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因为大年初一的缘故,江面上来往的船只并不多,偶尔有一两艘小火轮驶过。金雪珠看着沉思中的陈烨,道:“李先生有什么打算?”
陈烨道:“打算?我可以有什么打算?”
金雪珠道:“李先生有兴趣和我们一起到南洋吗?”
陈烨摇摇头道:“这里有我的米行,还有我的兄弟。”
金雪珠皱了皱眉头道:“可是现在的广州兵荒马乱,况且日本人是不会放过李先生你的,请李先生三思。”
陈烨看着金雪珠道:“我有选择吗?即使我走了,你认为日本人就会放过我安华大米行的兄弟们吗?”
金雪珠道:“这一点李先生倒不必多虑,林师爷早已想到了,昨夜在你行动的时候他就已派人去福华坊将你的兄弟们都请到了金家公馆,你放心,我父亲一定会善待你的兄弟们的,保证日本人不会伤害他们一根头发。”
陈烨点点头,“谢谢,你们设想得十分周全,可是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变化,谁又能保证什么呢!”
金雪珠叹了口气,道:“好吧!李先生你绝非等闲之辈,我知道你有你的想法,我也不会勉强你的,稍后我会派人将李先生送回广州城,在这里容我再一次多谢李先生出手相助,虽然你我只是萍水相逢,但李先生这个朋友我金雪珠是交定的了,但愿日后有缘再见。”
陈烨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道:“一定会的。”
金雪珠又道:“回到广州城后李先生最好先去会会林师爷,他会带你到金家找你的朋友,而且林师爷足智多谋,对李先生一定会有帮助。”
陈烨点点头道:“金小姐费心了。”
早饭后,小年从货船上放下了一艘小舟,载着陈烨来到一艘小火轮,船老大显然也是金家的人,小年对船老大低声嘱咐了几句,船老大顿时心领神会,驾着小火轮突突突地往广州城的方向驶去。
夕阳西下,照着宽阔的江面,船老大驾着小火轮将陈烨直接送到林梓方的乌蓬船。陈烨跳上乌蓬船,挥手向船老大道别,江水拍打着乌蓬船,乌蓬船微微地荡漾着就像个小摇篮,每到黄昏,陈烨就会想到故乡,可是故乡在哪里?陈烨看着天的尽头,一眼望不到边,只有红红的太阳和渐渐远去了的小火轮。游子是没有故乡的,更何况是像他这样不知今生何世的游子?
陈烨揭开帘子走进船舱,他想不到林梓方会醉成那个样子,船舱里酒香扑面,那个爱呤诗的雅士早已醉倒在船舱里,醉得一塌糊涂,他怀里仍然抱着那个酒坛子,右手在胡乱地挥舞着,嘴里咕哝着李白的诗句: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陈烨有时候也想大醉一场,但他更明白自己醉不起,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逃避并不是最好的办法。
陈烨在桌边坐下来,仔细地打量着林梓方,一夜之间,这个爱干净的男人似乎苍老了许多,嘴角和下巴长出了胡茬,眉角眼梢也失去了往日的神彩。陈烨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然后他就站起来去烧水,水烧开后他先泡了一壶茶,然后找出一条毛巾在热水里浸泡了一会儿,拧干后为林梓方擦了擦脸,林梓方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看陈烨,急促地呼吸着,“他们走了?”林梓方问。“他们走了。”陈烨回答。
“走了好,走了好。”林梓方自言自语,然后一转头,合上眼睛慢慢地睡了。陈烨走出船舱,解开绑着乌蓬船的缆绳,任凭小船在江水里漂着,自己回到船舱里慢慢地喝茶。
林梓方这一睡就睡到了夜半,他终于酒醒了,忽地坐起,看着身边的陈烨,道:“什么时候了?”“三更了。”陈烨道。
林梓方站起来走出船舱,看了看天上的星星,然后蹲下身掬水洗了洗脸,转身走进船舱一把拿起桌子上的茶壶,杯了也不要,咕嘟咕嘟地灌了半壶茶,用袖子一擦嘴巴道:“我渴得厉害。”他终于有了点精神,在陈烨的对面坐下道:“你为什么不走?”
陈烨淡淡道:“我喜欢广州。”
林梓方道:“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来,为了什么?”
陈烨看着林梓方道:“为什么?”
林梓方点点头道:“这里有什么好?有什么值得你留在这里?”
陈烨道:“你呢?有什么值得你在金八爷的身边为他卖命了那么多年?以你的才华,本不应该在一个暴发户的身边当一个小小的师爷。”
林梓方转头透过船舱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忽然不说话了。
陈烨又道:“像你这样的人,今天本不应当喝得那样醉,除非一个原因,因为金大小姐走了,你可能永远也见不到她了,即使有天或者再相逢,她也早已嫁作他人妇了。”
林梓方转头看着陈烨,“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嚼舌头?”
陈烨笑了,“我终于明白你这么大的年纪为什么还不娶个妻子,只因你心里喜欢上了一个人。你情愿为她做任何事,这就是你为什么一直留在金家的原因。”
林梓方叹了口气,道:“夜了,你走吧!”
陈烨又笑了笑,道:“我早想走了,只是看到你醉成那个样子,恐怕醉死了也没人知道,所以多留了一会儿而已,既然你现在没事了,我当然会走的。”
林梓方道:“这里没人会留你。”
“当然。”陈烨道:“我也不是铁人,我也要睡觉,所以,再见。”他说完站了起来。
林梓方看着陈烨,忽然道:“你就这样走?”
陈烨道:“我不这样走,那你要我怎样走?”
林梓方道:“通缉你的画像早已贴满了广州城的大街小巷,恐怕到不了明天,你的人头已挂在广州城的城楼上了。”
“哦?”陈烨道:“如果真的这样,劳烦老兄你清明和重阳带上你的好酒到城楼下和我小酌几杯。”
林梓方道:“你坐下。”说完拉开小方桌下的暗格,端出一个小箱子,箱子里面全是易容的物品,假胡子、假发、人皮面具甚至假牙,无不应有尽有。
“你这小船里的玩意儿可真不少。”陈烨看着他的那个小箱子道。
“我这个人没有什么真本领,只好学一些旁门左道的东西,可惜你不会日语,否则我帮你打扮成一个日本浪人,那就好办多了。”
林梓方说完拿起一把小刷子,待陈烨把脸洗干净后,在陈烨的脸和脖子还有双手涂上一层薄薄的橄榄油,这种橄榄油很快就挥发了,陈烨原本还算白晰的肤色转眼就变成了古铜色,还略带一点沧桑的气质,看上去更有男子汉的气概。
林梓方端详着陈烨的容貌,“你长得实在太棱角分明,身材又高大,我只好把你打扮成一个渔夫,所以你以后说话举止别太斯文。”
陈烨笑笑,“我从来就不是一个斯文人。”
林梓方又在陈烨的唇上和下巴粘上一层胡茬,“我涂在你脸上的橄榄油和这些胡茬都是洗不掉的,你大可以放心,日后如果要回复本来的样子,你可以来找我。”
镜子中的陈烨就像变了一个人,一下子苍老了十多岁,但更显得成熟稳重,陈烨对这副样子还算是满意的,点点头道:“谢谢。”他站起来,从袖子里掏出那柄削铁如泥的小刀放到桌子上道:“这刀子还你,的确是一把好刀。”
林梓方道:“胭脂送美人,宝刀赠英雄,这刀子就送你了。”
陈烨叹了口气,“刀枪从来就是不祥之物,它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就应当物归原主了。”
林梓方也叹了口气,“你说得对,如果有一天世上再没有了刀枪,大家都不必兵戎相见,那该多好。”
陈烨笑笑,“你大概还没有清醒,继续睡吧!”说完挥挥手,走出船舱,拿起长蒿将船撑回到码头,人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因为昨夜的一场激战,广州城早已全城戒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更有一队一队的摩托兵开着三轮摩托,风驰电掣地在大街上来回巡逻,只是这一切都阻挡不了陈烨的脚步,陈烨风一般地在骑楼屋脊上跑过,无声无息地回到了福华坊。
教堂里早已漆黑一团,陈烨在心里暗暗感谢金八爷和林梓方,幸亏他们早一步把徐金年等人接走了,否则他们将因为自己而不明不白地置身于险境。
陈烨从窗口爬进住所,住所早就被人搜了一遍,只是陈烨的住所里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除几件大衣和几块银元外,别的东西都在,陈烨在被弄得凌乱不堪的床上躺下来,回想起这两天来发生的事情,就好像是一场梦。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但转眼间已经物是人非了。
陈烨正想闭上眼睛小憩一会儿,楼下忽然传来了脚步声,他急忙从床上坐起来倾听,脚步声很整齐,转眼已经冲上了楼房。门外传来青木纪郎的话音,“李宝晴,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已经被包围了,出来吧!你逃不掉的了。”
陈烨皱起了眉头,青木纪郎又在门外道:“我知道你们中国人的想法,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很聪明,你认为我们已经搜查过你的住所,就不会再搜查第二次。你明白这个道理,但偏偏我也明白。”
陈烨无声无息地走到窗口,向下望去,楼下果然已经包围了数十名装备精良的日军,他只有摇头苦笑。
住所的门被一脚踹开,枪声响起,陈烨已经翻身从窗口跃了下去。楼下的日军还没反应过来,陈烨已经几个起落跃到了对面的屋脊,青木纪郎跑到窗口看着陈烨在他的重重包围下全身而退,瞬间呆住了。
陈烨越过屋脊,跃下后巷,黑暗中,巷子的屋檐下站着一个人,常常为陈烨理发的湖北理发师傅老常,他向陈烨招了招手低声道:“李先生?”
陈烨道:“常大哥?”
老常从屋檐下走出来,道:“我刚才听到车声,知道日本人又来了,想通知你,但来不及了。”
陈烨感激地笑笑,“没关系,你有心了。”
老常走近陈烨,黑暗中看清楚了陈烨的面容,吃惊地张大了嘴巴,道:“你不是李先生?”
陈烨点点头道:“是我,只是易了容而已。”
老常“哦”了声,指了指巷子两边的出口,道:“这两边都有日本兵,不能走,我带你走个安全的地方。”
陈烨看着老常笑笑道:“不必了,他们阻拦不了我的,但我还是非常感激你。”
老常道:“不瞒你说,因为兵荒马乱,为了保命,我在自家的厨房挖了个地道,我带你走那里最安全不过了。”
陈烨道:“谢谢你了,这些房子也许在你们眼里有点高,但对我来说和平地没有什么区别。”说完拍了拍老常的肩膀道:“保重。”然后转身准备跃上另一道屋脊,但忽然一把匕首已经插进了他的腰间。
陈烨看着腰间直没至柄的匕首,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他看着老常,老常的双手哆嗦着,脸上的神色变了,道:“李先生,对不起,日本人逼我这样做的,他们要我时刻盯着你的住所,一有动静就向他们报告,我的家人都在他们手里。”
陈烨深深地吸了口气,血从他的腰间流下来,伤口在痛,但他的心更痛,他看着老常,道:“我不怪你。”
巷子两边已经传来了日军的吆喝,陈烨咬着牙关,奋力向屋脊上跃上,巷子里只留下呆若木鸡的老常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青木纪郎带着一帮日军追到了巷子里,老常仍然站在那里身子微微地哆嗦着,青木纪郎看着老常魂不守舍的样子,用手枪敲了敲老常的脑袋,“人呢?”
老常许久才从嘴里吐出两个字,“走了。”
“走了?”青木纪郎脸色铁青。
老常指了指地上的血迹,道:“我已经用刀子插中他的要害,但他还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