规定要杀他必须找皇帝签字。刘屈髦没杀,报给刘彻了。刘彻大怒,派专人责问暴胜之,田仁私纵反者逃跑,罪大恶极,丞相杀他是依法行事,你为什么插手!
暴胜之惊恐之下,自杀身亡,他是被刘彻吓死的。
田仁被杀了,腰斩。
北军指挥使任安,观望战局,首鼠两端,有二心,杀!
任安随同田仁一起被腰斩。
皇后卫子夫,纵子作乱,废。
从她支持刘据起兵那一刻起,卫子夫就知道有这一天。
卫子夫自杀了。
曾经叱咤一时的卫氏家族灰飞烟灭。
刘据留在长安的家人,包括几个妻妾、女儿一家、长子史皇孙刘进一家,全部被收进监狱,等待判决,其中包括尚在襁褓中的皇曾孙刘病己。
长安大牢的典狱长叫邴吉,虽然他没参与刘据一事,但是他坚持认为刘据是无辜的,他想为刘据保住一丝香火,于是私自做主,把刘病己转移到比较干净的单人牢房,养起来了。
许多年后刘病己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刘询;再后来许多年,大汉帝国的宗庙里多了一个牌位,汉中宗孝宣皇帝刘询。简称汉宣帝。这是后话了,到时会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