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元3014年8月28日,周日上午,晴。
一列列整齐的货架停靠在明亮光洁的展厅里,上面摆满了货物。服装,食品,电器,箱包,玩具,精致的报价牌刻着清晰的标价,只要支付金钱,就可以得到物品的所有权,现在,它就在你手里。除去商品的基本功用,购物活动本身拥有一种魔力,让部分人痴迷于购物,那就是掌控欲。对所有物完全的掌控,完全的所有、支配,就是这种魔力。
从商品的海洋里走出来,人们的目光被吸引到一个更明亮的地方,那里是一个发光的小型珍珠舞台,上面的舞者是特别的,男性与女性的躯体没有衣物覆盖,没有彩绘涂料,只有一层贴在脸上的面具。评论家说,这种舞蹈很好的体现了人类进化过程中,人性微光在野兽时空背景之下的思考与挣扎。
这里是一个普通的超级市场,位于学园餐饮大厦的地下。在这里,每个人对自己的身价都会有清醒的认识,哪些货物是你可以触摸的,哪些是你需要仰望的,是上流的一等公民,还是下流的5等公民。你的心里感觉到的可能是自卑、绝望,或者是兴奋、对未来的期待与誓愿,或者是对已经掌控一切的权力的证明。
这时候,一个男人急匆匆的踏上舞台,舞者们下意识的让开陌生男子的前进路线,其中一名舞者慢了几秒钟,几秒钟之后,全场惊呼:附在脸上的精致的面具被人剥落,露出一张美丽而接近于透明得女人的脸孔。她慌张而无助地看着周围商场的顾客,然后双臂紧紧抱着自己蹲在舞台上蜷缩起来。那名陌生的男子已经从舞台的另一端走下去,急匆匆地走远了。工作人员从后台赶来为她围上毯子,带回场下。表演临时休场。
千寻……千寻……千寻……
在恍若没有尽头的地狱的黑暗里,她一遍遍念着自己的名字,因为除此之外,再没有可以依靠的人。她一遍遍念着自己的名字,一遍遍告诉自己。
没事的……没事的……
逼仄的混凝土建筑群,遮挡阳光的背后阴影错杂,从狭窄的弄堂里走出一些人,慢慢聚到一起。他们中有服务员,工程师,会计,文员,都在学园里工作。摩尔根用自己的双手在脸上重重搓了搓,呼出一口气,然后疲倦地喊道:“都决定好了吗,下一趟车去领袖基地?”
“坐车经过废区的时候,真的不会有危险吧?”一个人问。
“废区只剩下一些拾荒者,有武器的人都到城市附近,白天是安全的,我知道。”另一人说。
“还有其他的危险吗?”又有人说。
“去了那边就有工作吗?”其他的声音。
沉重的生活压力和没有希望的职业生涯,这是绝大多普通公民必须面对的现实。如果你学不会自嘲自乐,如果你承受不了清醒的压力,那就只好逃离。
“总比呆在办公室里好,不是吗……”
“这样也好,不需要去面对周围人与社会的价值期望,被没有希望的希望折磨……”
“听说那边还没有出现长生不死的人,应该比这里好很多……”
“重要的技术都在我们的脑袋里,到那边有其他的移民帮忙,应该可以安顿下来……”
“需要带些什么东西,食物吗……”
程式记忆不仅伤害人的大脑,还伤害到人的灵魂,它让人清醒的意识到自己只是知识的载体,只是一个工具,一个世界的过客。在这个时代,在埃索人叛逃之后,机器人并没有因为其卓越的有用性而主导人类世界,人本身也是一种廉价的机器。是否廉价?是否高效?工厂主通常使用这两条标准去评判工具的价值。机器人和人一样,都是工具,不会被特殊对待。
摩尔根竭力爬上坍塌的砖墙,挺直身体,大声呼喊:
“没有时间了!还有时间吗!没有根基的出生,尽早证明自身有用性的决定,不得不去使用的程式记忆,最后成为城市的底层工人,我们啊,比机器都廉价!被程式记忆伤害的身体和灵魂,注定被城市淘汰的恐惧,这份被奴役的此生命运,要到哪里得到解脱呢?”
“我们!没有时间……”
人们慢慢聚集到正在高喊的引路人的附近,就在这时,一队人快步冲进了会场,高台上的摩尔根被好几只手拉扯到地面,而后“啪”地耳光落在脸上,“拐走我的兄弟!你怎么敢!畜生!”很多的人不理解这种逃离行为,血缘的亲属们来了,要把迷途的家庭成员亲手抓回去,摩尔根这个引路人就该送去监狱。但这并不是非法的偷渡,国界早已经消失。小数的人出走,更多、更多的人类婴儿在城市被诞下。
呼喝!人群裹挟着冲进去,争执着,开始厮打……
大片的光刺进了夏木的眼睛,它们从高空折射下来,来源于繁华商业街矗立的一幢幢现代大厦。路面像晶石一样整洁光滑,来来往往的人群在他周围穿过,他们的穿着时尚得体,举止气度大方。夏木感到压抑,他的身材并不高大,长期营养缺失引起了失衡的瘦削,还有那条皱巴巴的学生领带,异样的人,吸引了很多异样的目光。
我为什么要到这里?为什么不在本该待的地方?
那两台无人机还在身后尾随着,从他离开学园的那刻起。是监视,还是防备,什么理由,从何时开始。算了,不想了,一切都不重要了。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前方。
前方出现一个人。一个灰色的瘦削的男人,很特别,像是个陌生的锯齿,不属于这个世界。那男人身上唯一的亮光,是一只电子宠物,很漂亮,正趴在他的上衣口袋里,向外看着。“你好,我叫许门。”那个人说道。
又是为什么呢,一个陌生人,在向我打着招呼。
沉默片刻,夏木向着那个叫许门的男人,这样说道:“哎,你……熟悉这个城市吗?”
“只有一点。”许门说。
来来往往光影人群的街道里,两个人在恍惚中看着彼此。
“是这样啊……不过,可以遇到某个人,也就是神明的安慰了!一起说再见,可以吗!”夏木高兴地说着。
“不急,也许还有时间。”许门走进几步,“我刚从学校里出来,你是想去哪个地方吗?那也许是个很有意义的地方。”
“市图书馆?歌剧院?议会?太空港?纪元博物馆?”夏木的大脑活跃起来,“旅行就像是一场恋爱,你需要知道对方的全部的念想,全然的理解才可以相恋!第一块底砖的故事,施工队的故事,建设之初的决议,第一位客人……呐,你可以做这样的导游吗?”
“我差太远了!那么,动物园呢?”许门提议道。
“有那种来自异世界的神奇宝贝吗?”夏木问。
“没有!”许门说。
“你又在骗我了!它们不可以进行清晰的思考,它们很可怜。我大概知道,我想看到的是人的故事,我想贴近触摸的,也是人的气息。当然,眼前总是有这么多人,哎,天呐,我在想什么……”夏木将手举到眼前,怔怔看着,“可能……忘掉了一些事情,某个人。当有一天魔法散去,一切都来不及……”
如果没有牵挂,如果这只手,空荡荡的。
许门再次走进几步,裁剪掉彼此之间的距离。他向着夏木伸出自己的左手,在那上面,时间机器贴近皮肤生长,生命剩余数字不停跳动不停减少,速度快过心跳。还有4天时间。
“为什么来不及呢?”许门问。
夏木一怔,缓缓伸出左手,与那男人的手握到一起,“我太累了。”他低头,看着那剩余的9个月生命,“我想,你是能明白的。累到不想呼吸,想要一场永远的沉睡。”
“我倒是想过休息的方法,不只是躺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睡觉。”许门轻轻抿起嘴角,“还可以走到几个同类中间。呼吸,倾听。漫不经心。闲言碎语。”
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说出遗言,一起去实现吧。
夏木笑起来。在这样的人生境地,他们之间是相似的。
“好吧!我带你去!”许门耸耸肩。
像是相互理解的朋友,一对濒死的鸟,涸泽的鱼。
坚硬、冰冷,高层建筑物的外壳之间,隐形的空气在呼啸穿行。公寓酒店,写字楼,商业街,购物中心,餐厅,酒吧,停车场,这些单薄的人类的创造物,在大地上被复制重复无数次,一个世界就诞生了,在这个最好的时代。
“去哪儿是个问题,这个时候就需要思考了。”许门认真说着,“生产,消费,维修,表演,城市中的人们在几个房间里忙着转圈。人们习惯在舞台上彻底放松,展现自己,那里有很多人,会很热闹,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你想去吗!”
“好……可是我不敢走进里面去看看。”夏木说道,“不过我们的身价,在入口处也会被拦下来。”
“附近有个公园,免费的!”许门做出决定。头顶的天空上,轰隆隆几声雷响,明亮的雨线刷地落下来,整个世界就淋湿了。雨水落在站台、路面、行人身上,打碎飞溅的珠沫笼罩了厚厚一层。可是太阳还在,没有云,这是场夏日的光雨。
两个人在街道上跑起来,公共交通站台就在前面。
“喂!为什么找我!”夏木边跑边喊道。
“你住在巨型Ⅵ!我见过你!”许门喊道。
“更重要的是!我开始找一些与我结构匹配的人!KC专业的特长!”
城市大巴到站,雨停了。
随着很多乘客的,走上去,启程,整个车倏地开始移动。那种速度是异常的,当你走得比别人快,当别人被远远被抛在后面。就在这里,站在这里,眼见着,命运洪流翻滚向前,一些人前进,一些人落后,一些人活着,一些人死了,一些人笑着,一些人悲伤,出生与湮灭,光辉与卑劣……是异常的,这场短暂的奇幻之旅。
目的地到了,一座精致的广场公园。
一块块绿地,柔和的绿色点缀着色彩缤纷的花,长椅静坐,旅人静坐,生命的年轮胖瘦高矮,当一切在偶然间静止下来,他们都成了树。孩子们在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最受欢迎的男孩与女孩会分别扮演王子与公主,还有孩子扮演士兵和盗匪,还有一个孩子站在最外面担当裁判,负责维护游戏规则并打分。他们俨然已经是大人了。个体的有用性,成年后在城市系统中的地位,在童年阶段已经做出命定的安排。在某个时候,王子突然将眼前的一个小个子士兵推倒,孩子们乱作一团,公主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就是在一瞬间,陌生的恐惧在灵魂尖叫。
怔住,凝固。
十几年的欺骗与伪装簌簌剥落,呼吸静止。
你至今一无所有你就要死了你什么做不了做什么哪怕出卖灵魂只求换来这灰色与渐冻中的生命再次发光这灰色与渐冻中的生命去做什么!
夏木怔住了,眼前这个陌生的朋友,这个带着他观察世界的人,奇异的人,为什么现在反而独自哭了?
恍然间,他伸手将这个男人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