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科幻明日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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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9章:封禁

大雨倾泻,闪电在厚重的乌云间跳跃,暗色清晨,穹顶低压。

雨水清洗着地表,积水横流。

巨型Ⅵ一层的空顶广场,对尸块的清洗工作正在进行。这一次耗去了比以往更长的时间,清道夫喘着粗气加快工作,环绕的屏蔽层上面打着橙色的禁止靠近标识。时间分秒跳动,先知评判系统检测到区域精神压力大规模上升,信息上报,汇总的结果震惊了管理者,A-2003号紧急预案启动。整个楼层空间轰然作响,防爆门一层层落下,电梯井转入敌战状态,通信阻断开始。整编制的警卫混同无人机,在巨型Ⅵ外面布置防线,之后分队进建筑内部。

房间墙壁上,隐藏的电子窗突然打开,温度、空气值、情绪压力,各种数据值得实时监控值,显示在屏幕上。

安全撤离行动开始,上等公民,以及可以免疫特定意识污染的个人,被护送走出巨型建筑。

空荡荡的楼层里,人的气息不断沉寂,恐怖在狰狞嘶吼。

宿舍F042424,许门维持着睡觉的姿势,清醒着。下铺是摩尔根,对面是千寻,天野城与蒂娜分别独占一个床架。他们三个人也都清醒着。没有人说话,没有多余的动作,沉闷暗哑的冲击声穿透防爆门在室内一层层震荡。

电子窗开始播放学园的实时影像,免于封禁的公民的日常,他们的工作,他们的笑。

电子窗上,精神色质仍然在缓慢上升。

没过很久,隐藏房顶的金属喷头开始投放致幻剂。

天野城豁然而起,摇摇晃晃的身躯向着蒂娜走去,呯呯两声枪响,子弹穿入胸口和眉心。

呯!呯!呯!

接着三声枪响。

天野城昏倒地上,药效发作。

……

是一瞬?还是恒久?在鲜血蒸腾的死寂的恍惚中,第二意识速度断断续续运转着,许门喘息着,竭尽全力又像是无物无用,就这样恍惚着。右腿中弹,一种冰凉顺着血液的流失渐渐渗透全身,很冷。

呯!久远的时空煎熬之后,是第六声枪响。

许门从上铺滚落。

蓦地,蒂娜伸出双臂,接住。透亮的银白的长发在微微发光,厚实的白色上衣贴合温暖,织物密实的经纬线被他的手指紧紧攥着。许门用力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只是本能的抓紧她。

蒂娜抱起许门,走过鲜血漫延的地板,在她的床架站定。许门平躺在床铺上,受伤的部位受压,致幻剂麻醉的神经没有痛感。蒂娜开始临时手术,子弹取出,受伤部位包紧,解毒剂注入。渐渐地,身体恢复了知觉。

呼吸,深深地呼吸。

朦胧恍惚的视线里,只有来自她身体的斑驳的光晕。

许门挣扎着起身,但只是挣扎,于是将眼神投向蒂娜。两个人无声的注视片刻,蒂娜最终动手,扶他起来,上身倚着墙壁。

血色浸染了宿舍,眼睛刺痛避过。却见到血液凝结出黑紫的斑痕,就在她白皙光洁的额头。那个留给她的弹孔,许门伸手,探过去。蒂娜的瞳孔瞬间睁大,但没有躲开,于是那手指便落上去了。

“蒂娜……”

“为什么……你要战斗……”

墙壁的电子窗上,精神色质在缓慢下降。再没有人开口。

全副武装的作战队快速行进,目的地赶到,蹲守,突破预备,3、2、1,防暴装甲升起,后面是挂着门牌的普通房门,扫描房门类型,开始脱锁。就在这时候,滋滋!电浆炸弹爆炸,跳跃的电光混杂着衣物灼烧的臭味,士兵们身体抽搐着倒下。

房门从里面打开,水晶鞋敲击着地面,蒂娜一步步走出来。因为封禁而空旷的走廊里,回旋的风让银色的长发几丝飘动,她就这样走向电梯井,整个人随之完全隐形。

房间里,许门斜靠着床铺,静静凝视着那道银色身影,那银色的光,还有那光的消失。

所有的都已经远去。

生死边缘时候身体的损伤,记录在左手的所剩无几的生命,封禁解除之后的新的命运轨迹,拯救世界的梦想,自我救赎的公正……全部都远去了。

只剩下等待。

就在等待中,被戴上手铐,被抬离曾经的庇护所,被送往医护中心……

淋漓细密的雨线遮笼天地,就在窗户隔绝的外面。

这里。

“那就和你的家属谈谈吧,因为到现在,你一句话都没说!就快到中午了!”

许门听到历史官这样说着。

就在这时,医护室的门突然打开,千寻站在门口,胸口剧烈起伏。在看到许门的一瞬间,猛地跑过去,扑在他怀里,肩膀耸动,无声地哭起来。

“……对不起啊!”

终于,许门说了这句,却不知道是什么。

……

阴郁色,雨,雨雾,伞,鞋底溅起的水花。这里是丰原街,靠近学园核心的一个商业街区。橱窗爬满了湿气,远处的六幢巨型建筑凝固在一层微亮的水幕里,街道对面的那对打散的夫妇向还在向店里凝望,张海柱收回远眺的目光。

手里的青花瓷杯已经擦拭得很干净,他轻轻放回吧台,整套杯具就整理好了。手掌插回白色的围裙里,微微挺直了腰,休息一下。湿冷的天气,让生意突然好了很多,看着忙来忙去的店员们,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微不可察。

“欢迎光临!”

“请里面坐!”

这里是一家咖啡店,门口放置的小黑板上,划着几行粉笔字:终点站,10:00am-10:00pm,咖啡很好。午饭的时间快到了,客人慢慢少了下来,闲暇的店员有时间可以聊天了。

“今晚要加班的吧?你不在的话,我们可要忙坏了!”一个女孩子说。

“那就忙吧。”另一个女孩子说。

“什么!这么理直气壮!什么意思啊!”

“意思是说,我和店长都不在,你可以试着让自己更有用一点。”

“哎呀!小黄今天又逃班了,小黄又要觍着脸道歉了,还会说最喜欢夏绿蒂了什么的!”

“你敢再说一遍吗,乐宝?”夏绿蒂轻轻握拳,发力的瞬间,肩膀陡然膨胀了一圈。乐宝笑嘻嘻地举手投降,围着夏绿蒂跳来跳去。

左长同冷着眼,视线扫过聊天的两个,端着咖啡向另一桌客人走去。她们赶紧住口不说,站得笔直。

叮,门边的风铃清脆作响,店门拉开,一对中年夫妇走进来,他们等待店员赶到近前,然后问道:“请问,夏绿蒂?科黛小姐在这里吗?”

“夏绿蒂,给我过来!”左长同冷冷说道。

夏绿蒂走到那对夫妇面前,嘴角扯起一个僵硬的笑容,问道:“我是夏绿蒂?科黛,有何贵干?”

“律师建议我们找你谈谈,有些打扰了!”中年男人说道。

“门在那边,走得时候记得关门。”夏绿蒂说。

“抱歉,忘了介绍,萨特?摩尔根是我们的孩子!”摩尔根先生说。

二层有店员们的休息室,夏绿蒂把两杯水放到摩尔根夫妇面前。这个房间的大件物件是一张床,一个茶几,和一个衣柜,是一个单间。乐宝和张海柱也到了。

“嗯……请原谅,我和他的母亲,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情去转述这件事情。就在刚才,我们接到学院的通知,在突然的集体潜意识污染事件里,萨特他,不幸遇难。”

摩尔根先生暂停了下。

“我从那孩子的公开言论里看到,他与科黛小姐非常亲密。恋人是受到舆论与法律承认的一种关系,因此,我期望与科黛小姐签订一份协议,里面会规定,科黛小姐以后不会在公众场合发表对萨特的任何正面的或者负面的看法。”

摩尔根先生将纸质协议放到茶几上。那上面还摆着一个相架,里面有店员们的合影,被捉弄的摩尔根笑得很尴尬。

呯!夏绿蒂双手砸向桌子。

“他是什么?你们又是什么?!”她压抑着愤怒。

摩尔根夫妇彼此以目光无声地交流,下意识地调整着显得局促的身体。

“请相信,我们出自受到良好教育的家庭!一些真实的情况,你们可能不会感同身受!”摩尔根先生斟酌着用词,“从法律上讲,孩子的义务是在父母老去的时候,赡养老人。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很多年来对他的父母没有任何经济付出,也没有任何情感付出,这个孩子……无论从法律上还是情感上,实际上已经消失了。”

“我们不想承受周围邻居以及同事们可能的议论,也承受不了,家庭和生活,是单薄而易碎的。你们将来也会组成家庭,期望能理解,一对普通夫妇的担忧与祈求吧!”

他们想继续维持体面的生活,在日复一日的困守中消磨的,谨小慎微的生活。

……

“第一颗子弹射中了蒂娜的心脏,第二颗子弹射中了她的眉心。第三颗子弹击中摩尔根,第四颗子弹射中了你,第五个子弹射向千寻,没有击中。天野城随后晕倒,蒂娜捡起地上的手枪,对着他打出了最后一颗子弹,天野城牺牲。”

“很抱歉!摩尔根去世了!”历史官说道。

理想,信念,生命,一切都破碎了。

“可以直接取出那段时间的程式记忆,你同意吗?”历史官端正地坐在床边,双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身上的灰色制服既不显得太新,也不会太旧,头发和面孔都非常干净。

“口头叙述吧。”许门说。

公安系统拥有的审问公民的权力,在城市里已经废除了。“审问”的法律内涵改为“交谈”,整体功能由城市新建立的历史系统接管,记录员就是该系统的底层行政人员。记录员启动谈话仪式,并由记录仪转为数据永久储存。记录仪连通先知评判系统,交谈过程中的激烈或是隐秘的情绪、谎言,都会被标识,并最终决定这份记录的法律价值。

“这里是第5级交谈现场,你的女朋友可以呆在你身边,但中途插话会让记录暂定。”历史官说。

千寻坐在靠窗的位置。外面世界遗漏的光,照亮她,淡粉的长发,彩色的衣裙,照亮整个房间。许门望过去的时候,她也向着这边看过来。

是什么样的表情与面容啊,他们。

“这一次,就从你们初次见面的时候说起吧!”记录员说。

“那是在3年前,也就是新元3011年,因为追随团解散等一系列的事情,我主动申请进入F级宿舍,见到了千寻。”

“摩尔根是在我之后,大概半年时间,搬到F042424,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说只是暂时住在这里,还说有梦想的公民都该有一段痛苦的磨难。他不是典型的城市公民,他的情感表达非常炽烈,我不会讨厌他……”

千寻一个人静静听着,单薄而易碎的生命和生活,在她不知道的时间,都发生了些什么。有过自己的饥饿,自己的恐惧,追寻食物的故事,怯懦逃避的故事,5年时间,10年的时间,直到与活过的时间等高。

整个谈话将近2个小时。

历史官站起身:“注意休息!虽然经过整体治疗,但枪伤和感冒还是不一样的!”

许门移动双腿放到地上,说道:“很怪异的一件事情。被人伤害,被人救治。怪异的不是这种对立,怪异的是,两者都是工作,在城市里,杀死一个人和救治一个人,价值是相等的,因为它们都是工作,也只是工作。”

“许先生,这句话也是会谈的一部分。”历史官说。

“这是你的工作,我明白。”许门说。

送走历史官,千寻扶着许门的手臂,走到医护分部的门口,“就到这里吧!”许门说。站定了,细碎的雨沫随着风飘进来,很凉。

浸湿的林荫道,三三两两的行人,起伏的草地与小花,漫不经心的事物划过眼前,也不知道是多少时间。

千寻突然走前几步,伸出白皙透明的手掌,那雨水就落在掌心里。

“呐,你是怎么看我的呢?”她说,声音淡淡的。

“一个女孩,很神秘,很漂亮。”许门说。

“就这些?”她说。

雨线错落淋漓,那湿润的光,是颗颗滑落的时间,珠碎有声。

“……嗯,还有,很多!都是些鲜亮的好闻的存在,让人喜欢!”他说。放弃了一切,孤身前行,于是只剩下一颗心,那颗心是不可以说谎的。

千寻倏然转身,光忙绽放。

许门怔住,心在剧烈颤抖。

这不是分别的样子。他对自己说,该怎么办呢,该说什么。做什么。怎么办。

他握紧手臂上的时间机器。

可是,今天就是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