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尽处,是一扇小小的门;穿门东望出去,只是一片渺渺茫茫的天与海,几点树梢,或一角山岩,随你看的人所立的角度方位的变移,或有会显现一下,随即隐去,到了这狭狭的门外,山路就没有了。没有路,便怎么办呢?你且莫急,小门外的百丈谷中,就是灵源洞底了;平路虽则没有,绝高绝狭的下坡石级,自然是有的。下了这一条深深的石级,回头来一看高处,又是何等耐人寻味的一幅风景!石级的狭路,看过去像是一条蛇的肚皮,回环曲屈,夹盘在绿的树,赭黑色的岩石的中间。在这层层阴暗的石树高头,把眼睛再抬高几分,就是光明浩荡的一线长天了,你说这景致,还不够人寻味么?
下了石级,我们已经到了灵源洞底了,虽说是洞,但实际却不过是一间天然的石屋。平坦的底,周围有五六丈方广,当然是一块整块的岩石。而在这底的周围、中部,以及莫名其妙的角落里,都有很深的绝涧,包围在那里。下石级处,就是一条数丈深的石涧,不过在这石涧上面,却又架着有一块自然的石桥。站在这石桥上,朝西面的桥下石壁一看,就看得见朱夫子写而刻石的那一个绝大的寿字,起码总要比我们人高两倍、宽一倍的那一个寿字。
洞的最宽广处,上面并没有盖,所以只是一区三面有绝壁、前面是深坑的深窝。岩石,岩石,再是岩石;方的,圆的,大的,小的,像一个人的,像一块屏风的,像不知什么的,重重叠叠,整整斜斜;最新式的立体建筑师,叠不到这样的适如其所,《挑滑车》的舞台布景画,也画不到这样的伟大;总而言之,这一区的天地,只好说是神工鬼斧来造成的,此外就没有什么话讲了。可是刻在这许许多多石头上的古代人的字和诗,那当然是人的斧凿;自宋以后,直到现代,千把年的工夫,也还没有把所有的石壁刻遍;不过挤却也挤得很,挤到了我不愿意一块一块地去细看它们的地步。
洞的北面靠山处,有一间三开的小楼造在那里;扶梯楼板,有点坏了,所以没有走上去。小楼外的右边,有一块高大的岩石立着,上面刻的是“喝水岩”的三个大字。故事又来了,我得再来重述一遍古人脑里所想出来的小说。
《三山志》里说:“建中四年,龙见于山之灵源洞;从事裴胄曰:神物所蟠,宜建寺以镇之。后有僧灵峤,诛茅为台,诵华严经,龙不为害,因号曰华严台,亦以名其寺。”照这记事看来,寺原还是洞古,而洞却以龙灵,所谓华严台、华严寺,也就在这洞的东边。不过“喝水岩”的三字,究竟是不是因这里出了龙,把水喝干了,于是就有此名的?抑或同一般人之所说,喝水的喝字,是棒喝之喝,盖因五代时圣僧国师晏,诵经于此,恶水声喧轰,叱之,西涧乃涸,迸流于东涧,后人尊敬国师,因有此名?我想这名目的由来,很有可以商量的余地。现在大家都只晓得坚持后一说,说是经国师晏一喝,这儿的涧里的水就没有了,并流到了东涧,但我想既要造一个故事出来,何不造得更离奇一点,使像安徒生的童话?一喝而水涸,也未免太简单了吧?
经过这灵源洞后,再爬将上去,果然是一个台,和一个寺;而这寺的大殿里,果然有一条水,日夜在流,寺僧并且还利用了这水,造了一个小小的水车,以绳的一端,钓上水车,一端钓上钟杵,制成了一个终年不息的自然撞钟的机械。而这一条水的水质,又带灰白色而极浓厚,像虎跑、惠山诸泉,一碗水里,有百来个铜子好摆,水只会得涨高,决不会溢出。
在这寺门前的华严台——也不知是不是——上,向西南瞭望开去,已经可以看得见群峰的俯伏,与江流的缭绕了;但走过石门,再升上一段,到了山头突出的朱子读书台去一看,眼界更要宽大,视野更要辽阔。我以为在鼓山上的眺望之处,当以此为第一;原因是在它的并不像屴峰的那么高峻,去去很容易,而所欲望见的田野河流山峰城市,却都可以在这里看得明明白白。
我的第二次上鼓山,是于黄昏前去,翌日早晨下来的;下山之先,也攀上了这一处朱夫子读书的地方。同游的人,催我下山,催了好几次,我还有点儿依依难舍,不忍马上离去此二丈见方的一块高台。坐上了山轿,也还回头转望了好几次,望得望不见了,才嗡嗡念着,念出了这么的几句山歌:
夜宿涌泉云雾窟,朝登朱子读书台,
怪他活泼源头水,一喝千年竟不回。
实在也真奇怪,灵源洞喝水岩前后左右的那些高深的绝涧里,竟一点儿流水也没有,我去的两次,并且还都是在大雨之后,经过不久的时候哩。
鼓山的最高峰名屴峰或名大顶峰、卓顶峰,状如覆釜,时有云遮;是看日出、看琉球海岛的胜地,我不曾去。大顶峰北下,是浴凤池;据说樵者常见五色雀群,饮浴于此。池之南,有石门砑立;应真台、祖师岩、涌泉窦、甘露松、白猿峡、香炉峰,都在石门之右。浴凤池右下,走过数峰,达海音洞,洞口宽大,有好几张席子好铺;其中深不可测,时闻海音,所以有此名称。白云洞,在海音洞下,由黄坑而登,只有一里多的山路,险巇峻崤,巨石如棋散置路上。听老游的人说来,鼓山洞窟,当以白云洞为第一;但这些地方,我都还不曾亲到,所以夸大的话,也不敢说;迟早,总再想去一趟的,现在暂且搁起在一旁吧。此外的一天门、二天门、三天门、狮子峰、钵盂峰,……峰……岩之类,名目虽则众多,但由老于游山者看来,大约总是大同小异的东西,写也写不得许多;记鼓山的文字,想在此终结了,此外只抄一点古人游鼓山的诗在下面,以润泽润泽我这一篇干燥的记事。
灵 源 洞
五代 释神晏 国师
何事最堪依,岩中独坐时,
路险人难到,峦高鸟不飞。
白云常满洞,论劫未层亏,
不话曹溪旨,焉干道者机。
鼓 山
宋 蔡 襄 仙游人知福州
郡楼瞻东方,岚光莹人目,
乘舟逐早潮,十里登南麓。
云深翳前路,树暗迷幽谷,
朝鸡乱木鱼,晏日明金屋。
灵泉注石宝,清吹如篁竹,
飞毫划峭壁,势力忽惊触。
扪萝挤上峰,太空延眺瞩,
孤青浮海山,长白挂天瀑。
况逢肥遁人,素尚自幽独,
西景复向城,淹留未云足。
重游鼓山 山有元公亭
宋 元 绛 钱塘人知福州
谁书吾姓揭亭颜,栋宇飞腾气势完,
谷口秋风吹鬓发,海东朝日上栏杆。
地高顿觉群山小,天近须知六合宽,
三到岩扉殊不厌,异时长向画图看。
游鼓山 淳祐辛酉立秋后一日
释痴绝
野径斜连石涧旁,草根呢呢语寒螀,
郊原经雨多秋意,庭院无人自夕阳。
风卷暮云归碧嶂,叶随野水入寒塘,
数家篱落枫林外,枳壳垂青菊绽黄。
——刻大顶峰
登屴峰
元 黄镇成 邵武人
屴峰高万丈梯,上方高与白云齐,
青山尽处海门阔,红日上来天宇低。
喝水无人空晏坐,磨崖有客漫留题,
飘然欲御长风去,一笑何烦过虎溪。
寒食与傅子登鼓山
明 郑善夫
绝顶天风云乱飞,海门高浪拍春衣,
霸图王气东南尽,尧韭秦花天汉稀。
此地赏心惟汝共,万方愁目欲何依,
要知寒食山中意,萍梗江湖几是非。
大顶峰
陈学麟
绝发高歌,天空见海多,
不知登泰岱,俯视更如何。
宿鼓山 庆历丙戌秋
宋 邵去华
玉磐声流夜阒寥,天风吹送海门涛,
鹤来松顶云归后,人倚栏杆月正高。
——刻灵源洞
(以上自黄任章《鼓山志》中抄出)
一九三六年三月末日
原载一九三六年四月十六日《宇宙风》半月刊第十五期
闽游滴沥之四
在上一回的杂记里,曾说记鼓山的话已经说完了,这一次本应该记些别的闽中山水的;可是当前七八天的那一天清明节日,又和朋友们去攀登了鼓山后卫的一支鼓岭;翻山涉谷,更从鼓岭经浴凤池西而下了白云洞的奇岩,觉得这一段路景,也不可以不记,所以想再来写一次鼓山的煞尾余波。文字若有灵,则二三十年后,自鼓岭至鼓山的一簇乱峰叠嶂,或者将因这一篇小记而被开发作华南的避暑中心区域,也说不定。
鼓岭在鼓山之北,省城的正东;出东门,向东直去,经过康山、马鞍山等小岭,再在平原里走十来里地,就可以到鼓岭的脚下。走走需一个半钟头,汽车则有二十分钟就能到了;鼓岭的避暑之佳,是我一到福州之后,就听说的,这一回却亲自去踏查了一下,原因也就想租它一间小屋来住住,可以过去一个很舒适的炎夏。
岭高大约有二千余尺,因东南面海,西北凌空之故,一天到晚,风吹不会停歇;所以到了伏天,城里自中午十二时起,到下午四点中间,也许会热到百度,但在岭上,却长夏没有上九十度的时候。二三十年前,有一位住省城内的美国医生,在盛夏的正中,被请去连江县诊视急病;自闽侯去连江的便道,以翻这一条岭去为最近。那一个病人,被诊治之后,究竟痊愈了没有,倒已无从稽考;但这一条鼓岭,却就被那一位医生诊断得可以避暑,先来造屋,现在竟发达到了有三四百号洋楼小筑的特殊区域了。
鼓岭的外观,同一般的山中避暑地的情形,也并无多大的不同。你若是曾经到过莫干山、鸡公山一带去过过夏的人,那见了鼓岭,也不会惊异,不会赞美,只会得到一种避暑地中间的小家碧玉的感想;可是这小家碧玉的无暴发户气,却正是鼓岭唯一迷人之处。
山上的房子,因为风多地峻的关系,绝少那些高楼大厦的笨重式样;壁以石砌,廊用沙铺,一区住宅,顶多也不过有五六间房间;小小的厨房,小小的院落,小小的花木篱笆,却是没有一间房子不备的。此外的公众球场、游泳池、公会堂、礼拜堂之类,本就是避暑地的必具之物,当然是可以不必说了。而像这一种房子的租金的便宜——每年租金顶多不过三百元,最廉者自百元起——日用的省约,却是别的避暑地方所找不出的特点。
我们同去者六人,刘爱其氏父子、刘运使、王医生以及新自北方南下的何熙曾前辈,在东西南的三处住宅区里,看了半天,觉得任何一间房子都好得很,任何一个地方都想租了它来。对于山水的贪爱,似乎并不妨碍廉洁,但一到了小家碧玉的丛中,看到了眼花缭乱的关头,这一点贪心,却也阻滞了决定的选择;佛家的三戒,以贪字冠诸瞋痒,实在是最有经验的哲理,我这一次去鼓岭,就受了这贪字之累,终于还没有决下想租定那里的一间。
还有这一次的鼓岭的一个附带的节目,是我们这一群外来的异乡异客,居然杂入到了岭上居民的老百姓中间,去过了一个很愉快很满足的清明佳节的那一幕。
在光天化日之下,岭上的大道广地里,摆上了十几桌的鱼肉海味的菜;将近中午,忽而从寂静的高山空气里,又传来了几声锣响;我们正在惊疑,问“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么?”的中间,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却前来拱手相迎,说要我们去参加吃他们的清明酒去。酒是放在洋铁的大煤油箱里,搁在四块乱石高头,底下就用了松枝树叶,大规模地在煮的。跑上前去一看,酒的颜色,红得来像桃花水汁;浮在面上的糟滓,一勃一块,更像是美人面上,着在那里的胭脂美点。刘运使出口成章,一看就说这是牛饮的春醪;我起初看了,也觉得这酒的颜色不佳,不要是一醉千日的山中秘药。但经几位长者的殷勤劝酌,尝了几口之后,却觉得这种以红糟酿成的甜酒,真是世上无双的鲜甘美酒,有香槟之味而无绍酒之烈;乡下人的创造能力,毕竟要比城市的居民,高强数倍,到了这里,我倒真感得我们这些讲卫生、读洋书的人的无用了。
酒宴完后,是敬神的社戏的开场;男女老幼,都穿得齐齐整整,排列着坐在一个临时盖搭起来的戏台的前头;有几位吃得醉饱的老者,却于笑乐之余,感到了疲倦,歪倒了头,在阳光里竟一时呼呼瞌睡了过去,这又是一幅如何可爱的太平村景哩!“出门杨柳碧依依,木笔花开客未归,市远无饧供熟食,村深有纻试新衣,寒沙犬逐游鞍吠,落日鸦衔祭肉飞,闻说旧时春赛罢,家家鼓笛醉成围”,这虽是戴表元咏浙江内地的寒食的诗,但在此时此地,岂不也一样地可以引用的么?
我们这一批搅乱和平的外客,自然没有福气和他们长在一道享受尽这一天完美的永日;两点钟敲后,就绕过东头,在苍翠里拾级下山,走上了去白云洞的大道。鼓岭南下,是一条弯曲的清溪,深埋在岩石与乱峰的怀里;峡长的一谷,也散点着几枝桃花,花瓣浮漾在水面,静静地向西流去,去报告山外的居民以春尽的消息了;到了谷底,回头来再向鼓岭一看,各人的脑里,才涌起了一种惜别的浓情。千秋万岁,魂若有灵,我总必再择一个清明的节日,化鹤重来一次,来祝福祝福这些鼓岭山里的居民;因为今天在鼓岭过去的半天,实在太有意思,太值得人留恋了。当我这一个念头,正还没有转完,而重从谷底向南攀援上岭还没有到几十级之先,不知是我这私念感动了天心呢?还是鼓岭的老百姓在托天留我,忽而一阵风来,从东面吹起了几朵乌云,雷声隐隐,从云层厚处,竟下起同眼泪似的雨滴来了,于是脚上只穿着毛布底鞋的我和刘运使两个,就着了急,仍想跑回鼓岭去躲雨去。究竟还是前进呢还是后退?大家将这问题在商量着还没有决定的一刹那,前面树荫底下却突然闪出了一位六七十岁的乡下老寿星,在对了我们微笑着走上前来了。刘运使说:“这是来救我们的急难的山神老土地!”而刘家的小弟弟广京,跑上了前头,向这老者去请了一下示;他果然高声的笑着,对我们作满足的报告说;“这雨是下不大的。大约过五分钟就会晴了。”对于天候的经验,我不如老农,对于爬山的勇气,我又不如这位小弟弟,等雨滴住了以后,路也正绕到了浴凤池的西边,他们大家往前面去了,我却自怨自艾,对了山头的怪石,又作了半天的忏悔。
向西一转,走到了山头尽处,将到白云洞的里把来路中间,忽而地辟天开,风景大变,我们已走入了一条万丈绝壁的鸟道的高头;头上面只有一块天,眼底下只是黑黝黝的大石壁,石壁中间盘旋着一条只容一个人走得的勉强开凿出来的小曲径;上这里来一看周围,我才晓得从前所走过的山路,直等于平坦的大道,一般人所说的白云洞的奇岩险路,果然是名不虚传的绝景了。
原来鼓山西面的这一处山坳,是由两大块三千尺高的石壁,照人字形对立着排列起来的。所谓白云洞者,就是在人字的左面那块大石壁中间的一个洞,上面有一块百丈内外的方壁横盖在那里。这一块方壁就叫一片岩,而那个佛寺,就系以这一片岩为屋顶,以全洞做它的地基的。西北角里,接近人字上半部的一角一片岩下,还留起了一弓空地,造出了几条石椅石桌,可以供游人的栖息,可以看雨后的烟岚,更可以大叫一声,听对面那块大石壁里返传过来的不绝的回音。
白云洞的寺并不大,地方也并不觉得幽深曲折与灵奇,可是从寺门走出,往下向绝壁里下来,经过陡削直立的头天门、二三天门、云屏、挹翠岩,与夫最危险的那条龙脊路,而到凡圣寺的一段山路,包管你只叫去过一次,就会得毕生也忘记不了,妙处就在它的险峻。同去的何熙曾氏,是曾经登过西岳华山的绝顶的,到了龙脊路上,他也说,这一块地方倒确有点儿华山的风味。